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走了，不吃晚餐。”

  两个人在门口交换了一个吻，她们互相告别。

  在立希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后，爱音转身走回房间，她一摸头顶。

  一朵麦杆菊静静躺在她的手上，略带湿润，因为有人咬过而变得残缺。

  爱音笑了起来。

  她撑住栏杆，和爱音一起见证了包括星乃小姐的一批女仆离去。

  然后她看向了爱音，两个人都觉得有些落寞。

  椎名立希，二十岁。

  正是想要并且能够体验新事物的年龄。

  “人越来越少了。”

  “每年都会有人离开，或许一个，或许三五个。”爱音趴在床上，两条腿不停晃悠。“今年是要高于平均值，但立希这么感觉只是因为你有很熟悉的人走了。”

  “你现在倒是很无所谓。”

  “我一向如此。”爱音绷起脸，她停下了晃动的腿。“我并不能长久记住什么东西。”

  所以就算是老伊森的死，她也没有为此太过消沉。

  立希想到了几年前她在老管家的棺材前沉默的那天，然后她想到了自己。

  “所以你这种人应该不会掉眼泪吧。”

  就算是风也无法追上爱音的遗忘，她的眼泪无法落下来。

  会感到难过，但难过不会持久。

  这大概是上天对她的保护。

  立希承认自己想得有点悲观了。

  “我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

  爱音吐了一口气，“立希总是绷着自己，我就很少看到你笑。”

  “有时我会不知道该露出怎么样的表情，久而久之就这样了。”她坐在床边，身子回正。“反正我点点头你也能明白什么意思吧。”

  “话说得真直白。”

  她的声音听起来挺高兴。

  “不过，我对立希其它的表情也很有兴趣。”

  “比如哭吗？”

  “就是这样。”爱音打了一个响指。

  连立希自己都有点好奇。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没有泪水。

  “那我估计你得继续等上很久。”

  “哭的时候要让我看到喔。”

  “有够恶趣味的。”在立希说完这句话后，她感到自己轻松了一些。

  立希长叹了一口气，她的身子直直后仰，底下传来了蛤蟆被踩扁一样的声音。

  立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联想到这个的，或许是因为真的很像。

  她抬起压住对方的一只手，爱音的声音闷闷的。“起来啦！你变胖了？”

  立希重新压了回去，爱音的手臂相当光滑，她着实费了些力气才控制住她。

  “别骑我身上。”两个人僵持了一段时间，爱音双手绕过立希的身体交叉成十字，她卡住了立希。

  “你让我转个身。”立希不用看也明白现在的姿势有多别扭，还有，她腰有点酸痛。“我还不想骑你呢。”

  禁锢住她的双手终于松开，立希从爱音的身上弹了起来，她顺着气。

  “你几乎要勒断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腰，“要折叠到一起了。”

  “因为立希的身子很柔软。”爱音答非所问，她打着哈哈躲开了立希扫过来的腿，两个人在小插曲结束后安静了下来。

  她们并肩躺在床上，一段时间前爱音拜托工匠改造了她们的房顶，现在她们可以隔着天窗看到星空，夜晚比之前亮。

  “要是下雨它就会变得很吵。”爱音伸了伸腿，这是她在改装完房间后唯一不满意的事情。

  “有时候我就会想，有没有方法能把那种声音挡在外面。”

  “你可以在下雨天爬到顶楼，把木头摆在上面。”立希在脑海中构想那种画面，“没雨的时候你可以把它们搬到一边。”

  爱音不屑于理会立希的打趣，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有些热，你来帮我扇扇风。”她在外域来的商人那里购入过一把扇子，只要把扇面撑开挥挥手就能掀起风，它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件很新奇的小玩意。

  “才不要……我也很热啊？”

  “你顺带给我扇扇就好了。”她理所当然的选择了成为“顺带”的那一方，她探出半个身子，摸到了扇骨表面的象牙。

  “你可以把象牙拆掉。”立希抱怨着扇子的重量，它的扇骨在檀香木上额外加了一层象牙作为包装，扇面的边缘处甚至饰有羽毛。

  爱音喜欢用它拂过立希的脸。这在外域说不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爱音的话立希认为她更多的是觉得好玩。

  “好沉，说真的我们需要这个吗？”

  立希把扇面撑开，她朝着自己扇了扇风。

  “在外交的时候，有些女人会先观察你的扇子。”

  它是地位的象征，虽然这套说法在这个镇子里不适用。

  “得了，你哪有什么要用到扇子的外交。”立希中断了爱音的解说，她在黑夜中瞪了对方一眼，握住扇骨的手一上一下，风与情绪同时传递到了爱音那边，她全盘接受了下来。

  “你就是觉得好看。”

  就在立希为了扇风辛苦挥动左手的时候，身旁的粉色头发摇晃了起来，随后她牵住了她的右手。

  掌心传来了软暖湿润的感触。不需要眼睛去看，她也能知道爱音修长的手指正紧紧和她相扣在一起。

  “我喜欢好看的东西。”

  她们在缺少光源的环境下对视，立希率先移开了眼睛。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爱音没有开口，她无声催促着立希。

  “这个小镇发展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开。”

  “和我一起。”她这么补充。

  手心的湿润开始变得粘稠，她出了手汗。

  那大概是因为炎热吧。

  立希加大了扇扇子的力道，她的手腕开始酸痛，风与声音一同卷过两人。

  “你要走？”爱音并没有多少吃惊。她只是想着，啊，立希也有这么一天。

  立希并没有让她失望，她点了点头。

  “我想去外面试试。”

  “这样啊——我会帮你准备的。”

  立希又把头转了回来，“我有在问你。”

  “你觉得我能出去吗？带着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把这里的一切弃置不顾。”

  “我没那么说……而且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外域根本不是那样的。”她加重了那两个字的读音，“有钱证明不了什么，而且我和他们所有人都存在着差异，我不能混到人群当中。”

  “只是因为你长生不死？”

  “只是因为这样。”爱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伤感，但她还是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

  “我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一直活下去的生物。”爱音松开了与立希相扣的手，“这里之所以没有被外域来的家伙们掌握，只是因为我，我一个人。”

  “……你说不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被人抓起来，你能被杀死吗？”

  立希煞风情地问出了这样的话，她下意识在脑中用爱音替换了被她杀死的某只猎物。

  背部有冷汗渗出，她的耳边传来了血液流窜的声响。立希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我要是说能，你会怎么做。”

  “别这么说。”她摇晃着脑袋，耳鸣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间。

  “我不走也没问题。”

  “说谎～”爱音戳了戳立希的立希的侧腹，“有了这种念头，不去做的话也就没意义了。”

  “那你呢？”

  “我还是呆在这里，要是立希你没能在外面站稳脚跟，你还可以回来打猎。”

  “……我还是想带你走。”她叹了口气，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今天就到这里吧。”

  立希不再开口说话，她只是一边思考着她…以及她和爱音的事情，一边继续摇晃着已经发酸的手臂。

  爱音把扇子从立希的手上夺了过来，立希的另一侧扬起了稍弱的风。

  “睡觉吧，我再扇一会。”

  她们安静地接了个吻，立希回过头，闭上了眼睛。

  一阵一阵的，立希在风中陷入了沉睡。

  从那一天开始，两人之间的心事便又多了一件，立希在遇到没办法和爱音诉说的情况时，她会跑到望月那里和对方谈心，望月仍旧呆在庄园里，她说她喜欢在这。

  “抱歉…都是我在自顾自的说事情。”

  立希有些抱歉的从水龙头接起水，她把那捧水洒在自己的脸上，冰凉而饱满的水滴带走了些许炎热。

  “没事的，我想多听听小姐的事情。”望月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善解人意的微笑，她递给立希一条干毛巾，立希对她说了谢谢。

  “不过在那之前，先休息一下吧。”

  立希点了点头，她背靠墙壁坐下，在蝉的应和下，她突然想起了爱音曾经唱给她的歌。

  是什么词呢……她又是怎么把它唱出来的？

  不管立希怎样努力的回想都毫无头绪。

  她在记忆的碎片中挑选出勉强能看的段落，从喉咙低低的出声。

  哼到最后她以及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于是立希放弃哼唱，她看到了望月小姐仍然面带微笑的看着她，意识到自己的鞋跟仍然在不自觉中踏着地面。

  难得一见的羞耻心涌了上来，她偏开头去盯着窗户，同样的目光也从那里盯向她。

  “越是习惯这里，椎名小姐也就越难离开。”望月这么说道。

  立希不知道这算不算好的表现，她还没考虑过这种事。

  “我觉得…”

  “觉得什么？”

  “我觉得我还缺少离开这里的理由。”

  她并非讨厌这里，立希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她坚信自己无法和爱音绑定在一起，她认为离开能让她获得很多东西。

  “椎名小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立希感受到了内心的悸动，它现在还是有些微小，就好比掷入海面，掀不起一点风浪的石头。

  不，不对。

  她大概是忘记了…弄错了什么东西。

  立希摇了摇头，她匆匆向望月告别，然后她一路奔跑，直到她回到爱音的房间。

  此刻的爱音还坐在床上，她背靠着挡板，被子盖住了她的下半身。

  “嗯？”她看向立希的方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爱音，你还记得你之前对我唱的那首歌吗？”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爱音拧起眉头思考，“会…吧。”

  “你唱给我吧。”立希来到床边坐下，她背对着爱音。

  “干嘛，突然领悟到我的魅力了？”

  “你唱就好了。”

  “真性急啊…咳咳。”爱音清了清嗓，“那我就来一段。”

  歌声响起，一如她所料。

  立希根本没办法将她所唱的内容与记忆校准，她无法确认是否存在重叠的部分。

  但她知道爱音的嗓音就如同她的外表一般，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

  “怎么样？”她唱了一段时间，然后喝了一口水。

  在探寻到爱音语气中的期待时，立希明白了。

  “不够抓耳。”立希露出了微笑，“但是我想听下去。”

  立希要做的是把未来的蓝图规划好。

  她将想做的事描出草稿，爱音为她上色，就只是这么简单。

  歌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爱音的表情因为左右晃动而显得模糊不清。

  “————”

  “—…———”

  “对，就是这样唱。”爱音开心地笑着，立希在附和的时候有些害羞，但她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

  立希向爱音坦白了离开的时间，两个人就像是平常那样谈着话。

  没有一个人想把气氛搞得沉重，事实上情况的确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两个人会因为要带什么东西发生纠葛，然后她们转眼间又为可以去哪里展开了争吵。

  立希为了习惯外界已经开始了特殊的训练……她搬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在打猎的空余时间逛图书馆。

  她开始更加努力的做事，早出晚归，然后她又会放弃几天时间打猎，选择跟在爱音旁边学习与外域的人沟通交流。

  立希已经明白，至始至终她都走在自己定下的道路上。

  逃离原先的那个地方、来到这里、成为女仆、学习捕猎的技巧，然后离开。

  爱音只是在引导她，她看似强迫的为立希安排了很多，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对方厌恶的事情。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对爱音太好说话了。

  是这样吗？立希看着坐在对面的爱音，她正在纸上纪录着什么东西，然后她终于结束了忙碌，合上书本，把它翻了个面推到了立希那边。

  “这么多？”立希感受到了它的重量，自从她告诉对方有关于自己的想法后，每次见面她都会纪录一点东西。

  真是的……立希抚摸着它的表面。

  “这是我的成果，里面有我唱的那首歌。”

  “你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立希翻开了其中的一页，密密麻麻的，她没细看，目光从书上转回爱音那边。

  “各种奇思妙想，还有外域里你不知道的小知识。”她咧开嘴，立希的腿被踢了一下。

  “干嘛，难不成我在里面写些悲痛欲绝的言论吗？”

  “想想也是，你只会和我聊那种没内容的话题。”

  爱音又抬腿踢了一脚，不过她这次没能命中。“你不喜欢我也不会聊。”

  “我才不喜欢那种东西。”立希露出了认真的表情，“要不是你我早就走人了。”

  “好吧，我还以为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说话风格呢。”

  “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你可以试试单纯的喜欢我的风格。”

  爱音把眉毛拧在一起，不久后她打了个激灵，“你看吧。”立希耸了耸肩，还好爱音没有那种特殊的爱好。

  “不过，这种东西很看运气吧。”她撑着半边脸思考了一下，立希又对自己刚才的话进行了补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爱音则是更不用说。

  不过，那无关紧要。

  关系的每次接近只是需要一个良机。

  “很多事情都看运气。”爱音把双手张开，她通过十指的间隙看着立希。“比如说，你能不能，以及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努力。”

  立希在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看窗外，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束了今天的对话。

  在关上门之前，立希再一次回过头看了爱音一眼，她灰色的眼睛眨了眨。

  立希朝她点头，这是两个人在离别前一同度过的最后一夜。

  爱音又在外面磨蹭了一会，然后她走了进来，换上睡衣，关灯，爬上床。

  “晚安。”

  “晚安。”

  立希轻轻抱着爱音，她很快就感受到了缠绕住自己脖颈的双手。

  她的呼吸比往常要更沉重一些，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做。

  起床，互道早安，然后她们帮对方梳理好头发，在穿戴完衣服后下楼吃早餐。

  立希在爱音的伴随下走出大门，她把那本厚厚的书夹在腋下，看着装载有自己包裹的马车苦笑了起来。这简直是噩梦。

  “要比任何一次都久。”爱音站在她的身边，粉色的长发被风吹起，有些湿润。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爱音突然笑出了声。

  “在下小雨。”

  “嗯。”

  “和最开始的那天相同，”说到这里，她的话语出现了些微的裂缝。“不过呢，没人和你一起乘车了。”

  “也不会有人在我晕车的时候嘲笑我。”

  “瞧，居然还让你捡到了便宜。”

  立希没有回话，她往前走了几步去把书放到车垫上，爱音没有跟过来，她就像昨天晚上那样看着立希，灰色的眼睛眨了眨。

  立希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回过头走到爱音面前，给出了她这一生中最大，最长久，也最为用力的拥抱。

  然后她们额头相抵，说了再见。

  一如之前的任何一次，就像是每次入睡都必然会说出口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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