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华民国十五年的春天，静安寺路一大早就被净了街，拥挤的人群摇摇晃晃地站在人行道上，望着车队将驶来的方向，时不时等听见有人在说：我看了黄历了，今天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日啊。在初春温柔的阳光普照下，那车队带头的花车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滑过宽敞的街，来凑而闹的人莫名地望着那攒动的人头，似乎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哪能这么闹忙？北伐军进城了啊是？”

“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大户人家出殡？”

“呵，昨年先总理在北平病逝，他出殡的阵仗还不及这的十分之一呢。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何等人物。”

“嘿，瞧你们，一口一个出殡的，说点儿吉利话吧”，一个头戴瓜皮帽的老人回头呵斥道，“今天是顾家大少爷的大喜之日。”

锣鼓声，鞭炮声，混杂着尖锐刺耳的唢呐响彻云霄，同车队一起向前走的公馆的仆佣们朝着热闹的人群撒着糖果，全都是东洋进口货，惹得孩童们欢笑追逐。车队满载着南洋的珍珠玳瑁，波斯的绫罗绸缎，西伯利亚的熊皮锦，小亚细亚的瓷器陶罐，足足有一里长，像一条斑斓的蛇，平稳而缓慢地向顾公馆开去。

车队的末尾，二少爷和三少爷并排坐在轿车后座上，两人各自看着自己那侧的玻璃窗外，看着走马灯似的热闹的人群，沉默不语，就像是风暴眼里的两片花瓣。

“弟，想什么呢。”二哥锤了锤弟弟的肩，后者依旧怔怔地望着窗外，以及那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喂，阿弟，顾又冬，说话呀！”

“三少爷今天可漂亮啦！”司机回头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见没有人回应，便自讨没趣地回过头去接着开他的车。

“哦。”又冬哦了一句，还是看着外面，阳光落在他的半边脸上，白嫩光滑的脸颊俨然泛起了红晕，简直像是女孩子的脸。他身穿着一身墨黑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嘴唇嫩红精致，看了使人馋涎欲滴。

“哥”，顾又冬说，“要是我们的爹爹能来就好了。”

“啊，爹爹不是写信了吗，他现在在南方，北伐胜利的那天他就会回来的啊。”

“可我没好久没见到他了。我想，如果是大哥的婚礼，他也许会回来的。”

“......”

“弟弟，别难过啦，今天大哥的婚礼，开心一点吧。”

“哦。”

“真是的，你总是给人一种冷漠的，无法接近的感觉。”

“是么？”说完又冬又撇头靠着玻璃窗，让春日的阳光覆盖着他天使一般白皙的皮肤。

“可不......是该说你太成熟了呢，还是太幼稚了呢，我也不知道。哎，阿弟。”

“嗯？”

“最近学校里怎么样？有在好好念书么？”

“有的。”

“去日本留学的名额，拿得到？”

“应该没问题。”

又文拍了拍又冬的背说，“可以嘛，不愧是咱弟，好好学，知道吗！”

“嗯。哥你呢？”

“我？”又文歪了歪头，“我怎么了？”

“教会那边还顺利么？”

“嗨，别提了，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你也知道，最近南方一直在打仗，总之时局不太平，进租界里避难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教堂昨天又新收容了一大批孤儿。再这样下去，教堂就快成孤儿院咯！”

“这不是也挺好”，又冬抿着嘴笑了起来，“我看哥你平时也挺闲的，整天无所事事，忙一点也好。”

说着，车队抵达了顾公馆，顾又冬第一个跳下车，踏着新定制的皮鞋啪嗒啪嗒地就往屋子里走，隐隐约约听见还在车上的二哥跟司机抱怨了一句：又冬这孩子。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2

顾又冬走进宅子的时候，大哥正穿着西装来回踱步。

“哟，又熙哥。”

“哦，你们回来了。”说着，大哥挺直了脊背。“亲戚们都到了。你们也快去吧，凉菜以及备好了，车队上的货我会交给仆人们整理。”

顾又熙几乎是连着两天没有合眼，整天整夜都在忙婚礼的事情。大哥今年二十四岁，身高一米九，长相标致极了，满脸英气，去年夏天刚从军官学校毕业，今天是他和林家的千金小姐喜结连理的日子。在外人看来，俨然是一副大好青年前程一片光明的模样。

“诶嘿，大家都来了吗？”二哥顺势跟着进了房间。

“宾客们都已经在舞厅里就坐了，你们也快点去吧。”

“嗯，那一会儿见。忙了一天了，我已经饿坏啦！”二哥拍了拍瘪瘪的肚子，快步朝着舞厅走去，留下又冬和又熙俩人在前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个，又冬。”哥哥率先尴尬地开了口说，“问你个事儿。”

“什么？”

“啊，算了，没什么。”说完，又低下了头去。“我说这些恐怕他也不会了解的吧”，顾又熙心想，“果然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这件事啊。不过也是，就算说了他们也应该无法理解吧。”

“又熙哥你还好么？”弟弟歪着头看着身着婚礼服的大哥，不明白为什么毕业自军官学校，一向雷厉风行坚定不移的他此刻却变得那么扭捏。其实这几天来周围的人多多少少有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大家都恍恍忽忽地觉得大哥好像变了一个人。

“啊，我没事，就这两天太累了。你也先去舞厅，大家都已经到了。”

“大哥，新婚快乐。嫂子真的很漂亮呢，你真是幸运哇。”

“别，别说这种话啦。”说罢，大哥快步地离开了又冬的视线，“果然，还是没办法把这种事情说出来，告诉他们我喜欢男人的这种事。”

顾又熙喜欢的是他在军官学校认识的学弟，他叫于一琼，和他一样是仪仗兵。

顾又熙回到里厢，颤颤巍巍地坐到了他的未婚妻旁边，用手帕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明明是早春，可他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浇透了。

“亲爱的，你还好么。”

“还好。”

“刚刚是谁来了？”

“那两个弟弟回来了。”望着未婚妻那梅花鹿一般单纯的面孔，又熙的心中突然觉得十分愧疚，感觉自己对不起未来的妻子。“果然还是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吧，果然还是老老实实地同林如梅结婚吧。这样，爸爸妈妈都会很高兴的。”他想，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可他知道自己爱的是于一琼，知道若是自己同这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会后悔一辈子，他还是没有做些什么的勇气，“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破坏同林家的婚约，和一个男的私奔么？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块齿轮，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的方式无休止地运动着，那是他的迄今为止的生活，从小他就被父母教育说作为大哥一定要为其他孩子做出榜样，父亲南下加入北伐军之后，大哥就成了整个家庭的主心骨，按照父亲的意愿读完了军官学校，现在又要按照母亲的意愿与这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和她毫无感情的女人结婚了。“在外人看来我幸福极了，他们那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一琼......”

“嗯？什么？”林如梅一边擦着她未婚夫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为他扇着扇子，墙角的南洋香料发出焚烧时的气味，叫人安下心来，可就算是这样，林如梅还是能感到顾又熙的心脏在狂跳个不停。

“没，没什么。想到了以前的事了。”

“你呀就是喜欢操心，明明很多事情都可以交给仆人们嘛。”

“还是自己安排比较放心。诶，不用帮我擦汗了。”不知道为什么，顾又熙突然对林如梅产生了莫名厌恶。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林如梅，你爱我么？”

“诶？！”，林如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一跳，这个他们在婚前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两家都在说着这一对郎才女貌是如何门当户对，可是似乎没有人真正问过他们自己的意见。

“你爱我么？”顾又熙再次问了一遍，随后林如梅默默地低下了精致的头。

“真是的，现在还说这种话......我在试着爱你。我相信你也在试着爱我吧。不然我们会活得多痛苦呀。”

“唔。那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同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结婚呢。”

“你说的真正爱的人，真的存在么？”林如梅眨着梅花鹿似的大眼睛。

“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就试着爱对方吧。爱是要努力的呀。”

“对不起林如梅，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同你聊起这些。”

“嗯，不用对不起，因为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看来你是知道答案了？”顾又熙直起身子，半认真半绝望地问道。

“不，不知道。我完全不懂了。如果有一天你想到答案了，能告诉我么？”

“哎，好哇。”

然后顾又熙轻轻地把手搭在林如梅的手上，这个他并不爱却又不得不相守一生的，与他同病相怜的女人。“除了努力去爱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想。和于一琼相遇的那天又再次在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现。

那是一年之前的事，当时孙总理在去北平的路上，在上海停留，顾又熙和于一琼被选入仪仗兵去十六铺码头奉命迎接，那天下着小雨，黄浦江上漂浮着一股海水的腥气。他们在细雨迷蒙的港口并肩列队，凝望着江口的火轮船开来的方向，背后的万国建筑群，全都在雨中显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样的雨里，于一琼碰到了顾又熙的手背，然后那冰冰凉凉的皮肤的触感就像一股电流传遍了顾又熙的全身。

“诶？学弟，不要这样。”顾又熙微微地摆了摆手。

然后于一琼一把握住了学长的手，学长的手暖暖的，出人意料的光滑。

“别，现在不行。诶，船来了。大家，大家都在看着呢。”

说着，孙总理的船缓缓考上了码头，在他们的身后，是无数欢呼的人群，以及各界代表，举着横幅，挥着手绢，都想着一睹大总统的真容。欢笑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立正！”

“鸣礼枪！”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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