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拉伦湖畔监狱的狱警汉斯·卡尔松(Hans Karlsson)走到一间牢房前，透过铁门看到女囚欧菲米亚·埃里克松夫人(Euphemia Eriksson)正在读书。这位高贵的少妇身材比较矮小，但是体态匀称，面容姣好，鹅蛋脸略带婴儿肥，她慵懒地坐在书桌前，卷发梳成低低的侧马尾，垂在肩头，阳光一照，金灿灿的，身穿带白色蕾丝翻领的紫色连衣裙，露出秀气的锁骨和一半香肩，脖子上系着白色缎带，在颈后打了个结，手臂被包裹在紫色蕾丝长手套里，纤指轻轻翻弄书页，她跷着二郎腿，足蹬粉色的缎面浅口高跟鞋，跷起的左脚用脚尖勾住高跟鞋摇晃着。

出于尊重，卡尔松敲了敲门，实际上他没必要这样做。埃里克松夫人合上书本，穿好鞋子，将狱警迎进来。

“尊敬的夫人，希望我没有惊扰到你。”

“哪里的话，不过是个只剩一天好活的死囚罢了。”

卡尔松瞥了瞥桌上的书，问道：“你喜欢海涅？”

“是的，海涅充满灵气的诗风和他对祖国深沉的眷恋总是令我动容。”埃里克松夫人觉得所有狱警里只有卡尔松相貌英俊又温文尔雅，所以愿意和他多聊几句。

“容我冒昧地说一句，如果你不懂德语，或许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你收留了那个青年，因为教他德语而暗生情愫，铸成大错，不是吗？”

“不，我不后悔爱上他，没有处理好和丈夫的矛盾才是一切的根源。”

“好吧，虽然经过几天的相处，我们彼此已经熟悉，但我还是想了解这段感情纠葛，毕竟，走进一位女艺术家的细腻内心并不是常有的机会。”

“好吧，死到临头，我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埃里克松夫人缓缓开口：“古斯塔夫·克里斯蒂安松先生是一位优秀的青年，真诚而热烈，怀揣着崇高的理想。我也知道整个德意志暗流涌动，民族主义者和共和主义者渴望改变，可惜身为女人，我无法只身前往德国，更无法在政治上为他们做什么。当我得知这位突然跑来我家当仆人的英俊年轻人要去德国施展抱负，却被语言难住，便不可能不帮助他。”

“这显然不足以产生爱情。克里斯蒂安松，一个亡命徒，如何能吸引到家世清白的豪门贵妇？”

“豪门的生活既是保护，也是禁锢。虽然锦衣玉食，却一点一点消耗着心力。我不仅是埃里克松家打理内事的主母、装点门面的花瓶，我更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而古斯塔夫活力十足，仿佛注入死水的清泉，为我优渥但乏味的生活添了一抹亮色。他说他的祖先跟随汉萨商人来到瑞典，这让我不禁遐想他的祖辈如何劈波斩浪，追逐财富，而且汉萨商人的进取精神依然烙印在这个青年的灵魂中。在教学时，我情不自禁地为他所吸引，用各种身体部位的单词和情诗挑逗他，用女性的温存抚慰他，用柔软的肌肤奖励他……”埃里克松夫人湛蓝的眼眸中流露出柔媚的神情。

“多么浪漫的感情啊，若非偏偏发生在有夫之妇身上，肯定是一部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卡尔松警官痛惜遗憾，而贵妇人感觉这样的他染上了忧郁的气质，更加俊美了。

“然而事实无法改变，”埃里克松夫人自失地笑了笑，“丈夫得知我把身体和许多金钱交给了逃跑的仆人，无法忍受我的不忠，本来我已经收拾好行李，等着他提出离婚，被他赶回娘家。可他竟想要结果我的性命，我害怕极了，反抗中失手刺死了他。”

“夫人，其实我非常理解你们。你大概能听出我的挪威口音，没错，小时候我们被要求崇拜丹麦国王，后来又忽然要向你们的国王效忠，但是挪威人自己的国家呢？1397年以来就不存在了。因此，抛开勾引有夫之妇不谈，我祝克里斯蒂安松顺利，祝德意志人好运。”

埃里克松夫人拿起一封信说：“所幸古斯塔夫报了平安，他已在吕贝克下船，争取在那闯出一番事业，这封信足以让我安心上路。吕贝克是我最喜欢的城市，蜿蜒的河流、红砖哥特式的建筑，我的包里还有几颗那里产的杏仁巧克力。”她收起信笺，给卡尔松一颗巧克力，说：“警官先生，你今天有重要信息要传达吧，不然怎么会想起来听我的罗曼史？”

“如你所料，处决将在明天下午进行，另外，法庭批准了你关于不公开行刑的请求。”

埃里克松夫人松了口气，问：“我将以哪种方式被处决？”

“狱方决定由你自行选择，通常，我们提供枪决、斩首、绞刑三种方式。”

“怎么说？”贵妇人咽了咽口水，问道。

“枪决在开放场地进行，你会被带到监狱后的草丛，两名狱警分别射击大脑和心脏，你将倒下抽搐片刻，最终死亡。这种方式十分简洁快速。”

“那斩首呢？”

“在人们的印象中，斩首是高贵的死法。你需要伏在斩首室的地上，把头搁在一个木台上，被利剑砍断脖子，美丽的头颅掉进一个筐里。许多传统的囚犯选择被斩首，它的痛苦最小。”

埃里克松夫人说：“我认为斩首符合我的身份，但还是想充分了解所有的死法。”

“好。绞刑是三者中耗时最长的——虽然也不过几分钟。死相除了不至于血肉模糊，却也难称得上好看。”

埃里克松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自己吊在半空中跳舞，直至高悬绞架悠然摇曳的景象掠过脑海，问道：“具体是怎样进行呢？”

“和斩首相同，我们有专门的绞决室，你要站在绞刑台上，待活门打开，接受短坠落绞刑。不同于长坠落绞刑迅速扯断颈椎，犯人是死于纯粹的窒息。”

“据我所知，英国很早之前就使用长坠落绞刑了，犯人死得很干脆，西班牙则使用绞刑椅，将铁钉旋入犯人颈椎中。不得不说，我们与先进国家仍有差距。”埃里克松夫人抱怨道。

“是的。虽然改革绞刑方式的呼声屡有传出，但议会毫无作为，议员们认为根据每位死囚的身高体重计算适宜的下坠距离很麻烦，所以受绞刑的犯人不得不挂在半空中多坚持一会儿。”

“听起来会很痛苦？”

“如我刚才所说，稍微有点——相比于枪决和斩首，好在你很快会失去知觉，忍忍就结束了。你将难以避免地挣扎和踢腿，这没什么，但切记不要抗拒绞索。”

“请问你们的绞刑台是不是很高？毕竟这是一种带有羞辱意味的刑罚……”

“不用担心，夫人。法律是理性的，我们不过是需要你依法接受制裁，只要你的双脚离开地面，便可完成此任务。对于你这种贵妇人，即使被处决也必须得到周全的照料，绝不会让你失了体面。”

“那么，当我被绞死后——我是说如果我选择这种处理方式——我的尸体会被怎么对待？”

“确认你已经吊毙后，狱方会收殓你的遗体交还给家人，如果联系不到对方或对方拒绝接收，我们将把你妥善埋葬。”

牢房中沉默了20秒左右。

“我接受绞刑。”

埃里克松夫人的声音非常平静，这让卡尔松稍觉震惊，他点点头，问：“你确定吗？”

“是的。我想，绞刑比斩首和枪决更慢更痛苦些，这有助于我的赎罪。另外，尽管不会受到公开处决，但我知道自己的死会引起坊间议论。相较于斩首或枪决，吊死一位贵妇是更具威慑力的刑罚，我希望以自己的教训告诉世界上所有妇女，不忠于丈夫——即使他对你不好、伤害丈夫——即使不是故意，最后的下场就是像我一样。当她们的坏心思萌动时，最好想想我挂在绞架上轻轻摇晃的尸体。”

卡尔松不解地问道：“埃里克松夫人，你自入狱以来一直保持着惊人的顺从，没有哪天不忏悔自己的罪行，连处决都选择了最痛苦的方式，这是为什么？”

“你知道考德维尔夫人吗？伊丽莎白•考德维尔（Elizabeth Caldwell）？”

“恕我才疏学浅，不曾闻其芳名。”

“考德维尔夫人是英国人，加尔文教徒，出生于一个颇有门第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就被许配给她的丈夫，然而其夫游手好闲，还家暴她。后来，她与一个叫鲍德的年轻人暗生情愫，做了他的情妇，两人与一个叫霍尔的寡妇串通，给考德维尔先生下毒。那男人大难不死，但是考德维尔夫人还是被抓了。在狱中，她既控诉了丈夫的种种恶行，也痛快承认了自己弒夫的罪行，并供出了同伙。她是积极悔过的模范犯人，像真正的加尔文教徒那样虔诚祷告，乞求上帝的宽恕，甚至不厌其烦地劝告络绎不绝前来探视的人，一定要以她为诫，还给丈夫写了封悔过信。最后，她被判处公开绞刑处决。在上绞架前，考德维尔夫人对观刑人群发表了演讲，除了指责丈夫的错误，重点便是表达忏悔，斥责自己‘肮脏的肉体’，她认为上帝会赋予她的演讲教化人心的力量。她的态度卑微，语气柔和，获得了在场绅士们的赞许和淑女们的认同。随后，考德维尔夫人顺从地登上绞架，回答了法官的例行提问，表示自己对判决没有任何异议，默默祷告并亲吻十字架后，她自行从梯子上走下来，吊在半空中踢了踢腿，安安静静咽了气。”

“你似乎在向她看齐。”

“因为她的忠告我到底没听进去，不得不向她看齐了”，埃里克松夫人自失地笑笑，“考德维尔夫人没有教会我的事，将由绞索来教会。”

“感谢你，夫人，你使我增长了见识。今天的谈话不得不结束了，好好准备，别忘记缴费，我们明天见。我很享受与你交流，你能用诗一般的语言把自己的故事和情感娓娓道来，我想每位聆听者都会如饮甘醴。”

卡尔松走了，回味着刚才的谈话。“我更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这句话让他浮想联翩，这位雍容典雅的贵妇，在闺中又有怎样的风情呢？或许他很快就能体验到了。

送走卡尔松先生，埃里克松夫人来到收费处，值班狱警问：“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贵妇人说：“我是明天接受处决的女犯欧菲米亚·埃里克松，来支付死刑费用，我选择的行刑方式是绞刑。”

值班狱警早就倾慕这位贵妇，赞叹道：“您是鲜有的自行来付处刑费的死囚，这事通常由我们的人代劳，毕竟对于一个即将被处决的人，亲自过来确认，还要为此付款，实在让人难以承受，而您却如此平静沉著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在我看来，逃避是可笑的，因为事实不因逃避而改变。何况，对我的处刑本来就是公正的，法庭给予我赎罪的机会，这没什么值得抱怨。”

“请允许我说，作为一位妇女，您展现出了远胜男子的气度。”

“感谢你的认可。好了，请完成你的工作，这会让我更加感谢你。”

狱警能够看到贵妇人丝绸圆顶礼帽的遮面网纱之下冷清的目光，他不再说什么，收下埃里克松夫人的钱，递来一本登记表，她找到了自己的那一行，上面写着：

处决时间：1850年9月30日15:00

被处决人姓名：欧菲米亚·埃里克松

处决方式：绞首

被处决人签名：

贵妇人检查无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值班狱警看着埃里克松夫人娉婷的背影渐渐远去，高跟鞋的“咔咔”声回荡在走廊里。这时，贵妇人遇到一位警官，她拈起裙子行了个屈膝礼，微微颔首致意。然而，值班狱警的头脑里，却分明是优雅的美妇人被吊死在绞架上的景象……

埃里克松夫人回到牢房，拿出纸笔写信：

古斯塔夫，当你踏足德意志的土地，

欧菲米亚却不得不上绞架，挂在上面咽气。

诚然，失手弑夫是我的大罪，

但我不曾为移情于你而后悔。

甜蜜的回忆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混合临刑之苦，化作凄惨的哀愁。

纵使不想写信，怕害你分心于儿女情长，

奈何赴死之际忍不住一表寸寸断肠。

明天，吐出的舌头将再不能吟出诗句，

僵直的手指将再不能书写思绪。

多想在纸上怀念当时的恣意欢乐，

羞耻心阻止了笔尖，便改写受绞的落寞。

明天日落时分，我就会随风飘散，

如今眺望波涛，妄想再看你一眼。

只要你成功，便不枉欧菲米亚魂断绞索，

请在凯旋式后，想想死时仍面朝南方的我。

我不求你专一于情妇，何况她已伏法问吊，

只求你别把我们不多的交集忘掉。

我不求你时时挂怀死人，何况她远在天涯，

只求令阃允许你回来时在我墓前献花。

——永远忠于你的爱人和女仆，欧菲米亚·克里斯蒂安松（请原谅我如此称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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