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還給你。」

　　空面色平靜。表情管理，手腕關節，都控制的相當到位，不見絲毫異樣。

　　他是很高興的，他這麼說服自己。這次的經歷，多少讓魈明白他的一意孤行對於別人來說，並非那麼容易接受的事情，這樣就好。

　　「這個是……？」派蒙看著那從沒見過，像某種符咒一樣的東西摸不著頭緒。

　　空的話語有些微妙的停頓，但不想多做解釋：「是魈寄放在我這的。」

　　空與魈擦肩而過時，向他輕聲道別。

　　絕境時魈那一眼，那一聲「拜託你了」，是空最不願接下的委託。這約莫會讓他做一陣子的噩夢，不過沒關係，接下來，他會和派蒙一起吃一頓好料，然後到孤雲閣散心，最後舒服的睡上一覺，整理那些尚且紛亂如麻的情絲與心緒，之後再開始下一段旅途，就這麼辦。

　　魈看著手中由仙力凝結成形的遺囑，竟感到一絲冷意。照理說，仙人之軀應是寒暑不懼，百毒不侵……其中緣由還未能明白，他卻產生強烈的直覺——必須將空留下。

　　「等等。」

　　空確實停下了，但狀態不對。

　　他摀著心口，眉頭皺緊，那些因為不甚美好而被暫時擱置角落的記憶被一點一滴強行喚起，當時感受到的情緒不斷被放大。

　　他再次看見熒被奪走的那一幕，那之後，能夠分散注意力的聲音隨著派蒙沉沉睡去，自責、無措、不安、孤寂充斥在許多難以入眠的夜晚。

　　接二連三扯人疼的地方就算了還玩出別的花樣，此時此刻，饒是為人寬容的空也不禁惱怒起來。

　　眼前畫面一轉，又回到遍及詭譎黑影的層岩巨淵，魈已經將眾人安全送出，正向著黑暗墜落，空下意識想拉住他——他明明感覺有握住魈的手，為什麼仍未能救下他？

　　魈見到空一動不動，神色時而悲傷時而憤怒時而痛苦，身上的氣息頗為可怖，卻不是魔神殘骸，反倒像是在層岩巨淵中感受到的力量。

　　幸好空不像是要被什麼侵吞的樣子，而且大約是有外敵的關係，他的核心之處被某種力量自發固守，魈認得這個感覺，正是安撫過業障痛楚的來源。

　　只要想辦法讓空「清醒」，他就能自行根除危害了。

　　空難受的直掉眼淚，他伸手想抓住什麼，魈輕輕抹去淚痕，緊緊裹住那無處安放的手，魈小心翼翼輸送仙力，用處不大，至少能緩和他的痛苦，他開口，想根據反映來判斷他的意識清不清楚。

　　「空！」

　　在平時清冷此時卻難得顯露情緒的叫喚聲中，空睜開眼睛，見到自己往前伸的手被魈緊緊握住，這種安全感，讓他逐漸掌控這混亂的思緒，然而，不屬於自己的回憶洶湧而來，碎片，他看見很多的碎片，每一個片面都是一段關於長眠地下之人最後的路程，他們那時的迷茫、痛苦、恐懼等等負面情緒一陣一陣襲來，讓他越發難受。

　　不行，這樣沒完沒了。體內的東西不斷用情緒試奪取意識的控制權，深深吸氣，他需要更強烈的刺激來維持清醒，這時，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容佔滿視野，魈的嘴唇不斷翕動，似乎再說些什麼，他現在一個字也聽不到了，但，腦袋瓜裡蹦出個不假思索的想法——幫忙製造刺激的對象，有了。

　　「魈，別動。」

　　藉由相握的手使力，空貼近，和魈緊緊抱在一塊，蹭了蹭肩頸，這個仙人的味道、溫度讓他眷戀又依賴。

　　……喜歡。

　　這份潛藏許久的強烈心意讓空徹底把主導權搶回來。

　　他細細探查現在的情況，元素力無法起到作用，魈的仙力只能壓制，真正在抵抗那些糟糕情緒的是他自己道不明白，但天生擁有且淨化過風龍淚珠的能量，看穿這點的魈輸送仙力的時候是直奔這裡的，那麼接下來，他只要將自己本身淨化估計就沒問題了。

　　純白光暈於全身遊走，那些記憶與負擔逐漸遠去、消失，他感到釋懷，雖然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來自那些地下之人，還是自己本身的想法，不過，總算能鬆懈下來了。

　　多虧了魈的幫助……空身子一僵，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到底讓人家幫了什麼。

　　魈的呼息清淺，卻是每一下都落在空的唇邊，感覺有些癢，如果再貼近些，就會連同溫度都傳遞過來。那雙總是守護他人的手此時搭在空光潔的後腰上，空自己也很大膽的環住對方的脖頸。

　　非常不敬仙師的距離和姿勢。

　　「你醒了。」

　　「嗯……」

　　空的身高與他相仿，在這樣的距離下能清楚觀察到他的雙眸，乍看他們倆的瞳色頗為相似，仔細一瞧才能知曉空的色調實際上更深一些，比起月蓮更似石珀，但他並非只存在於地面的礦石，而是霄燈。

　　因為他總是不知不覺背負起他人的願望並為此奔波，而即便許下的心願重若千斤，依舊能夠不畏艱險的飛往高處。

　　魈的指腹緩緩撫過空因熱意而逐漸染紅的臉頰。

　　剛才混亂的情況中，那暖和的擁抱，以及空嘴裡模糊不清的字句，讓魈不禁有了同樣的熱意。

　　他是聽到了的，就在空埋在他頸窩時，那聲含糊的「喜歡」，這樣簡單卻飽含情感的字句，直入他毫無防備的心窩。

　　魈有一種陌生的衝動，不斷慫恿他去對空做一些……過份親近的事情。

　　他很明白只有這個人才能為這份陌生安上一個明確的定義。

　　不過，畢竟剛從層岩巨淵歸來，方才又經歷好一番折騰，現在彼此都得休整一番。

　　他自己也需要冷靜下來思索的時間。

　　「好好休息。兩天後，你若得閒，便喚我一聲，我們談談……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好。」

　　魈離開之後，空神情恍惚，一動不動，派蒙的小手在石雕般的他面前晃了晃，他卻突然蹲下來，臉埋進臂膀中，嚇得她以為身體又不舒服了。

　　「空！你怎麼了？還好嗎？」

　　「派蒙，我沒事，我只是需要緩緩。」

　　身體上被他摸過的地方，那觸感仍如此清晰，讓他不禁微微顫抖，彷彿那隻手還在似的。

　　降魔大聖臉紅的稀有程度，大約不亞於派蒙不再貪吃，或者她能單手擋下雷電將軍的無想一刀，即便說得巨細靡遺，也不會有任何人或仙相信。

　　當然，這一幕很珍貴，他不打算分享出去。

　　但……什麼答覆？

　　不會吧。

　　「喜歡……」

　　不會吧！！無論怎麼不可置信，但根據魈的反應，只有這一個可能了。

　　他的心情當真是複雜難言，畢竟這原本不該在旅途還未結束時暴露出來，卻在這種狀況下被知道，對方甚至還打算認真給予答覆。

　　空閉目沉思，要不乾脆現在把他叫回來，跟他說沒這回事？

　　需要緩緩……哦～派蒙摸了摸下巴，笑得一臉八卦。她剛才雖然半點聲音也不敢漏，但完整圍觀了非禮勿視的場面，所以剛剛那是約會邀請囉？

　　-

　　兩天後。

　　空最終沒有在那個時候把人叫回來，因為他想知道對方的想法。

　　縱然結果是拒絕，如果能聽見他的傾訴，或者對這些事情有所感悟，倒也值得。

　　正如魈曾經為了瞭解自己，而特意和自己一道走訪璃月港，空也想讓他感受這個世間的喜怒哀樂，以及被守護著的璃月人民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立下約定的時候，沒有指定地點，也就是說，挑選地點的重責大任落到他身上。

　　空有些苦惱，因為想讓魈看看的景致實在太多，選擇至少有三，例如輕策莊的花海，若在夜間觀賞，能夠看到乘著風起起伏伏花海，宛若伴有芬芳的浪花，在皎潔的月色下，溫柔替人撫平一天的勞碌。

　　淥華池也挺好，傳說那兒每一陣水波紋都代表著某個人的思念，如果他直接將思念的對象帶去，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派蒙知曉他們需要好好交流的空間，已經歡快的帶著空準備的吃食窩到塵歌壺中。少了她那些古靈精怪的主意與聲音，空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在望舒客棧。

　　空雙手搭在護欄上，這裡很高，能看見很遠的地方，例如龍脊雪山那宛若實質的寒意，放眼望去波光粼粼的淺水水面，路燈照亮人煙稀薄的道路，一切都在月色之下逐漸沉睡。

　　這裡是他們的起點。

　　那天是個平常不過的白日，歡聲笑語的食客，往來忙碌的行商，兀自清幽的美景，以及一位氣質不凡的仙人，突然道上一句對當時的空而言只能隱約意會的「眼見未必為實」。

　　直到認識久了，知曉眼前美景的表象下，是蠢蠢欲動的魔神遺恨，才徹底明白那句話的含義。

　　為了守護常人眼中見得的美好，他獨自直面暗藏於下的真實，許久，許久……這樣值得世人傳唱稱頌的偉業，仙人自己只輕描淡寫的以「職責」概括。

　　所以，拋開那些情與愛，他是真的想帶著魈一步一步走過當今璃月的每一塊地，有人在身邊的話或許能讓他慢慢瞭解，他的守護換來的一切是多麼奪目耀人。

　　只是也不曉得今晚過後，這處會成為彼此的終點，還是另一個起點？

　　事到臨頭，才覺出幾分緊張，明明已經想好無論魈的答覆是什麼，都得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通通說予他聽。

　　振作點啊。

　　空深深吸氣，平復心情，開口呼喚：「魈。」

　　「我在。」

　　那聲音近在耳邊，嚇得空僵著身子扭頭看去，看魈如此閒適的架勢，似乎早在等著了。

　　魈確實等了許久，從空踏上望舒客棧附近時便挪不開眼，路途上，他似是有什麼心事，帶有幾分思量，但登上露臺後便一如初見那般，神情放鬆地欣賞遠景，風撩起那燦金色的髮絲，月色為那總是過份耀眼的人鍍上幾分恬靜，他噤聲觀察，越發確定心中所想，終於等到呼喚時，這才帶著些許難以辨別的愉悅回應。

　　「走吧。」魈牽起他的手，這種順其自然是從何時開始，空也頗為迷惑。

　　又是從什麼時候起，慢慢捨棄以仙法移動，變成像凡人一般與他攜手而行的呢？

　　他們倆都戴著手套，來自他的溫度卻毫無阻礙的傳遞過來，空垂下視線，強迫自己想點其他的，例如明天的菜單，突然，他聞到魈身上帶著不卜廬清雅的藥草香，頓時心神一緊：「你受傷了？」

　　「受傷？沒有。為何這麼問？」

　　「你身上有不卜廬的藥味。」

　　「那個是……」魈難得神色不大自然，「我確實有去一趟不卜廬，但不是因為受傷，而且凡人的藥品於我來說沒有作用……不必擔心，等等便會告訴你緣由。」

　　空仔仔細細看過，確實不像受傷的樣子，也就放下心來。

　　魈牽著空進入屋內，關上房門。

　　房中陳設簡單，基本上它原先長什麼樣，現在就是長什麼樣，原封不動，與其他客房擺設幾乎別無二致。

　　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桌上的盒子，好像是頗為精緻的造物，它無時無刻都在運轉著某種力量，用於保存裡面的東西。

　　魈的掌中青光撫過盒面，一聲輕微的響動，空看清裡頭放著的是許多小東西，有不少看起來是不屬於這個時代，似乎是曾經友人贈予的物什，這之中還包含空寄給魈的明信片，以及並非隨信附上的圖畫。

　　空數了數，一個不漏。每個明信片藏著的小秘密，通通被魈找了出來。

　　「一天前，我重新看過你寄來的信，偶然察覺一些玄機，於是親自前往探查，發現每處都藏著一幅畫作，全是我和你與派蒙遊歷璃月風景的情景。我想知道，你的用意。」

　　空摩挲著他親手勾勒出的一筆一劃，目光溫和，像是透過這些畫想像著什麼：「璃月的風景，你比我更熟悉。如果我與你這位本地仙人分享璃月，那就像是我和你說杏仁豆腐那入口即化的淡淡甜味讓我欲罷不能一樣，因為你本來就喜歡，也很熟悉，聽到這樣的言語估計只會點點頭，也許還會覺得這個人類口味與自己相仿，但僅此而已，你不一定想把話題延續下去，因為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了。」

　　「為了讓你對另一種樣子的璃月有點好奇心，我請人把這些圖像製成明信片，然後將提示藏在寄語之中，不過我沒想到引你舊地重遊的卻是……」魈提到了一天前。也就是說，是那句喜歡使他重溫這些禮物，並讓他發現了其中秘密。「這樣的璃月，你覺得如何？」

　　「你總有一些奇妙的想法。」魈凝視畫中身影，不禁開始想像。他們在烈陽半掩之時坐於山石上笑著品嚐剛烹飪好的吃食，展開風之翼乘著風場飛越被月色罩的朦朧的絕雲間，又或是於輕柔的風聲中，愜意地躺在南天門那棵夜色下泛著晶藍光暈的樹底，一夜好眠。他想像中的每一幕，都有空的存在。「但我很喜歡。」

　　如果只聽言語，會分不清他說的喜歡是指現在的璃月，有人陪伴的璃月，還是較為狹義，有空在身旁的璃月。

　　然而，魈是看著空說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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