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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火,1

小说:主竜短篇集 2025-08-23 13:56 5hhhhh 2620 ℃

  谁都知道雨宫大夫和那个姓坂本的猎人私交甚笃,却没人能说清一个救人性命的人是怎么跟从事杀生的人搅和到一处去的。坂本在山里待了七八天,提着一袋沾满泥巴的药草上雨宫的医馆。雨宫正在替一个老人挖手臂的脓疮,房间里恶臭熏天,老人神色戚戚,嘴里咬着条毛巾,雨宫眼皮都没抬,只叫坂本去外面等。

  说得好像他乐意在这似的!坂本撇开脸,拎着袋子去外间坐。桌上放着茶,他自作主张倒一杯,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泡得太浓,是雨宫的口味。半刻钟后雨宫掀门帘出来,瞥见他手边晾着的大半杯茶,默不作声地另沏一壶淡的。他把新沏的茶放在桌上,坂本敞开袋子给他看,笑得像在邀功:“你要的蛇舌草!”

  雨宫坐下来,把冒着热气的茶并两块银元推过去,坂本只收了一块,剩下那枚银币与他不愿再喝的茶为伴。他衣袖下露出一截小臂,上头胡乱缠着绷带。雨宫的目光往下瞟,说:“又受伤了?”

  “不是什么大事,就被熊抓几下而已。”坂本仰头将淡茶一饮而尽。猎人成天和山林野兽打交道,这点小伤无足挂齿。雨宫拉过他的手臂,把绷带解开,果然见到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已经结了血痂。他依原样替坂本包扎,这回缠得仔细又平整。

  雨宫起身去开五斗柜,找出半罐草绿色的药膏给坂本,嘱咐道:“热水敷一刻钟之后再涂,一天两次。”

  “谢谢喽。”坂本收好药膏,大大咧咧地伸个懒腰,“一进山就与世隔绝了,这段时间镇上有新闻没有?”

  “老样子。”雨宫答,“官员来了又走,到头来还是没逮着那怪盗,新来的鸭志田大人貌似并没把心用在正事上。”

  坂本哼了一声:“就凭他?也不看看这里被他搞成什么样子——”他这么说自有他的理由,城里常有鸡飞狗跳之事,鸭志田上任数月,这城就变得如死水一般,除了神通广大的怪盗能偶尔搅动这滩浑水。那位怪盗活在万物沉睡的深夜和饭后闲谈里,传闻他身形矫健,行走黑夜已有八年之久,向来只光顾富贵人家,每当富人家传出失窃消息,贫民区的施粥坊后厨便奇迹般多了十余袋白米。富人被闹得惴惴不安,几任官员走马上任又黯然离场,怪盗却至今未被抓获。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掐住,方才的老人从里间出来,手臂上一圈浸了药的纱布,握着雨宫的手颤抖不止:“大夫,多谢,多谢!等我过两日有了余钱,一定……”

  “时辰无所谓,总之都记在账上了。”雨宫温和地说,另一只手覆在老人的手背上,修长年轻的手与底下老树皮般的手对比分明。他去柜台取了油纸包来,细细叮嘱过用量再交与老人,又得了几声混浊的道谢。

  老人走后,坂本无事可做,坐在柜台里翻账本。他原本大字不识几个,全仰仗在雨宫家待着的日子,耳濡目染,渐渐学会了读写。他翻到最新的一页,老人的名字旁原先写明了诊费,被毛笔涂黑改为更小的数目。坂本笑起来:“你这人还是老样子!”

  雨宫的医术远近闻名,人也心善,贫富与否一视同仁,看病人实在贫苦还会免除药钱。这医馆继承自收养他的老和尚,老和尚年轻时在寺庙修行,有天庙被山火波及,烧得面目全非,他无奈下山行医诊病,就此扎根。据老和尚说,他是在夏日的池塘边捡到的雨宫,小孩白净的脸恰如开得正盛的荷花,襁褓里又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莲。怎么不算缘分?老和尚把他当亲生子养大,医术也尽数传授给他。雨宫十六岁已经能独当一面,这时老和尚重病缠身,将医馆事务全交由他打理。

  老和尚弥留之际,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告诉雨宫:人之将死,倒想起了落叶归根,我只有这唯一的心愿,你听好——等我死了,你送我回京极山脚,那才是我的故乡。别人说你命硬心软,并不尽然,你的心其实硬得很,想的也多。我知道你背地里做什么,别被发现才好。雨宫听完,脸色苍白了些许。

  老和尚死在冬天,雨宫带着一副着少了颜色的脸,圆了老和尚的心愿,扶柩去京极山一趟,把老和尚葬在山脚下。来回路程十天,漫天大雪牢牢覆住了房子和前屋后院的药草田,也掩盖了野兽的足印。雨宫归家的第二天清晨,夜色尚未褪尽,他的睡意薄而易碎,这时发觉了动物抓挠门板的声响。他动作极快地闩上门窗,握着匕首坐在桌边,全神贯注地听外头的动静。匕首在他手里转了十来圈,锋利的刀刃在阴影中忽明忽暗。门外蓦地传来尖锐的嚎叫,再是一声呜咽,而后没有了声息。

  雨宫暗自纳闷,打开窗户,远处熹微的晨光里立着条瘦长的影子。他裹紧棉衣,把门闩卸下,出门先踩上一摊被血染得粉红的雪。门口的狼早已断了气,身上插着两支黑羽箭。他蹲下去,想摸狼的皮毛,却被人影喝止:“别动!”

  那人大步奔过来,雨宫望向他。剪得极短的头发,一身猎装,手持弓箭,年龄和自己相仿,每说一句话,脸前就蒙上一团雪白的热气。“这是我的猎物!”年轻的猎手朝他大喊。

  “我并没有要和你抢。”雨宫说,朝男孩伸出手,“谢谢你替我解决。”

  模样爽利的男孩盯着他的手,愣了一会才握住。“原来这里还有人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落满雪的屋顶,“我听说住在这的大夫已经去世了。”

  雨宫说:“我就是大夫。”

  “你?”男孩哈哈大笑,“你要是大夫,那我就是神箭手了!”雨宫看他确有几分神箭手的样子,狼的喉管和腹部精准地各中一箭,非一般人能做到。

  “不信算了,这狼随你处置。”他不悦地说,转身准备回屋。

  “哎,别着急嘛!我还听说去世的大夫有个养子,应该就是你吧?”

  “你说呢?”雨宫反问他。

  男孩撇撇嘴:“真是冷淡!”他拔掉狼尸上的箭,随手扔回箭筒,把狼扛在肩上,雨宫倚在门边看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不是要进屋?”男孩说。

  “这块地被血弄脏了,得扫。”他说。那摊粉雪早化了,把雨宫门前的地弄得污糟一片。

  “大夫就是讲究干净。”男孩的脊背被沉重的狼尸压弯了些,“那后会有期喽。”

  他们的再会来得那样快,却是以坂本不喜欢的方式发生。坂本母亲早逝,他爹或许有过雄心壮志,长年累月泡在酒里也早就消解了大半,一喝醉就拿儿子当沙袋练拳。坂本在跟自己爹的周旋里练就一副结实能打的身体和如出一辙的粗野脾气,同时承担把烂醉如泥的父亲从酒馆拖回家的责任。他十来岁就子承父业,背上家里老头的弓箭和猎刀出门讨生活。

  他父亲不是省油的灯,在看不见月亮的夜晚醉酒回家,误把路边的毒草当解酒草嚼碎了往肚里吞,到家以后上吐下泻。坂本家住城郊,寻思只有雨宫的诊所离家最近,又付不起高昂的出诊费,只好在深夜背着父亲找到雨宫那。雨宫看了一眼便叫他把父亲放到床上去,自己进里间配药。药熬好送到嘴边,坂本的爹又不肯喝了,粗暴地将碗一推,叫骂道:“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来治我,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要毒死老子?”

  雨宫仍是一副和气的表情,略带不安地看了坂本一眼。坂本发了狠,夺过雨宫手里的药碗,药汤洒在手上也不觉灼热:“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他爹一呆,捶着床沿嘀嘀咕咕起来:“忘恩负义!我把你养大居然这么对老子!你娘在天之灵看到该怎么想……”

  坂本大为光火:“你还有脸提她?”他大步冲上前,看上去是真要对父亲出手。雨宫连忙挡在父子俩中间,把坂本支到外头长凳上等。“你尽管放心。”雨宫低声对他说,做了个往外请的手势。

  谁知坂本的爹控诉半天居然痛哭出声,咿咿呜呜,隔着一堵墙也清晰可闻。坂本被闹得心头难受,不知这少年模样的大夫如何看待他们父子。一刻钟后雨宫招手让坂本进去,他爹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坂本大为震惊,这雨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降伏他爹这块冥顽不化的老骨头。

  “真对不住,让你见笑了。”坂本向他表达谢意,又窘迫地提到能否先赊账,他手头的现钱都拿去给爹偿还酒债了。雨宫平和地摇头:“不必,就当还你之前替我除了狼的人情。”于是坂本感激地背着父亲回家去。

  坂本的父亲在没沦为酒的阶下囚时教他知恩图报,此后还灌输了五花八门的歪理,坂本唯独记得前者。他上山摘了一堆自认能入药的花草送到雨宫处,雨宫验视后尽数收下,叫他往后不用再送,这类药草他自家园子里就有。坂本便一身轻松,觉得自己不再欠雨宫人情。其实他送来的不过是泡水都不值得一饮的杂草,除了好看外用处全无,雨宫按下不提。

  许是感到大限将至,坂本的父亲愈发频繁地造访他母亲的坟,一待就是小半天,絮絮叨叨不知聊些什么,酒壶沉甸甸地过去,晃荡着回来。某天他喝醉又起得太猛,一头磕在字迹模糊的墓碑上昏死过去,几个时辰后才被上坟的妇人发现。那妇人唬了一跳,确认并非白日见鬼才急忙叫人把他送到雨宫大夫那里。雨宫一摸他颈侧,脉搏早就没了迹象,酒予他欢愉也断送了他的命。邻居匆匆进山把坂本寻回来,见了白布下那具冰凉的躯体,坂本只说:“他死了啊。”他出去时脸色不比西去的父亲好多少,那年坂本和雨宫都十九岁。

  葬礼办得简单,雨宫帮了他不少。来吊丧的客人零零散散,全是坂本父亲生前的酒肉朋友。不能因此断定他们有情有义,也许就是为了吃一口豆腐饭。有雨宫在旁陪同,坂本得以平静地操持完一切。从坟地到家的路上,坂本突然蹲下身,仿佛被雷劈折的树。他将自己蜷起来,哑着嗓子道:“其实我也想和他好好相处的……莲,你说我该怎么办?”

  人死如灯灭,还能怎么办?不如好好活下去。雨宫心想,他做不到次次妙手回春,为别人延续生命的同时也见过太多的死。但他无法对坂本说这些冷酷的话,所以也只是陪坂本蹲在地上,像安抚狗一样沿着他的脊椎来回抚摸。坂本哭得伤心,眉眼鼻子皱成一团,眼泪都滚进手心里。手掌承受不住他悲痛的份量,几滴泪漏过指缝融进了泥土。“想哭就哭吧,龙司。”雨宫轻轻地说。哭吧,现在你我都孤身一人。

  在他的记忆里坂本就哭过这一回,像沙漠里下了场百年难遇的雨,往后只有晴空万里。

  雨宫闲时清点药材,发现空缺了七八种,这世道难得见旅行商人,想拿钱买也未必能找到人。有些药草生在山里,他便跟着坂本一同上山。坂本起初反对,说我去不就行了?像你这样的准会被老虎叼走。雨宫不以为然:你太粗心,上次送东西还给我掺了几株钩吻。坂本无言以对,临行前把打猎的装备磨得闪闪发亮。

  一个人在山里待久了,像被森林收走发声器官,很容易忘记怎么讲话。有人在旁就不同,一路有说有笑。雨宫带着短刀扎进森林里,不见人影。坂本站在开阔地,箭头对准空旷的天幕,他松开手,箭羽擦过食指飞出去,一只鹌鹑坠到地上。他搓了搓发红的手指,把猎物捡起来塞进网兜里,然后隔着半个林子与拎着野兔过来的雨宫遥相对望,置兔子于死地的创口还在淌血,在雨宫身后流了一路。坂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雨宫倒闲适地掏出手帕擦脸上沾的血,问:“怎么了?”

  “没什么……”坂本被他沐浴在日光中仍显得冷的双眸吓了一跳,声音失去水分,半天才想起补充一句,“原来你这么厉害。”

  雨宫耸耸肩:“剩下就交给你了。”

  坂本在溪水边将野兔开膛破肚,把切好的肉与染上血腥味的刀放进水里洗。雨宫刚摘了几朵蘑菇,踩着碎枝乱叶走来。溪底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圆润,他伸手摸了一颗,对着太阳认真观察,再拿石子打水漂,石头在水面溅起一串涟漪,心不甘情不愿地沉了底。坂本的手被冰凉的溪水浸得发痛,心想这人莫不是真当郊游来了?“莲!”坂本不满地叫他一声,“来帮忙!”

  雨宫犹如玩心大发的小孩蓦地被喊回家吃饭,不高兴地扔掉鹅卵石,提起篓子就走。温文尔雅的大夫这会倒跟顽童一样!坂本蹲得肢体僵硬,还没来得及活动筋骨就急急跟上雨宫的脚步,把白的脂肪与红的内脏留给野兽。

  饭后坂本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松木被火烤得滴下油脂,噼里啪啦将火烧得更旺,窜起的烟雾流入夜色。他抬头看雨宫,雨宫端坐在装满药草的竹篓边,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随意地从竹篓里抓起一把草,凑近鼻尖嗅一嗅再丢回去。雨宫察觉了他的视线,歪头看过来,坂本宁愿他把他当空气。他佯装看深蓝的夜幕,欲盖弥彰地说:“大概要起雾了。”

  雨宫没肯定也没反驳,在野外,坂本说什么便是什么。像是替坂本圆话,一大团浓重的雾逐渐弥漫了整片树林,冷风穿过雾气,松涛阵阵,比无声更静。“这种时候你会做什么?”雨宫开口,抱着双膝凝视跳动的火光。

  “睡觉。”他干脆地答。雨宫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说:“那你怎么还没睡?”

  “因为我不困。”这对话实在没什么意思,坂本从包袱里摸出块油石,把箭头挨个打磨一遍,用拇指检查发亮的箭头是否锋利。等他完成这些工作,雨宫早就钻进帐篷歇息了。坂本揉揉困倦的眼,占据了帐篷的另一头。

  雨宫睡在阴影里,耷拉下来的黑发几乎遮住半张脸。他下巴处有一道不自然的铁锈色,坂本凑近去看,原来是打猎时沾上的兔子血没擦拭干净。他想替雨宫抹掉,手还没落到雨宫脸上,就被一声沉闷的低吟吓得顿在半空。“龙司。”雨宫半闭着眼睛说,“你想做什么?”

  坂本慌忙收回手,徒劳地在空气里挥几下,说:“替你赶虫子呢。”雨宫显然不太相信,抬起眼皮想从坂本的面目里寻出他扯谎的苗头。坂本简直要被他那黑漆漆的眼眸折磨出一身冷汗,像猎物被捕食者锁定而动弹不得。雨宫灼灼看了他半晌,还是慈悲地放过他,翻个身,叹息着说:睡吧,龙司。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坂本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此后几天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谈此事,坂本心虚而健忘,很快就忘却那个起了大雾的夜晚,雨宫就算想提也无隙可乘。

  雨宫二十来岁,受人敬重又生得清俊,有人上门拜访却不是为了医病,旁敲侧击给他介绍亲事。雨宫只是笑笑,推脱说不急这一时。那些待字闺阁的女孩儿的生辰八字多得能叠成一座红色的纸山,都被他压在写药方的毛边纸下。坂本跷着二郎腿,把红纸拢到一处,抓阄似的抽一张,对着雨宫嬉笑道:我看这个不错!雨宫正拿着拂尘清理柜台,听了便摆一张臭脸,拂尘尾巴直往坂本身上扫。坂本敏捷地躲过攻击,边笑边说:“我不说了,饶命!”

  雨宫的回绝委婉而坚决,久而久之,来说亲的人也少了。大家都清楚雨宫大夫一心悬壶济世,私下却不免可惜,这样好的人,将来不知要便宜了谁呢。

  城南的新年庙会如期而至,街头张灯结彩,坂本生性爱凑热闹,拉着雨宫上街玩。米酒摊的师傅认得雨宫,乐呵呵地开了坛新酒,倒满一杯递与他:“大夫你救过我家闺女的命,这杯就当我敬你。”

  “多谢,但我不怎么喝酒。”雨宫摆手道。师傅表示理解,将酒杯转向了坂本:“小哥你来喝喝看罢?”

  坂本脸色不太好看,雨宫深知他痛恨酒这玩意,忙在他伸手打落杯子前接过酒,微笑说:“今天就破次例,喝了您这杯来年也会顺利吧。”

  “是!是!大夫肯赏光真是太好了。”师傅拍手说,热情地让雨宫捎一坛走,雨宫婉言推拒。他跟师傅聊天的工夫,坂本已走出老远,在卖泥塑的摊子前站定脚,和小孩们一块看桌上的泥雕。满眼的小动物间他独独看中了边角的那尊莲花雕,月白的花瓣边缘晕染上淡淡的红色,煞是精巧。

  雨宫挤过来,笑他还跟小孩一样对这些感兴趣,又说:“中间的兔子也不错。”坂本一看,那只兔儿雕又红又黑,入不了喜爱花里胡哨的小孩的眼,他心想雨宫的品位也是脱俗,只见旁边的小女孩手指莲花,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妈妈我想要这个!”

  女孩的母亲柔声劝说:“你看这个布袋子如何?又能装东西,上面也有花儿,我们买这个好不好?”

  女孩跺着脚,不肯听母亲的建议:“就要这个!”坂本推了雨宫一把:我们走吧。

  “你不是喜欢那莲花?怎么不买?”雨宫还在回头望那个摊子。坂本说:“算了,小孩喜欢就让给她。再说我买回去有什么用?放着给空气看罢了!”

  城南这座大圆庙据说最灵,香客络绎不绝。这会连天井都挤满了人,庙堂中央摆了尊褪色的神像,两旁的墙上挂满写了字的许愿木牌。两人走马观花地看那些许愿牌,无外乎是希望家人平安无虞、事业顺风顺水的平凡愿望。雨宫给自己和坂本各讨了张许愿牌,写完都将红布条系上墙。坂本用胳膊肘捅他,问:“你写的什么?”

  “你先讲。”

  “我嘛,”坂本说,“反正赤条条一个,没有家人可牵挂,当然要许日后还能来去自由的愿啰。老实交代你的!”

  雨宫心思密,愿望多,略略理清了先后主次,只把最要紧的心愿写上去。“我写的‘天长地久’。”他说。

  坂本摸不着头脑:“什么天长地久?”

  “什么都要天长地久。”雨宫绕过前面手拿拨浪鼓的小孩,心想这真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好词。小孩转着鼓玩,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把他们的心跳也囊括在内。

  逛到金鱼摊前,各色的鱼在透明水缸里游弋。坂本看那条黑的漂亮,尾巴波动起来像轻盈的黑纱,便招呼老板说要买下。雨宫说一条多孤单,不如再买一条金色的和它作伴。一黑一金两尾鱼在玻璃瓶里安然游动,最终被养在雨宫家。来他诊所的孩子一哭闹,雨宫就把鱼缸搬出来。这办法屡试不爽,美丽的生物自有其魔力,小孩被流动的水波与悠闲的鱼吸引,也慢慢止了啼哭。

  坂本再次光临雨宫的诊所,这回受的伤比往日严重,说是不慎被野猪的獠牙所伤,幸好没伤及内脏。雨宫把他架到里间,叫他脱掉上衣,自己背过身准备清水和软布。坂本面红耳赤,迟疑了一会,在雨宫重复指示前解开纽扣。

  雨宫替他清洗伤处,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多长点心眼?”

  “哎呀,不小心嘛。”坂本笑道,这笑容很快就被疼痛搅得扭曲,他龇牙咧嘴,“你轻一点!”

  雨宫放缓动作,说:“等会有你受的。”他点起蜡烛,将针放在火焰上灼烧,再往坂本的伤口倒沸酒。坂本向后瑟缩一下,等雨宫缝撕裂的皮肉时才嘶声嚎叫起来。雨宫没给他木棍或者毛巾咬着,他疼得去揪雨宫的头发,让雨宫也感同身受。

  “忍着点。”雨宫的灰眼珠朝上瞟他,眼神像刀俎而他为鱼肉。坂本自觉地松了手。缝合完毕,雨宫又用酒擦他鼻梁和颧骨的擦伤,坂本乖乖坐着不动。雨宫纳闷他突然这样安静,不经意间望进坂本湿润的眼睛,从那双褐色的眸子里窥见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揉了揉坂本纠结在一处的头发,喃喃道:“不会再痛了。”

  他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大抵是头脑发昏了。“这次收多少?”坂本问。

  “五块……”他的话语被生生截住,坂本勾住他的脖颈往下按,飞快地吻了他。他的惊诧溢于言表,坂本面带得意地注视他:“这样够吗?”

  雨宫放下浸过热水的软布,在三次心跳的瞬间里他的表情难以捉摸,坂本的双眼离他那么近,比野鹿更纯粹、富有生气。雨宫用喑哑的声音回答:“还不够。”他将双手放在坂本赤裸的肩上,俯下身和他接吻,从坂本干涸的嘴唇上尝到铁和天堂的味道。

  雨宫放开他,佯装平静地收拾沾了血污的工具,端着托盘正欲离去。坂本的话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我猜到了,你喜欢我。”

  “是你喜欢我。”雨宫扭头纠正道。坂本披上了衣服,衣襟松松垮垮地拢着,两条手臂支在床边。他不甘示弱:“你比我要更早!”

  雨宫说:“幼稚。”说完便掀开帘子出去,留坂本一个人大声抗议,他本想躺下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想象自己是棵随意生长的树,但他每动一下伤口就抽痛,坂本只好像空面粉袋一样平摊着。没一会雨宫又抱进一床被褥,把枕头塞到坂本脑袋下。“明天可别说是我赖在这不走。”坂本没好气道,却心安理得地看雨宫给他盖被子。

  “你就是死乞白赖不肯走啊。”雨宫含着笑,用手指梳理坂本的头发,“凭你的性子,不想留的话早就跳起来跑了。”

  雨宫那张嘴惯会把白说成黑,对此坂本习以为常。坂本理直气壮:“我受伤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他的手正要离开,被坂本扣住。他以为坂本不肯放他走,要和他掰扯出高下才罢休,谁知坂本吻了吻他生着厚茧的食指。雨宫一愣神,触电般缩回手。坂本露出得逞的笑容:“我赢了。”

  坂本有猎人的直觉和执拗,雨宫拿他毫无办法,心前所未有地丰盈,好比一汪汩汩流淌的温泉。坂本大获全胜,满足地闭上眼,错过他放肆的目光。他终于舍得把灯吹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听坂本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坂本养好伤,照旧活蹦乱跳,跑雨宫的医馆比往日还勤,无聊了就翻账本,往鱼缸里撒一把鱼食,也常被雨宫唤去打杂。他给那两条鱼起了相当通俗易懂的名:小黑和小金,雨宫评价他的起名水平堪比屠夫家的大黄。坂本不服气了:你来起,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见!雨宫斟酌再三,也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来。

  有天坂本打着呵欠喂鱼,发现金色的那条不动了。他与那只毫无生气的鱼眼对视半天,瞌睡都抖落一半,他挥手喊雨宫:“小金死了!”雨宫闻言过来看,水面上漂着许多鱼食,小黑却没吃,也不大游动,只一味地张嘴吐泡泡,似在哀悼。

  “它是不是撑死的?”坂本语含内疚,手指在玻璃上戳小黑的脑袋。小黑重新游起来,轻薄如纱的尾鳍黑得不祥。雨宫安慰他:“是你给的爱太多了。”他们把鱼捞起来,埋在后院的竹林下,等它变成竹笋破土而出。小黑成了孤家寡鱼,他们也没想再添一条新的,于是小黑开始了漫长的服丧期。

  城里的鸭志田大人常跟猎户收买野味,然而出价低贱,竟不如街市上一只鸡的价,猎户们看在他权势的份上也就折了腰。坂本是出色的猎手,年纪轻,心气又高,认定鸭志田出的那点钱是在辱没他,断不肯如鸭志田的愿,也看不惯他欺男霸女的作风。鸭志田常想寻个错处治治坂本,可这人竟是个无缝的蛋,无从下手。他又和雨宫走得近,人们都说雨宫大夫会看人心,好像能把人的心掏出来看一圈再放回胸膛,他的朋友自然不会卑劣到哪里去。

  鸭志田得了怪病,寻医问药总不见好,底下人便建议:不如让雨宫大夫瞧瞧?鸭志田思忖雨宫素来清高,跟他对着干的坂本定在雨宫面前讲他百般不是,遂让人品尚可的门客去把雨宫请来,以礼相待。雨宫并不多说,只按寻常步骤问过情况,当日差人送药到鸭志田府上。

  说是七日见效,可五日过去,他的病仍未好转,鸭志田心头火起:庸医一个!姑且再容忍两天,到那时兴师问罪也不迟。到了第七天,鸭志田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竟神清气爽,肌骨困乏减轻许多。他精神头一好,复又作威作福起来。

  城北又一户富人遭了怪盗的殃,可这怪盗迟迟未能揪出来。鸭志田急于了结这桩怪盗案好给找上门的富人们一个交代,急火攻心,病情又反复起来。他要求雨宫给他加大剂量,雨宫淡淡地解释:“这病急不得,是药三分毒,没有加多剂量一说。”可惜鸭志田并不懂物极必反、月盈则亏的道理,勒令雨宫一个月内治好他,否则就把雨宫丢进大牢好好关上一阵。雨宫仍旧不卑不亢地背起药箱离开。

  坂本知道雨宫在替鸭志田医病,并未多说什么,只当雨宫心肠好,靠着医术普渡众生,对路边一条恶狗都肯伸出援手。他去闹市区做完交易已是傍晚,独自在长街上走着,转角忽见一壮汉正扯着一个女人,女人哀哀地求救,一声弱似一声。坂本冲上前把那两人分开,脸上正着男人的一巴掌:谁来坏我好事!坂本怒视着那男人,认出是鸭志田时竟毫不意外。

  “你这混蛋想干什么!”坂本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把陌生女子护在身后,只叫她快跑。女人仓惶逃走,他没提防又挨了鸭志田一拳。鸭志田说好哇,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坂本也是气盛,当即和他扭打起来。鸭志田毕竟比他高壮,坂本没多久就落了下风,他不得已解下腰间的短刀保护自己。

  他无意取人性命,因此刀刃还被皮革刀鞘裹着,坂本趁鸭志田晃神的工夫,调转刀柄猛力打他的太阳穴。鸭志田软软地倒了地,坂本只觉得后怕,防备着去探他的呼吸,所幸没有断气。夕阳已然褪了色,他收起刀,转身遁入无光的小巷。

  雨宫刚给一个爬树不慎跌断腿骨的男孩接好骨头,从那户人家出来,又被鸭志田府上的人请去,说是大人遇上歹人袭击,昏倒在宅邸外面。雨宫检查一番,并无大碍,只用药酒浸了纱布替他包扎。鸭志田苏醒过来,眼圈青紫,大呼小叫唤人缉拿坂本。雨宫盖上药箱,问所为何事。

  “何事?坂本就是那怪盗!作案被我抓个正着,可不是急着要逃!”

  “傍晚行窃,这怪盗当真蠢物。”雨宫说,他不做表情时脸就显得冷淡。

  鸭志田听出他的质疑意味,森森一笑:“清白与否,带回来一问便知。大夫你虽和他交好,想必还是会站在公义这方吧?”他心想人再刚强也不过是一堆肉,禁不起严刑拷打,无辜又如何,谁叫坂本存心和他作对呢!

  雨宫道:“那是自然。”

  他去城外马场牵了匹马,到家时似乎发现什么异样。雨宫摸出夜间出行防身用的小刀,隐蔽在虎口处,推门进屋。月光经窗户流泻进来,漫过了屋里的陈设。他对着角落的一团阴影,平静地说:“出来。”

  那阴影走近窗台,他分辨出坂本的轮廓:“是我呀!”雨宫松口气,不着痕迹地把刀藏进袖口。房里没点灯,他们挨着在地上坐。坂本欲言又止,良久才说:我惹事了。

  雨宫把手放在他膝盖上:“鸭志田手下的地痞流氓正在城里找你。”

  坂本哦一声,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怎么办,我才不要被他抓去。”

  “你得走。”雨宫说。

  “你还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呢,鸭志田肯定给我编排了什么罪名。”

  “我不用知道。”他说,“我只信你,但是你要走。”

  “走吗。”坂本自嘲地笑两声,“现在倒庆幸老头死得早,我跑了也不会连累家人。但他们要是找上你呢?”

  “我自有办法应付。”雨宫捧住他的脸,细细地摸坂本的两道眉毛,“听我说,我在京极山下有间房子,你骑上门口的马到山脚下,报上‘佐仓’这名字,自会有人带你去,平安到了再给我来封信。”

  坂本听完,贴上来吻他,吮他的舌尖和嘴唇。雨宫近乎粗鲁地回应,牙齿磕碰,咬破了他的嘴。他看不清坂本的面容,嘴上感觉到咸涩的湿意。他摸坂本的衣服下摆,悄悄往里塞了一袋钱币。“千万小心。”他贴在坂本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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