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找了很久。

走了好几个时辰。

一直没有吃东西，却一直在走着。

他从白天走到黄昏，终于，当他想要放弃、觉得在洛阳城内没有湖时，似乎找到了一个湖。

瀍河河水通到城东南角的地方，确实有一个小湖。

这个湖在瀍河的尽头。

小湖被黄昏的光芒照得发亮。

最里面的内圈是脏兮兮的泥沼，中间一圈则是丛生的杂草，外圈是破落的民房，显得破败而荒凉。

这里不想有人会来的房，不过正因如此，良倒是觉得那个小崽子大概会来。

果然，事实正符合了他心中的设想。

他刚在湖边走了没多久，便注意到了远处的一个人影。

满穗。

她和良梦中见到的很像，此时正站在湖边的浅水区里。

与梦里那全身湿透的样子有所不同，此时她虽然下半身全浸泡在湖里，上半身却没有沾水。

她侧身对着良，望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目光死寂，仿佛穿过了他在看着什么。

这让良有了一种虚幻的错觉，仿佛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小崽子？”

良一步步踩过泥沼，同时呼唤着她。

“......”

她听到良的声音，依然没有动。

好在随风吹动的头发给了良一分真实感，让他知道她是活着的，也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昨天，你突然就逃走了......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早上的时候，我从客栈的小二那里拿到了你给我的东西，一下便明白了......”

良缓缓对她说着，同时走进了湖里。

一边走着，他一边同她说话。

“......”

满穗依然沉默着，没有回应他。

“看到那荷包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你是来寻仇的。”

“我杀了你爹，大概也因此害死了你全家，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来找我报仇的。”

“......”

良继续走近她，湖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

两人也接近到了几步的距离。

她还是没有回应。

“小崽子......这一路上，你一直都在找杀我的机会。”

“我现在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明白你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仇......”

“可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最后没有杀我？为什么要自己离开，然后跑到这里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良急切地向她询问着，同时也向她一步步走近，近到与她只有数尺的距离。

而这时，她突然动了起来。

“！”

“唰——”

她向着良迈出了一步，身躯在水里转了半周，那漂浮在水上的衣裙像是风车一般跟着转了半圈，激起圈圈涟漪。

刀刃破空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从哪掏出了藏着的刀，握刀快速刺向良的胸膛！

“......”

良平静地看着她，站在原地，没有躲。

“嗤——”

刀尖直挺挺地朝着他的胸膛刺来，刺穿了皮肤。皮肤表面渗出血来，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疼痛。

然而，令良意外的是——她没有将刀刺进去。

她只是用刀刺破了胸口的皮，划出血来，然后便停下了。

“......”

小崽子颤抖着身躯，低着头。

她手握着刀柄，咬着牙，下巴微微抽搐着......

她使劲憋着眼泪不让它从眼眶中流出，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委屈地说不出话。

“......”

良静静地注视着她，沉默无言。

她用刀刺了自己，却没有捅穿他的胸膛。

而一向惜命的他没有躲。

大概是心底深处的愧疚感揪着他的心，把他的身躯束缚在原地。

良在等着，等她杀了自己这个杀父仇人。

“......”

可是满穗却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紧接着便是暴风雨般的发泄——

“呵......杀？我当然想杀了你啊......”

“爹爹死了......娘死了......弟弟死了......我一直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你。”

“遇见你之前的一千多个晚上，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要怎么杀你！”

“我记着你的名字，反复地念，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杀你！”

“我想把你用刀捅穿！用绳子勒死！用毒药毒死！用被子闷死！用水淹死！用火烧死！用拳打死！用脚踩死！”

“我要把你剥皮！挖心！抽肠！生吃！活烹！车裂！凌迟！”

“我想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结果到现在都没能杀了你......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良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在华山的那一晚我便忍不住了，找到机会就想杀了你，结果你逃过一劫，还夺了我的刀。”

“第二晚刀没了，你也开始警惕我，于是我便想教你影子戏，待你放松警惕再找机会杀你！”

“可这之后......每当我想下手，总担心你死了后那些孩子们没有好去处，需先留着你的命......我想借你来保住那些孩子，之后再让你死！”

“在马车里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也有理由杀你了......明明早就准备好了......我下了药、藏了刀，想趁你睡觉的时候一刀宰了你......”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那些孩子这么好......为什么要送我那双新鞋子啊......”

“我几次想向你挥刀，但是一想到你做的事，一想到你变好了......刀就一直悬着，怎么也挥不下去......”

“所以，那次在马车里的时候，我丢了刀，咬着牙画你的画像。”

“我自己下不了手，便想到了洛阳后再背叛你、陷害你！想带着你的画像去刺杀豚妖。”

“若是事成，我可以为民除害杀了那豚妖......若是事不成，也能把你诬陷为同伙拉下水......无论怎么样都是好事！”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做不下去......我怎么连这都心软了？不仅没法亲手杀你......连借刀杀人都做不到。”

“我报不了仇，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家人......我为什么这么没用啊......呜呜呜呜......”

她撕心裂肺般地哭了起来，瘦小的身躯连带着握刀的手都颤抖不已。

眼泪从她眸中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有些落在她的衣衫上，有些落到湖里。

这是良头一回见她哭得这么伤心。

这么想来，之前她的所有哭都像是在假哭。

眼前这幅哭花了脸的摸样，倒是第一次真的哭了。

“......”

“好了好了，别哭了......”

“你一个小女娃子，能一个人离开家，行了不知多少路、吃了不知多少苦、度过不知多少难来找我，怎么能叫没用呢？”

良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满穗哭得更大声了，嚎得他心颤，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

为了避免小崽子伤心过度，他连忙换了个话题，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的计策真的很厉害，昨晚故意跟我在城里逛上一圈，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我和你是一伙的，接着放烟火时又偷偷跑掉，揣着我的画像去刺杀豚妖，如此我必定会被牵连，犯下诛灭三族的重罪......哦对了，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画人像十分能有九分像，那我的画像呢？给我看看，像的话你下一次还想借刀杀我也能继续用。”

“不给！我早就扔了！我看见你就烦！！！”

满穗用力抹了一把泪水，再瞪向良。

尽管她极力想表现出凶狠，但在那张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上，良只看到一只色厉内茬的小猫。

不知为何，听她发泄一通后，他倒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放松了一些。

而满穗见良没有任何反应，不禁问道：

“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即使止住了哭声，她的声音也残留着些许哭腔。

对自己的称呼全是“你”，良心想，她大概是再也不会叫自己“良爷”了。

“唉......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事，脑子有点乱，想说的有很多，但又都说不出来。”

“这一路上、这一个多月来，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得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本来，在我爹死后，我只打算为自己而活，只要自己能活得好就够了，在这乱世别的也不敢奢望。”

“但不知怎的，在和你、和其他孩子一起经历这些事后，我的想法大致是变了。”

良长呼出一口气。

“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我来这里虽然是想找你，但也的确没想好怎么面对你......现在停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如让你杀了我算了。”

“我还不起你的仇，更别提还有其他人的。”

“而且，从前我为自己活，觉得有酒喝有肉吃就很快活；但现在我却不知道之后要怎么活了，觉得未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你不如还是杀了我吧，我这样的人死了，对谁都好......你也能安心活下去......”

“......”

满穗用双眸锁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确定他的真心。

她迟迟没有动作，心中思绪万千的良却坚定了寻死的念头。

他微微挪动身体，让刀刺向胸膛的更深处。

刀尖划过他的皮肉，向心脏一点点移动着。

只需再近上几寸，便能让满穗手刃仇敌。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满穗这时反倒将刀离远了他的胸口。

“不行......”

她低下头，咬着牙说道。

“杀了我吧。”

“......做不到。”

“杀了我！”

良冲她大声喊道。

“都说了我做不到啊！！！”

满穗以更大的声音嘶吼着喊回来，同时将刀移开了我的胸口，但也没有放下，因此在别处刺出了血。

“......”

“......”

两人相顾无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隔了一会，良注意到她把刀攥得紧紧的，身体却微微发抖，便明白她确实下不了手......或者说至少一时半会下不了手。

“为什么......你做不到？”

“不知道......能做到的话，我早就动手了。”

“我早晚要杀了你的，可是此时此刻......就这么杀了你......我做不到......”

良不知道她为什么下不了手，这个年纪的小崽子的心思都很难猜，更何况是她。

“总不会是觉得我命不该绝吧？”

“......我不知道。”

“......”

良静静地看着她。

微风吹过湖面，在湖面泛起一阵涟漪，她那颤抖着的娇小身躯更显得弱不禁风了。

就连良也感到一丝凉意，想来半个身体泡在水里的她应该更冷。

“我就当你是觉得我今天命不该绝了，那么你呢？一个人偷偷跑掉，又放弃了只差最后一步的借刀杀人计划，特地跑来这湖中是要干什么？”

“......”

“总不会是等我找过来吧？”

“......”

“看来是了，可我要是一直没找到这里怎么办？你就泡在水里一直等？”

“......我才不等。”

“那你要干什么？总不能是......”

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失声喊出：

“你要投湖自尽？！为什么？不杀我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啊？”

满穗别过视线，望向天边的晚霞。

“......我下不了手，也没法原谅你......”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个报复你的法子......”

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良追问道：

“这有什么意义？”

她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见她这样，良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把抓住满穗抬起的那只手，拉着她朝湖边走去。

“上岸，回客栈洗澡换衣服，然后明天跟我南下，找个太平点的地方生活。”

“......”

满穗不回应，只是沉默而倔强地将手往回抽。

但她的力气跟良比起来实在太小，反被拉着打了几个踉跄。

因为害怕她在湖里摔倒把上半身也弄湿，良只能停下，转头看向她。

“听好了小崽子，在你杀了我之前，我不许你死，也不许你离开我！”

“......凭什么？”

“凭你下不了手，凭我不想你死！”

说完良强硬地将她抱起，整个身体悬在水面上，然后不顾她挣扎地走向湖边。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满穗躺在他怀里先是拼力扭动了一番，但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爹爹在破庙里对自己说的话。

她整个人沉寂下来，像是放弃了一般。

直到两人上岸准备离开，她才终于开口。

“鞋。”

良低头看去，发现她的鞋没了，一双纤细的小脚丫在湖底淤泥映衬下显得更加白嫩。

或许是泡了水的缘故，良觉得比上次在车厢里看到的还要好看不少。

“落在湖里了？”

她摇了摇头，只是让良放她下来。

良想着她这时候就算还想投湖自己也能拉回来，便照做了。

接着他看到满穗沿着湖边走到某处地方，捡回那双没有沾上淤泥，他才明白，满穗是赤着脚下水的。

是因为很宝贵自己送她的这双鞋吗？

良感觉应该不是，毕竟自己是她的仇人，并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

那是因为不想穿着仇人送的东西死，担心死后被家人责怪？

或许吧，毕竟她收到这双鞋、并且还让自己帮她穿上的时候，脸上的欣喜实在不像假的。

满穗提着鞋走到没有烂泥的地方，擦干净脚才穿上。

接着她看向良。

“......”

“杀不杀？”

“......”

“那就走吧，还要我抱吗？”

“......不要。”

满穗走过良身边，没有停留便继续往前。

“手。”

说完良不等她开口拒绝或答应，就拉住她的手。

满穗挣扎了一下，也放弃了。

黄昏下，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结局：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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