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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

小说:漩涡 2025-08-23 19:58 5hhhhh 8720 ℃

正义常常是一种非善而不是善,因为它最初就是起源于受到不公正待遇者内心的愤懑与复仇冲动。

“个人的力量是冥府的力量,进行复仇的正是他的Erinnye。”

——题记

一 枷锁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卢梭

这是怎样的时代?这是怎样一片土地?在街角旮旯,胡子上沾着啤酒泡沫的诗人会怎么描述它?分散在各个城市中代表不同政见的报纸,见的光的见不得光的,它们会怎么描述它?伸出又干又瘦的手拿取黑面包的,他们如何说?早上需要四位仆人送来一杯热巧克力的,他又如何说?

太阳升起来了,那一成不变、永远在天空上循环往复的太阳。路易十四的余晖还普照在卢苔齐娅[1]的宫殿上,他的威名依然使欧洲震颤,王权的统治也正如太阳一样,要永永远远地笼罩在人们的头顶。在白日的强光下,软弱的黑夜缩在诗人的胡子里,缩在立宪报的黑墨水里,缩到因饥饿皱缩的手指皮肤里面,缩进那杯黑洞洞的巧克力里。无血无肉的阴影在屈服与屈辱中虎视眈眈,因为这里的侮辱与损害已经太多了。荣华尊贵的花朵开的正盛,贪婪而不顾一切地汲取贫瘠的土壤中最后一丝养料。它在太阳光底下惬意地舒展身子,但那饱满肥厚的花瓣几乎要流出兰斯的圣油[2],却又诡异地乍露着凶光,露出一丝血红色的死。

这就是十八世纪末的高卢。在这样的时代,一切都被颠倒,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丧失了其价值,一切既定的伦常都遭到解构。在这片土地,有一种思想像香水似的看不见摸不着,正在空气中畅通无阻地悄然传播着,不知不觉就渗透了整个华丽的宫殿。对于住在宫殿里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而且是难以防范的。可以设想,当高卢人那封建制的身体重病且咳嗽不断的时候,一切斗争都已经太迟,一切治疗都是对病情的加剧。教堂的钟声照常响起,可是人们心中的圣像已经稀里哗啦地垮在地上了。智慧正在蜕皮,一层旧的、死气沉沉的蛇鳞已经有所脱落,但新的血肉却又未完全长好,而这个过程怎么说都不会是毫无痛苦的。

1788年一个阴云密布的黎明,一位灰发灰瞳的黎博利少年回到了住处。他的脚步有些许摇晃,眼睛被黎明的光辉刺得发痛,圆帽子里面藏着的脑袋缺氧般昏昏沉沉,未经整理的羽毛凌乱地塞在帽子和衣服里。钥匙在门锁上叩了三回才插进去,就像昨晚在修道院后墙边的第三位顾客。那是个第三等级小商人,玩不起戏剧院里面阉人歌手,便只能找些贫穷男孩发泄兽欲。他最喜欢用性器的顶端叩男妓的嘴唇。啪、啪、啪——进去了,门开了。

船屋一样狭小的房间迎面传来不透风的霉味,直叫人反胃。这股气味勾着口腔里还未散去的精臭,终于击溃了勉强回到家的少年。他踉跄着倒在墙壁边,扶着墙朝地板上的一处缺损呕吐起来。几乎隐而不现的喉结上下跳动,少量秽物陆陆续续落进洞里。

吐过之后,少年慢慢瘫坐到地上喘了一会气,然后解开了显得有些臃肿又多余的大圆帽。于是,长发便挣脱束缚顺着重力垂落下来,使得原本稍显硬朗的中性脸庞瞬间柔和起来。一头灰发随着脱衣的动作摩挲着布料,在耳鬓、肩头和背上跳跃,时不时伸出因缺乏保养而干枯分叉的细丝。当娇小的身体褪下层层披风、披肩中,慢慢露出鸽乳的时候,我们这些不存在的旁观者便会惊讶地发现发现这原来是一位乔装成男孩的妙龄少女。

艾丽妮感到疲惫极了。然而比起彻夜未眠的疲倦,精神上的倦怠与空虚更让她发疯。扔在床上的外套里掉出三枚硬币,光滑的金属表面似乎正闪过夜晚的一幕幕,每个硬币都倒映着它们前主人的性器。穿着黑衬衣的商人包皮很长,剥开的时候异样的气味便扑面而来,而他似乎也正因“男孩”皱起的灰眉与忍耐的神情感到得意。

想到这一切时,一种从灵魂上深深地受到侮辱与折损的感觉再度淹没了艾丽妮。扮成男妓的日子越久,这种受辱的感受竟然越发减轻下来,就像是做惯了某种活计一样,而正是这种减轻使她更沮丧、更愤怒了。下体内尚完好的处女膜又有什么意义?她早就污秽不堪了,还常常因出卖的部位与拿着黄色执照的女人不同而感到一丝安慰,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招摇撞骗、尔虞我诈、装模做样、恬不知耻,越是懂得此道的人便越能聚集起一笔财富。撒旦的使徒堂而皇之地游荡在大地上,只消在人耳边悄悄煽动一句,便会成就一个歹徒,同时成就一位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她想到加尔斯特教区[3]的弃婴们,想到缺胳膊断腿的孩子,想到连养婴堂的善款都要雁过拔毛的神甫,阴郁的绝望便像天上的浓云一般裹挟住了整个小屋。窗外阴云密布,涌动的黑云中正孕育着天空的愤怒,破旧的木门随强风哐哐响着,或许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地坏掉,就像教堂边某个因为大受欢迎而卡死的特殊旋转门一样。原本转得极灵活的门上排着四五位天使画像,笑眯眯地看着每一位匆匆走来的母亲。然后,只消轻轻一推,那门就张开巨口把刚刚降生的婴儿吞了进去,不会留一点儿痕迹,就连哭声也被摇铃声掩盖了。

雷声愈演愈烈,但不下一滴雨,时候未到。忽然,艾丽妮就像孩子那样忽然生起了气,只是由于她觉得这世上应当有公道,应当有正义,卢苔齐娅这座城市却是个无情的大人,提溜着孩子的衣领说这是不可能的。除却不信上帝而信玛门[4]的家伙,这里有的是形形色色可有可无的庸人、低能的半瓶子醋和刚愎自用的既得利益者,还有愿意花一个钱币买下男孩的口腔三分钟的家伙。或许钟爱男孩的资产者所造成的危害还要小些,毕竟同属于他们那个阶级男人每年造出的私生子弃婴不计其数,这些侍女和农户的孩子大多被吞进了旋转门。上帝啊,你那无穷的、全视的智慧难以参透,如果这已是众多可能中最好的世界,那么其他的可能性到底该有多糟糕呢?道路何其难寻![5]

“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6]……”

少女喃喃道,顺势床上跪坐下来,边祈祷边在胸口画起了十字。假扮男妓挣得的三枚硬币将会填饱加尔斯特教区几位孤儿的肚子,想到这一点她感到宽慰多了,脑海中经书的字句也越发明晰。这个小教区穷得几乎扒不出一滴油,由圣约瑟会、圣母会等宗教团体组织的慈善捐款不计其数,可是贫穷依然写在人们饿得的突出的骨节上,善款则像田里的老鼠难寻踪迹。当艾丽妮循着义父的足迹来到加尔斯特的小教堂时,孩子们的眼神深深摄住了她的灵魂。她想到义父的一句话,怎么也无法弃之不顾。

“O fiat justitia et expetit mundus.”

(要使世上有正义。)

照常理来说,施舍孤儿院的孩子该是贵妇人的工作,这既可以提高她的身价与风评,也能使她作为名媛大大地得到适龄未婚绅士的青睐。而艾丽妮,一个假扮男身的穷苦修士,每天却要出卖身体与灵魂,在第二天早上将硬币交给修女,还要欺骗她这是做家教所得。要是真的能以教书为生倒好了,她的经书背得一字不落,拉丁文也极其出色。可是在多嘴多舌的侍从们中间瞒住性别实在太过困难,而这世上又怎么会有户主愿意叫女人去教自己的儿子呢?

这些想法渐渐都淡去了。随着她嘴唇的蠕动,遥远的彼岸呼应出一声惊雷。雨点飘摇在卢苔齐娅的上空,慢慢将街道上的脏污冲刷干净。艾丽妮结束了祈祷,呼吸也平稳下来。她再望向三枚硬币,金属光泽中折射出的已经是孤儿们狼吞虎咽时鼓起的脸颊了。

“抛去这些地上的财富,忘掉需要救赎的人对我所施加的侮辱吧。”艾丽妮疲惫的脸上浮出了淡淡的微笑,一霎那间从年轻的脸上放射出了圣母像的光辉,“只求前往彼岸拜见我主时,所作所为皆问心无愧。”

她像个孩子似的睡去了,接连炸响的春雷也没有干扰到一个潮湿又漫长的梦。到再度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街道和窗户上还沾着少许水渍。几个洗雨水澡的男人穿好衣服回了家,孩子们纷纷涌出家门开始在路边踩水玩。

在这些噪杂声包裹中,艾丽妮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感到灵魂似乎还没有回到身体。只是短短歇息了两三小时,却像睡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梦很长,似乎有一首熟悉又陌生的歌响起过,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旋律与歌词。窗外放晴了,暖暖的阳光罕见地透过小窗口在屋里四处散射,温暖令少女身体的感觉器官慢慢地复苏过来。先是街道上孩童的喧哗与欢笑,然后是窗户和门随风打节拍的声音,最后她听到这一切声音底下还有一重自己的心跳,像潮水似的来回席卷生命的波涛。她扶着墙壁下了床,尚还朦胧的眼睛却立刻捕捉到门缝里透进来的一小片纸张的尖角。

十有八九是加尔斯特府的回信——意识到这一点后,艾丽妮的心跳快上三分,几乎是跳到门边抽出了那封信。蜡封在粗鲁的力道下碎成了几块,滚落进了地板的缺口里。她恍恍惚惚、神色不安地读信,仿佛在读一道对自己的判决书。末了,看了几个字眼后少女激动起来,俊俏的小脸上终于挂上了与之相称的笑容。加尔斯特府换走了一批侍女,她终于有机会告别夜晚阴湿腐臭的巷子和一群热衷小男孩的男人了。

艾丽妮最后一次穿上男装,手里紧紧握着三枚钱币。她要去教堂看看孩子们,顺便告诉修女以后的钱将以邮寄的形式送过来。

加尔斯特小教堂外的泥巴路不好走。穿着长裙的上流女子大概不会光顾这里,她们没有一分钟不对裙摆是否干净抱有生死攸关般的忧虑。除非这世界上的鞋跟忽然都高上十厘米,或者派四五个仆人将一层套一层的花边小心翼翼地提上去。对没有鞋的孤儿来说这是另一回事,他们连藏在泥巴里的尖石子也不害怕。光溜溜的小脚板踏进积水里,连小腿肚上都沾上了淤泥。本就算不上清澈的水彻底变得浑浊,模模糊糊映在里边的太阳立刻就被这双卑贱的脚揉碎了。等到孩子抬起脚,就连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土和污渍。他感到好玩,便使劲去踩那滩水,不让水面的太阳重新凝成一团。

“有时候我会很怀念能和树枝和泥巴玩上一个下午的年纪。”

打扮成修士的艾丽妮看着一道道飞溅的水幕在男孩身边开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花朵,有几朵水花飞到她的裤腿边。男孩发觉自己弄脏了修士的衣服,一面脸上露出歉意,一面又因害怕修女的斥责远远跑开了。

修女的眉头先是微微皱起,旋即又露出了混杂无奈与慈爱的笑容。她对艾丽妮微微弯下了腰,手里捏着三枚闪闪发光的硬币:“孩子们承蒙您照顾了。我知道,您也不是多么宽裕的人……唉。圣彼得会为您打开天堂的门。”

艾丽妮也对她笑笑,握紧了修女的手:“不必担心。加尔斯特府需要家庭教师,今天我就动身去那儿。日后的钱,我会托人邮过来。”

“啊——加尔斯特府!”修女伸出手指搭在嘴边,作出惊讶的样子,“您要发达了,先生。”

“不至于……”艾丽妮苦笑了一下,其中有几分对自己的嘲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先生。”步入老年的修女嘴角说得急切,嘴角扯出几道皱纹,“全高卢的修士,只有靠着带金绸缎和纹章才能有出息……天哪,我说这些话——请主原谅我吧……”

“但我一定要继续说下去。你在那里一定会遇到加尔斯特伯爵夫人。那是个尊贵骄纵的怪女人,十分的虚伪,十二分的古怪,二十分的骄纵,但是谁要是讨得她的欢心,就一定能发迹。她和已故的丈夫都与皇室交集密切,麾下田产林产无数。她说什么,您顺应她就是了。”

“夫人的长子也算得上奇特,从不出席社交场合,也不喜欢打猎、赌博,更不入烟柳之地,整年整年地呆在家里。此人长相清秀英又带着一丝阴郁,谁都看不穿他。也正是因此他才是许许多多千金小姐的梦中情人,只可惜,怪母亲生怪儿子,这位青年似乎谁都看不上。”

“您也不必过于担心。要知道,您是修士,他们是要把灵魂寄托给您的。不过,在这样的社交场合里,您虽不能忤逆他们,但也绝不能让他们待您毫无尊敬。记住说话万万不可带上口音,如果让在卢苔齐娅土生土长的贵族老爷听出异样,他们有的是法子取笑您……”

艾丽妮留心听着,不知不觉就和修女走到了泥巴路与街道的分岔口。再拐两个弯道就是加尔斯特府的大门,在这里已经能看到偌大后花园的一隅了。她们互相鞠躬道别,不出两分钟,修士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就只剩下石砖两三个淡淡的便鞋泥印了。

修女叹了口气,转身步行回教堂。她一路反复摩挲着钱币,心中纳闷道:“说起来也真是奇了怪了,穷成这样的修士还能德行高洁,可真算得闭眼不问世事的圣徒了。看那些个在神学院的家伙们,哪一个不是嘴上念着福音,心里惦记着哪个教区富庶?”

她想到艾丽妮的眼睛,虽然像阴云似的灰蒙蒙的,却又大又亮,透着生命不屈的活力,就像十年前来到这里的老教士一样。这样的眼睛永远都不该凋谢,可惜人生如蜉蝣。不过,承蒙主的恩泽,总有人会睁开相似又不相同的眼睛。

加尔斯特府近在眼前了。这是个坐落在怡人乡景中的优雅建筑,石砌的道路汇到阶梯门口,又攀着墙壁长出两个人面太阳,还有几把宝剑石雕交叉在人面太阳的附近,好不威风。沉甸甸的大门上的垂着一对镶金字的铜门环,门边横放一块黑色大理石,上面都写着加尔斯特的尊名。在那过于夺目的后花园边上,映入眼帘的是加尔斯特教区一片连一片的麦田。黑麦、豌豆、防风草,长势算不上好,似乎是被茂盛得要探出围栏的蔷薇夺走了风头,各个垂头丧气,歪着脑袋蔫在田里。路过这样一片了无生气的田野,总是无端地让人感到不快活。脱下修士服、散下秀发,又换上一身女仆装后,艾丽妮觉得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变得容易生怯起来。于是,她捧起胸口的木制十字架,用唇珠轻轻吻过侧面:“公义,敬虔,信心,爱心,忍耐,温柔……为了服侍神和他人放下财富,期待耶稣的归来。但愿尊贵和永远的权能,都归给他。阿门。[7]”

她沉下心,揣着怀里的信向门卫走去。

工作的头几天很顺利,只是加尔斯特府的华贵令艾丽妮吃惊。伯爵夫人极爱奢华,马厩里有三十来匹骏马,右边的犬舍则养着五十条猎犬。与灰色调为主的卢苔齐娅相反,府中的家具富丽堂皇,色彩丰富鲜艳,颇有路易十四年代的风格,似乎是先王与伯爵夫人那亡夫的先祖有所交结的缘故。镶铜和镶象牙的细木家具数不胜数,上边缀着虎爪、太阳以及最常见的茛苕纹。此外,夫人很热衷于在家中召集卢苔齐娅的各路名流,那时客厅里就会塞满诸如卷发,扑粉,金边上衣、长筒白丝袜等等宴会通行证。另一边,下人的腿跑得飞快,艾丽妮也不得不将裙子系高以免耽误活计。伯爵夫人呢,她像个技艺高超的指挥家,一会儿把几个军官引到一起,一会让教士们坐成一圈,一会极其巧妙地将那个有自由派倾向的公子支走。夫人的口舌是聚会的指挥棒,她点着哪儿,话题就飞向哪儿。能有幸围在夫人左右的,无不是些“大圈子”里的人物,全都在朝廷里担任着大有油水可捞的公职,每天最重要的任务是装出一副称职的样子。每当夫人在他们喋喋不休的赞美中扬起嘴角,露出鄙夷又得意的笑容时,她就会抬起手中的华扇,朝着内室呼唤起她的宝贝儿子。

“歌雷帝亚(Galdiia),我亲爱的歌雷帝亚,快出来吧。”

这时,二楼上就会出现一位正如修女所说的那样面容略带阴郁的男青年,匀称漂亮,身形修长,看起来既有种书生气也不失威风。他不情愿地从套间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来客,然后又作出客客气气的样子下楼。从衣着上打量,此人不戴卷发,脸上也不扑粉,只披一件精纺麻布制成的衬衣,马尾为了方便高高束起,在绅士中可算是相当不讲究了。尽管如此,歌雷帝亚腰间悬挂的饰物与流苏缎带也还是宣告着身份的高贵。他往往会冷冷地朝那些教士瞥视几眼,然后走下楼向母亲请安,并带着厌烦的神情应付一些刁钻和奇异的来客。这些来客往往毫无见识,却又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思想。另一类更为棘手,他们抓住时下最时髦的思想,然后快速化为己用——用他们那最庸俗的解读将原本高深的宝贵思想彻底败坏,让哲学体系变成一套幽默漫画。据艾丽妮观察,伯爵夫人是刻意将这些人引荐给儿子的,这似乎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乐趣。

这里什么都不缺,恰恰缺了思想和信仰。歌雷帝亚的脸在阴影中半隐半现,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几句话就令一位声称寻找到了世界本源的思想家脸色发青。伯爵夫人用扇子挡住嘴暗自发笑,而她的儿子摘下帽子行了个礼,环视了来宾一圈就回到了楼上。

也正如修女所说,他确实生着张英俊的脸,五官线条分明,皮肤细腻白皙,如同古希腊的俊俏人儿一样共有男人的美和女人的美。可是,相比于讨人喜欢的种种特征,那一双红色的眼眸却令艾丽妮的心感到震颤,他的眼睛比艾丽妮见过所有的眼睛加在一起还要动人。分明是炽热的红色,却从中透露出比远东高原冻土更甚的酷寒。好一个冷漠的灵魂!盯着他的眼睛看久了或许会冻伤也说不定。

一、二、三,一、二、三,摆放古玩和工艺品的台架上三个一组,有贵重瓷器也有银茶叶盒。才来这里不久,女仆长就放心地把这块要地交给了艾丽妮。她自然也不敢懈怠,一件一件地数着擦拭过去,生怕漏掉哪个被眼尖的管家看到。擦到第三组时,她听到外面摆着许多盔甲与剑架的广场上传来了欢呼和尖叫声。循声望去,外面似乎是搭了个戏台班子,又有许多戴卷发的客人涌进了年代已久的宅府里。小女仆侧耳去听,耳羽依次张开又垂下一侧,才隐约听得两句戏词。她惊讶地发觉这场剧是欧里庇德斯所著的颇不受待见的《美狄亚》。看客倒也并不在意什么叙事结构和悲剧手法,只是在演员的脖子上流出道具鸡血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笑。她回忆着那一幕悲剧的前因后果,感到精神越发专注,眼前华贵的古董玩物竟都慢慢不见了,四周只有一片因思绪运作而起的雾气。这样的悲剧能净化人的心灵吗?书写下这样的剧情时,欧里庇德斯在想什么呢?那个总是任凭狂热情绪行事的女人,她到底在反抗什么呢?

这时候女仆长匆匆走了过来,看到艾丽妮呆在架子前一动不动,便以为她在偷懒。她宽厚的嘴唇先是往下一拉,又快速地开开合合扔出指令:“侯爵的几个亲戚在门廊右边要了两个房间,你去送两床被子过去……”

艾丽妮应声,从仓库抱了床被子往门廊走去。在那里,她看到一位女演员下台后笑着倒在男人的怀里,怜悯而矛盾地想道:“不,她们并不比夏娃的其他女儿们更坏……”

在卢苔齐娅,没有表现——或者说表演天分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政治演说需要表演,巴结诸如伯爵夫人之流需要表演,就连向小贩买两根黄瓜一条鱼也需要表演。反过来想,在戏台班子里的男人说不定才是最没有天分的。至于与政治无关的女人们,如果没有富贵命,人生其中的一条出路就是在舞台上搔首弄姿。当然,这没什么好指责的,是卢苔齐娅以及诸如它的一切城市把她们挤到那儿去的。所有的漂亮女演员都有暗中标好的价钱,按价钱配给地位自高到低的执绔子弟和第三等级暴发户。所有人都演技高超,一本正经地扮演情投意合的喜剧。

数过三道房门,艾丽妮吃力起用侧身顶开房门,抱着几乎比她还要高的红色金丝线被褥闯进了房间。要说为什么是闯进来,那是缘于房间里正宽衣解带的男子完全没料到这么个仆人的出现。

还没铺上被子的床铺上躺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估计二十出头,正咯咯笑着。一只手被腰带和绶带绑在床头。艾丽妮的脸立刻红起来,她看出这些属于上等人的用品显然就是面前两个男子的身上物。侯爵的两位亲戚一胖一瘦,胖的西瓜肚还顶着裤子,瘦的那位裤子已经翻出里子,掉到了扣着裤腿的圆筒长袜下面。见到小女仆脸红,平时装得仪表堂堂的两绅士立刻就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他们一前一后断了艾丽妮的退路。女演员想抬起上半身,却被皮带拉住了身体,两座裸露的雪峰上下摇晃。她依然笑得开心,就好像要发生的不过是吃饭睡觉一样的常事,欲望、激情和疯狂已经支配了她:“小姑娘,过来玩玩吧!不会亏待你的……”

向老爷说不从来是没有用的,艾丽妮身上还有个重负——她不敢让贵重的被褥掉在地上,也没法抱着被子从堵住门的瘦男人那里跑开。胖贵族的脸因笑起来而翻起肉浪,藏在肉缝里的小眼睛一抽一抽地靠近了。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想:“她们并不比夏娃的其他女儿们更坏,我也并不。”

“做什么?”

严厉而冷淡的斥责打破了荒谬的一切,歌雷帝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他用手杖底端将胖贵族推开两步,沉吟片刻后,又对小女仆命令道:“放下床单,跟我过来。”

算得上是有惊无险吗?走出几步远后,拜黎博利的优秀听觉所赐,艾丽妮隐约听到胖贵族在窃窃私语:“真不走运……是加尔斯特公子看上的东西……”

少女攥紧了拳头,胸前的十字架随步伐敲打着小小的胸脯。从一个泥潭到另一个泥潭,大概就是这样吧。她跟着歌雷帝亚上楼,看着他的马尾左右摇晃,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将他的容貌与胖瘦两贵族进行对比,并感到一种可耻的宽慰。很快,两人就走进了位于二楼的内室。歌雷帝亚几乎从不主动带人进入自己的房间,更何况一个女仆,这更加坐视了艾丽妮心中的猜想。她低下头回想起肮脏小巷子中的夜晚,释然地苦笑起来。

二楼属于歌雷帝亚的卧室有三套间,进门的一间放着圆形写字台和书架,铺着画有堂吉诃德的毯子,书架上放着伏尔泰、卢梭、费奈隆等人的著作。看到那些会叫保守派们大惊失色的书籍,艾丽妮惊讶地扬起了眉头。不过,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的灰眉又几乎要拧到了一起:“那种故作古怪的跌宕起伏、嬉笑怒骂……伏尔泰的文字终究是不道德的。真是难以想象加尔斯特的公子也是个自由党人。”

两人很快就走过了书房,也走过了大概从来没使用过的会客室。会客室有高高的拱顶,还有个壁炉和柴架。最里面的就是床房,床的松软和材质不必多说,值得一提的是床头仿远东的五斗柜,由画家以蓝色马丁漆精巧地涂出诸多植物与鸟类,边角则高调地镶着金银。另一件这样的五斗柜,只有凡尔赛宫能找到了。歌雷帝亚没有让艾丽妮进入卧室,而是把她留在了那个带着大壁炉的会客室。

“有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歌雷帝亚坐到床边,用手去按摩青筋跳动的太阳穴,“离从穆兰来的侯爵远些,他们一家子都是那个德性。”

“你吓到了吧?桌上有白兰地和杯子,喝些压压惊吧。”

母亲颇有用意安排的戏剧和穆兰侯爵亲戚的闹剧令歌雷帝亚倍感疲惫,他就这么疏于防备地脱下了衣服,丝毫没有考虑过门外的女仆贸然闯入的可能。绷带在床头一圈又一圈地堆积,像是游走在被褥上的白色蟒蛇。

假意温情——有些人确实喜欢先这么装装样子。艾丽妮冷冷地想。她转而打量着这个充满珠光宝气的房间,意识到肉体上的牺牲或许能为加尔斯特小教堂换来一笔实实在在的善款。另一面,虽然不情愿承认,但加尔斯特公子的面容也切实地抵消了少女的抗拒。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啊,如果这样冷漠的眼睛燃烧起来,如果被这样的眼睛注视……

实在堕落,实在堕落。艾丽妮悲叹起来,浑浑噩噩,不知现下几时,只觉得房间越来越昏暗,脑袋也不太清明。没有经过允许,她就贸然走向了卧室,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于是,在1788年的卢苔齐娅,两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写。裹胸布的最后一截还绕在歌蕾蒂娅胸口,然后轻飘飘地跳到她膝头,露出象征成熟女性的褐色乳晕。解开束缚的胸乳挺起来,丰满得像是两颗完美的果实。

歌蕾蒂娅的瞳孔紧缩,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如同一匹嗜血的狼。她也真的像一匹狼似的扑过去,将艾丽妮按在地上,用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

来不及为加尔斯特公子是女人的事实感到惊叹,艾丽妮瞬间就被半裸的女人摁到了地上。她喘不上一口气,唾液随着挣扎流出嘴角,好看的灰色眼睛几乎上翻过去。“她真的会杀了我……!”在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的时候,可怜的贼鸥想要用腿蹬开女人,可是整个身体都被死死压住,挣扎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不过,那把木制十字架因为剧烈的挣扎从衣服内衬里翻了出来。忽然闪现的十字架让歌蕾蒂娅愣住了,不由得慢慢减轻了力道。但她依然没有放手,也没有起身。

房间里一时只有少女大口大口的喘息声,还有落地钟那永远单调的嘀嗒声。普照万物的太阳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地落下去了。它曾往卢苔齐娅的灰色墙壁上镶满金光,现在已被晚风剥离殆尽。在月亮还没有升起的时候,这间尚未点亮烛火的房间变得无比昏暗,艾丽妮能明晰看到的只剩下歌蕾蒂娅的一双红眼睛。她从未如此久地观察它、注视它,并因此感到胆战心惊。

不知道这种姿势维持了多久,歌蕾蒂娅终于起身点亮蜡烛,并整理好了衣服。然后她转过身,无情地宣判道:“从现在起,你是我的贴身女仆。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一步。”

[1]巴黎的拉丁别名。

[2]法国国王于兰斯大教堂加冕,涂圣油。

[3]由于剧情需要所虚构的教区,位于卢苔齐娅附近。

[4]代表财富的恶魔。

[5]罗马人书,第十一章,第三十三节。

[6]约伯记,第十一章,第十六节。

[7]提摩太前书,第六章,第十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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