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畫面宛如古舊的書卷，闡述著不再被他人得知的過往，魈伸手，摸了摸那個男人斑亂的毛髮，以及肌肉線條鮮明的四個手臂，惹得被騷擾的浮舍哈哈大笑：「怎麼了弟弟，你在做夢嗎？」

　　「……嗯。」

　　「這樣啊，是夢啊。」

　　浮舍只是坐在那裡，就能讓魈感受到那與魁武身形一致的氣勢，他還是那樣開朗，溫暖，但是，「你在哪裡？」

　　「我？」他似乎又笑了，看不清他真正的神情，一切都在被剝離，失去繽紛的色彩，天空被墨色浸染，周圍的景致開始滴落，地面因此混濁不堪，認不得原本的顏色，浮舍的身影也逐漸模糊不清：「記不得了。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不能……我一定會……」

　　魈再次伸手，但那兒已經什麼都不剩，像是被黑色布幕遮蓋的嚴實，此方世界轉眼便一片漆黑。

　　剛才的「觸感」也是幻象。

　　魈站在原地沒有動彈，這似乎又是一場折磨，他環顧四周，警戒不減，卻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魈……」

　　魈循聲而至一處密林，這裡也是一副古舊模樣，有點像是紙揉成團再攤開來似的，他皺起眉頭，拿不準此時到底是單純的夢還是積怨已久的業，如果是後者，他不該如此輕易的被引誘，若為前者……與他好久不見，雖說有些想念，但比起這種虛幻之物，他希望見到真正的那個人。

　　魈穩健的步向聲音源頭，卻不見那道金色的身影，只有一個坑，大概是十多人圍一圈的大小，地面似乎在「移動」，蔥鬱的顏色緩緩流入那深不見底的黑淵，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魈立在此處，正想嘗試發力擊破，有個黑影忽然從天而降，直直落入洞裡。

　　魈清楚知道這一幕並非現實，卻仍然縱身躍下，往深處墜落的疾風吹得衣擺與髮絲凌亂不堪，他催動仙法抓住空的掌心——

　　空躲開他的觸碰，淚珠於眼角源源不絕的溢出，順風而上，染濕魈的髮尾，他張口，無聲的說：「快醒來。」

　　魈猛地睜眼，他本在望舒客棧樹梢稍作歇息，卻陷入了夢裡，他下意識摸了摸髮梢。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

　　層岩巨淵之下，那個人的長髮一如既往繫著整齊辮子，元素力充盈，身上沒有任何傷痕，讓魈稍稍鬆了口氣。

　　「……！」空轉過身來，看上去挺驚訝。

　　往常，空會一邊分享旅途見聞，一邊用那雙彷彿在述說什麼的眼睛看他，現在也是，不過，記得他上回用這般眼神看自己時，是在觀察是否受了傷。

　　「呀！是魈！」派蒙驚呼。

　　「降魔大聖？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剛從上面下來。聽見有聲響，一路追至此地。」魈環視眾人，最後視線停在空身上。

　　派蒙看了眼魈的視線所在，提議：「是不小心掉下來的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不必，我另有要事在身。」

　　空確認魈完好無損，略略放鬆，開口問道：「是什麼重要的事嗎？」

　　「找人。」主要是追查浮舍的蹤跡。但因為那場夢，魈有些在意空的出現，雖然有這些人在他身旁，想來不會遇到多少危難，不過，此地仍不宜久待：「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盡快回去。」留下警示後便以仙法離去。

　　-

　　然而，狀況比預想的危險許多。

　　此處混亂的空間與時間，以狡猾的方式誘騙眾人，逼得他們不得不走入陷阱。

　　魈在紛亂的聲音中醒來，若非睜眼時的景象仍如剛剛一般破敗晦暗，差點要以為自己回到同樣熱鬧的望舒客棧樹梢。

　　方才和自己對戰的身影則不知所蹤。

　　身上的痛楚卻是真實的，他剛才甚至因此昏了過去。

　　魈揉著眉心，消化著他們的言語。

　　「不過也夠巧的，才聽說你失蹤，就在這怪地方聽到了你戰鬥的聲音，運氣真好哈哈。你沒受傷吧？」

　　「巧？等等……」魈眉頭皺的更緊，「不對勁……咳！這座祕境有問題，你們……盡快離開那裡。」

　　「等一下，你受傷了？」空的聲音有些焦急。

　　「盡快讓他跟我們會合比較好。」

　　「你遇到什麼事了？你在哪，我們去接你。」

　　「不，當務之急是你們的安全。這個空間似乎會——」魈話未說完，反應迅捷的舉起槍桿抵住來自上方的重擊，力度震的傷口發疼，他咬咬牙，低吼著擊退敵襲。

　　-

　　剛結束一輪戰鬥，魈握著散著綠芒的長槍稍事歇息，來自其他空間的聲音再次傳來。

　　「降魔大聖，能聽見嗎？我是煙緋，我和空在想辦法找到你。」

　　「魈，你在那裡嗎？」

　　「空？煙緋？」

　　「成功了！你那邊情況如何？」

　　「我沒事。」從聲音聽起來，他們似乎都沒事。魈撐著和璞鳶起身，環顧周圍，以防再有莫名的東西出現，失去應對的先機。

　　「我們聽到你戰鬥的聲音……你遇到什麼事了？」

　　「聽我說，這裡很亂，我們可能不在同一空間，但聲音偶爾能穿透過來，也就是說分開的空間會有交匯的時刻。」

　　「……這裡的一切都很混亂。」方才的戰鬥中，魈時不時會看到與夢裡相似的景象，這很可能是浮舍待過的地方，但這座祕境種種的怪異之處，讓他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你先想辦法過來。」平時待人溫和的空，此時卻顯得有些強硬。他甚至有點心焦，他仍惦記魈那因為牽動傷口而疼的哼聲。

　　「不。夜叉身上的污穢對凡人有害。」通常來說，他會答應空的願望，但這次事關他們的安危，而且若真的過去……魈抿唇，空很可能會像夢裡那樣，做出危險的事。

　　「不，現狀遠比這危險。這片空間會利用大家尋找同伴的心理製造陷阱。如果你不在隊伍中，我們就有可能因為找你而遭遇危險。」

　　魈似乎想藉由疏離來保護他人。本意很好，但這樣的溫柔，代價太孤寂了……空意識到剛剛的語氣重了些，他軟下聲音，再次開口：「請到我們這裡來。」

　　「你們也遇到危險了？」為了找他而遇到危險，得不償失……空也是，他身邊的人也是，盡是些這樣難以理解的人：「……可以不用找我的。」

　　他說了「也」……空與煙緋對視。

　　彷彿找到某種突破口，煙緋接著說：「我們會擔心你。而且剛才，空甚至誤入了一個危險的房間……」

　　「是真的。」

　　「……」魈沉默著思考去或不去到底哪個危險係數大，考慮到這片空間的性子，如果有他幫忙看著，多少能避過這處的惡意，最終他妥協問道：「怎麼會合？」

　　「降魔大聖，找找我們的聲音從哪裡傳來？如果能找到最清晰的那個點，就試著在那裡做點什麼，或許會有用。」

　　聲音來源……魈在這處空間緩緩走動，「……原來如此，因錯亂而交匯的空間……做點什麼……難道說……」

　　「要快！誰都不知道錯過這次還會不會有下一次機會！」

　　「哼嗯……」風元素力在魈身周環繞，長槍散發著懾人的光輝。

　　「魈？」空的聲音適時響起，魈得以鎖定方位，他提醒著：「……躲開點。」

　　「欸……！」

　　「！！」

　　煙緋與空讓出一條路時，伴著破空聲，魈那翩翩身影穿過空間穩穩落在地面，只是這個舉動比想像中費力，有些難受。「呼……唔。」

　　糟了……魈看起來傷得不輕。

　　對於魈而言，身上那幾道傷並不算嚴重，落在空眼中卻成了瀕危病患，他面色凝重，雖然想幫忙，但也不敢胡亂碰觸，只得小心翼翼與緋煙一起將魈送回營地。

　　-

　　不管是護送的路途中，還是回到營地時，空的視線都沒離開過魈。

　　那眼神裡蘊含著什麼樣的心情，這個時候又該說什麼呢？魈思考了一路，試探著說：「這樣就能避免失散了。」

　　空頓了頓才道：「……謝謝你。」

　　作為閱歷甚多的律法諮詢師，魈和空相處時的微妙氣氛，自然被煙緋查覺。平時在她看來能言善道又體貼的空異常沉默，這讓她大為新奇，不過作為朋友，她當然不希望他覺得難過，於是她出聲，希望場面融洽一些：「我們這邊確實發生了很多事。但不只是為了我們的安危，你受傷了，我們不可能放著你不管。」

　　「只是受傷，沒什麼，我不該拖累別人。」

　　「這不是拖累，別這麼想。大家都很需要你，就當是為了我們留在這裡，好嗎？」煙緋循循善誘，她大概明白了，空與這位降魔大聖頗有交情，也清楚知道他的性子，所以即便再有想說的話，再怎麼擔心，也會因為顧及他的心情和想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沒想到聰明如空，也有這麼笨拙的一面。

　　唉，如果大家都像空一樣，就不會有那麼多民事糾紛了……不對，這樣也有不好的地方，如果他們的關係是建立在這種「克制」上，遲早有一天，會因為累積太多情緒而一次爆發出來……再觀察看看好了。煙緋覺得使命重大，而且平時總是被空幫助，她也想幫忙點什麼。

　　也許是過於疲憊，又或是害怕從空的眼神裡讀到什麼情緒，也可能是不願空對此有過多的思慮，魈避免與他的目光對上，逕自坐下休息：「……如你們所願。」

　　夜蘭走了過來，看看空與緋煙此次的『收穫』。見他們話到一個段落，便開口：「你有傷在身，先休息吧。無論什麼事都等到之後再聊。」

　　「等你好一點再說，別擔心太多。」空的語調辨別不出喜怒，但內含的關心一如既往。

　　「嗯。」

　　空看著魈，無法確定閉上眼睛的他是否進入了夢境。這樣的場面，甚至令人感到一絲詫異。從未鬆懈過的夜叉，也會做夢嗎？

　　……還是說，做夢的其實是他自己呢？

　　-

　　魈和夜蘭爭執著，魈想犧牲自己來為大家破開一條出路，夜蘭想要繼續在此處尋找其他突破口，誰都不認同對方的提案，受不了這種氛圍的荒瀧一斗，用盡全力意外破開一條新的道路，既緩和氣氛也製造了一線希望，一行人開始尋找煙緋提及的太威儀盤，最終，他們順著線索來到最後的空間。

　　這是一片由空的記憶創造而成的深淵，親人被奪走的瞬間太過刻骨銘心來自層岩空間的惡意，已經是第二回。

　　每次見到深淵，都是這麼令人不快的場合。空慢慢走著，沉重的腳步聲於此處迴盪。我的旅途，是為了尋回妳。我會想像著有妳存在的明天，一直走下去。沒錯，我要帶大家離開這裡。我會找到生路，然後找回失落的珍寶。

　　空正在給自己心理建設，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驀地出現，還來不及思考，他便邁開步伐追了過去。

　　沒有人察覺，那雙擅長殺戮的手顫動了一瞬。

　　魈克制住想反射性拉住對方的舉動。

　　空的過往他知之甚少，但是如此拼命的模樣，倒有幾分他追尋浮舍時的影子……好像又理解了他一點。魈不知是好是壞，但就像剛才不願讓人打擾他與浮舍的最後一戰，在確保安全的狀況下，他不能擅自阻止空的執著。

　　結果顯而易見，空所見到的妹妹「熒」只是這裡創造的幻象，但在消逝的地方，出現了樣式古樸的圓盤，正是太威儀盤。

　　空閉上雙眼。

　　起碼還能當作這是熒留給他們的「生路」。

　　-

　　太威儀盤順利啟動，帶領眾人突破層層疊疊的空間，力量震盪驚動了無數黑影，那些似乎是永遠留在地下的人所化成，又或者是空間本身的阻擾，不管是什麼，源源不斷的詭異力量讓眾人疲於應付，眼看離逃脫只差一步，若繼續拖延只怕大家都得留下，魈的視線短暫落在某個方位，隨後運起仙力送走眾人。

　　空查覺到魈的意圖，但只來得及與魈的視線對上一瞬。

　　拜託你了。

　　傳送空的力量裡，夾雜來自魈的訊息。

　　那是他的遺囑。

　　陣法破碎，魈筋疲力盡地往深處墜落。

　　遺囑內容他是在找尋太威儀盤的路上，遇到浮舍之前，用仙法擬好的。

　　魈腦海浮現許多畫面，夜叉們，帝君，璃月，望舒客棧，仙人們，方才在羅盤上的諸位，以及空。

　　這樣就好。魈想著，代替了在他夢裡墜落深淵的空，這樣很好。

　　如果要立遺囑，我希望你不要為我而流淚。就這樣讓我被逐漸遺忘……消失……

　　「何況你若真捨得斷絕一切，就不會詢問他人意見。你根本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冷酷無情。」

　　就算捨不得，也太遲了，空的未來……大家的未來裡，注定不會有他的存在。

　　魈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一道溫和且熟悉的力量將那疲憊的身軀帶離險境。

　　魈半跪在地，新鮮的空氣，紛雜的聲音，空的溫度，他意識到，他回到了「人間」。

　　那股力量，是帝君。

　　-

　　銅雀廟前，經過此番劫難，以及與派蒙、空的一番暢談後，魈想通了許多事，直到空面色平靜的拿出那個「遺囑」。

　　他忽有所感，這似乎……是另一種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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