故地重游

7月2号，周二，我还躺在床上赖着，朦朦胧胧的闻到阵阵咖啡的香气，小家伙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坐在书桌边，边喝着咖啡边翻看我的日记；他表情看起来有些许凝重，应该是看到了我这一年来的种种经历，还有我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

“宝贝，这么早就起来啦？”我伸了伸懒腰，“你煮的咖啡真香……”

“哥，你醒啦…我的时差还没全倒过来，我怕等下跟你出门犯困，所以就煮了点咖啡喝…给你尝一小小口吧……”小家伙合上我的日记本放回抽屉，用嘴含了一丁点，坐过来俯身献上清晨的第一个吻。

“呜……”晓宇那杯是黑咖啡，没加糖也没加奶，尽是苦涩的味道，还有些微酸，可我的心里却觉得无比幸福，“宝贝，你喝咖啡喜欢什么都不加吗？”

“美式咖啡不就这样嘛，就是一小杯Espresso加上一杯热水……”晓宇趴在我怀里，“就只给你喝这一点尝尝味道，等你病好了我再给你煮……”

“小老公你真好！”我再次吻上小家伙的嘴唇，用舌头贪婪搜刮着他嘴里仅剩不多的咖啡余味，“你这一年，真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哼，我是谁啊…我还有驾照呢，回来再给你看……”小家伙起身，把我拉起来，“你也别赖着了，赶紧起来吧，今天不是还要去医院吗……”

“这么厉害呀！”我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我可是二十七岁才拿到驾照，没想到你十六岁就拿到了……”

“哈哈，我的只是张学生驾照而已，副驾要坐个二十五岁以上有五级驾照的人我才能开车上路……”晓宇站在我身边，一边帮我挤牙膏，一边呆呆地盯着我撒尿，“我这次回去还想考枪牌呢……”看来，每个男孩天生心里都有对枪械的热情，都渴望能在现实中手握那冰冷的杀器，“跟你去姥爷家看了他那两把枪之后，我就总想着去靶场打几枪过把瘾……”

“那两把枪，已经没了……”我边刷牙，边支支吾吾的跟晓宇解释，“国家要禁枪，开人大之前两个月，电视上就开始公开号召大家主动上缴手里的枪支弹药，所以…我舅舅就拿去派出所交给民警了……”提到舅舅，我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追悼会上他公然反对我把晓宇的名字写在挽联上也就算了；最后分财产的时候，他仗着自己是儿子，直接霸占了外公生前的住所，还美其名曰那里是学区房，离北京小学很近，以后能让他外孙子上个好学校……

我当然明白他那片汤话是什么意思，明显就是在嘲讽我妈反正你儿子是个同性恋，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孙子。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儿子，我妈是女儿，最后她只分到了外公的军功章，还有银行里不多的存款，家里其他东西一件也没拿到。谁都明白，这么分既不公平，也不保值，因为学区房供不应求每年都在涨价，而通货膨胀下现金每年都在贬值。按道理，作为拿到房的人，舅舅应该给拿出些现金给我妈做补偿，但他一句现在没钱就直接把这事给打发了，直到现在都没有下文……

还能怎么办呢，外婆外公去世之前并没留下任何关于遗产分配的遗嘱，妈妈也始终念及兄妹情分，不愿与舅舅撕破脸对簿公堂，所以事情拖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

洗漱完毕出了门，因为早高峰还没过，52路公交车上，晓宇把唯一的座位让给了我，自己则站在我身边。天气虽好，我却无心欣赏车窗外的景色，因为我没吃早点也没吃药，心慌的不得了，甚至有些低血糖的症状，公交车上的座椅靠背不高，怎么坐都不舒服；小家伙知道我难受，就把身体紧紧贴着我，让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他肚子上……

一路颠簸，到了医院，我马上就找主任加了号，但因为我的号是临时加的，必须要等那些凌晨天没亮就来排队挂号的人先看完才能进去；好在主任很照顾我，为了节省时间，加号时就先给我开了化验单，让我先去抽血，然后吃点东西慢慢等。

门诊采血窗口前，我伸出右臂；护士在我胳膊上绑了胶皮管绑带，拿起采血针准确地刺进了我的静脉。

“哥…我看了你的日记……”晓宇站在我身边，看着两大管黑红色的静脉血缓缓流进加了抗凝剂的试管里，“八个月了吧，你总这样抽血吗？…疼吗？……”

“没事，哥习惯了…一点都不疼……”我只能安慰小家伙，还试图给他普及科学知识转移他的注意力，“成年人的血量大约有四五千毫升，而且每三四个月都会完全代谢一轮，抽这点血不算什么……”

“瞎说…那么粗的针扎进去，哪有不疼的……”晓宇不忍再看，把头转向一边。

“真的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抽完血，我拿了两根棉签按压在肘关节内侧的静脉上，弯起胳膊夹紧，起身往外走，“走吧，先吃点东西去……”

“……”

走出医院，东单北大街上依旧繁忙，马路对面便是我跟晓宇约会时看电影的大华影院。只不过两年前，是我宠溺的拉着小家伙逛街看电影，逛公园吃西餐；而现在，则变成了他悉心搀扶着我来医院看病。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因为这原本该是属于我俩的私密快乐时光，现在却变成这样……

取了化验报告，又等了差不多四十多分钟；十点半左右，候诊室里，分诊台终于叫了我的名字，晓宇也跟着我走进诊室。

“老师，您好……”老医生不仅是内分泌科的专家，也是带我同学实习的导师，所以我也跟着同学的叫法称他为老师，“是我，又来麻烦您了……”

“哪的话，身体重要…不麻烦…来，坐…坐……”

“大夫您好……”晓宇也很有礼貌的问了好，帮我拉了小方凳让我坐下后，自己也坐在旁边。

“这是你弟弟啊？”老大夫打量了一下我俩，开口赞扬晓宇道：“小伙子真棒！还来陪哥哥看病。”

“对…王主任，他是我弟弟……”我递上病历本和化验报告单，“他在国外念书，正好赶上放暑假，就回来照顾我两个月……”

“好！真是好孩子！”主任看了看报告单，“你的情况我都了解过了，梁砚明都跟我说了；怎么样？准备好做放射性治疗了吗？”

“放射……”这时，晓宇却在一旁紧张起来，我感到他挽着我胳膊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也许在他的认知里，只有癌症病人才会做放疗化疗吧。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轻松一些。

“对！……”我语气很坚定，“一直吃药也不见好转，我不想再耽搁了……”

“好，那你今天的赛治吃了吗？”王主任紧接着就问了我这个问题，以便安排治疗的时间“因为赛治会影响甲状腺对放射性碘的吸收，所以治疗前要先停药两个礼拜……”

“没有，我听说要提前停药，所以今天就没吃……”我答道，作为医生，我当然查阅过治疗的流程，“就想着先听听您这边的建议，不行中午再吃也来得及……”

“来，闭上眼，双手伸出来，十指张开……”

“您看我这样，手术刀都拿不稳了……”我苦笑着，配合着检查。

“现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年轻人压力越来越大，得这病的年龄也越来越低了……”老大夫示意我拉开衣领，看了一下我的甲状腺，“你甲亢的症状虽然很明显，但好在甲状腺上没有结节，痊愈之后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您说的对，我们这代都是独生子女，一对夫妻要养四个老人一个孩子……”

“再这么下去，恐怕以后人口老龄化会是个严重问题……”老医生的话一针见血，道出了计划生育政策存在的巨大隐患，“以后年轻人要是不生孩子怎么办……”

“咳…咱们都是小市民而已……”从小就想要个弟弟的我，当然十分反对一胎政策，但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国家的政策，咱们说了不算数啊……”

“好了，我认为，你现在完全符合接受碘131治疗的条件，所以你自己决定吧……”王主任给了我最后一次做决断的机会，“你到今晚之前都还可以改变主意，想做就停药，但是一旦停药就等于放弃这大半年来的治疗成果，改为激进治疗；改变主意的话，下午就把药吃了……”

“谢谢您！”我答道，“应该不会再改变主意了，我想早点回去工作……”

“那好，我在最后跟你们说一下放射治疗的风险和注意事项……”

王主任仔细讲解着，晓宇却牢牢抓着我的胳膊，他显然只在我病历本上看到了医生建议我接受碘131治疗，却不了解治疗本身存在风险和成功率问题。

“哥…你不再想想了吗……”小家伙终于绷不住开了口，“我怕你……”

“晓宇，别担心，我自有分寸……”我安慰着小家伙，“恢复快的话，你走之前我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那…我跟家属再说两句吧……”王主任接过话，对着晓宇说道：“小伙子多大了？…哥哥今天如果停了药，这两个礼拜肯定很难受，你要好好照顾他……”

“我十六了……”晓宇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哥哥的……”

“还有，他停药以后脾气可能会不好，没准会莫名其妙的发火……”大夫继续嘱咐着，“你要多担待，多包容他，陪他顺利度过这两个礼拜的停药期……”

“嗯……”晓宇没多说话，只是紧咬着下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那今天就这样吧……”王主任最后在病历本上写了几行字，“那就定在下周五做最后的检查，下下周二去放射科做治疗吧……”

“老师！谢谢您！……”我跟晓宇站起身，“那我们下周再来……”

“嗯…去吧……”王主任对着我们挥了挥手，“别忘了去分诊台把下周的号先约上；还有，梁砚明今天在普通门诊，可以去跟他打个招呼。”

就这样，我跟晓宇告别了王主任，又去跟老同学打了个招呼，才走出医院。因为回程要去喝豆汁，还要去红桥取游戏机，所以我们换了路线，坐上了106路无轨电车。电车缓缓开着，我俩并排坐着，晓宇却闷闷不乐，显然是还在为我的病情担忧。

“宝贝…难道你不想让我赶快好起来吗？……”电车又经过崇文门饭店，经过马克西姆餐厅，“我好想，像从前那样…陪着你逛街，带你去旅游，跟你……”

“我当然想！”小家伙打断了我，“可是，真的有必要这么冒险吗？…万一……”

“嘘！…不许乌鸦嘴……”我把左手食指按在晓宇嘴唇上，“还记得吗？天上的星星会保佑我们的，保佑我们白头偕老，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哎…但愿吧……”晓宇叹了口气，却依旧眉头紧锁，“你是不是难受？…还是靠我身上吧……”说着就调整了身姿，让我把头靠在他肩上。

“宝贝…别想那么多，咱俩喝豆汁去……”晓宇的肩膀变宽厚了，也更结实了；终于可以让我放心依靠，给我十足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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