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杜牧《齐安郡后池绝句》

春日的曦光姗姗褪去，夏天的火热闷潮便将到来，河北顺德白雀庵安然立于原址。虽然河北素来诟病的吸膏对象，但是这处尼姑庵并未有什么萧索之气。相反，赭漆涂墙，焚香阵阵，内里欢声笑语夹杂佛篇背诵，生气盎然。

白雀庵始建于南北朝北周时期，庵院坐北朝南，占地百余亩。在南北朝时，这里是一片未曾开垦的带状森林，沟渠如织，水明草秀，白雀成群。

此后，江苏镇江德真法师参学至此，感叹此处风景“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于是，法师发愿在此建一处庵院，普渡众生，以解除众生凡尘苦难，此之谓白雀庵启建之始也。

此后庵院女众僧人达五百余人，香客如流，参众如云。后观世音菩萨以妙庄王之女化现顺德府白佛店出家修行。又为父舍目疗疾，慈心至极，而道业成就，感生“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护持众生。

而唐僖宗继位后，滥发度牒之下，庵里真正修习佛法的女尼十不存一，更有甚者，私收罪犯徒附，招揽妓女，变庵为窑。

今日午时，又有一位僧客前来，她的五点豆蔻红指轻漫地扣于袖口，维持着一份奇异优容，向功德箱中抛入数枚铜子儿，乒灵作响后，回勾的白玉芊指折向柔滑纤嫩的手腕，愈发诱人。

香客笔直而光滑的小臂顺势叉腰，短袖窄衣下玉体若隐若现，覆着染成栀黄色的天竺纱衣，其流行款式取代了守旧肚兜，更能勾描里头那两团白酥肉。

“女施主，请问你……”

看门的小尼姑揉了揉惺忪睡眼，明明是燥热的夏日中午，深夜的困顿就绑住了她的眼皮，令她刚刚吃过膳食的身子愈发的疲累。

“我找这里年纪最大的女尼。”

“最老的……”

呆愣愣的小尼姑盯着青丝如瀑的施主，遥遥指向庵院里的一角，还不等详细的指引说出，那施主已然推开了铜环门扉，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去，仿佛只要得到了主家的许可，便可以在世间畅行无阻。

淫声浪语的叫唤在佛舍中穿行，时有衣衫不整的男女抱着蒲团在房中嬉戏，然而，他们好似没有瞧见来者一般，任由她朝着那僻静的茅草树屋踱步走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消除烦恼障和业障的挂珠，佛珠由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种不同质料构成，并漆成了彩虹颜色。

她的手指卡到金黄色的那枚念珠，不住前后卡碾，可却并不移位，背手而立的她下颚微扬，那杂草重生的无人小径就无风自动、清理杂物，为她让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道路，欢迎着君临天下的贵客亲莅。

“假使一个常人，一觉醒来，发觉举世皆无人类，只剩些禽鸟走兽，沐猴而冠，双足伪行，她当如何自处？”

平和稳健的发问自草屋的榻上传来，点破了来客的心境。

恐慌、震惊、疑惑？

还是意识到能够掌控一切的窃喜？

“禽兽之于人类，和凡俗之于仙人，不可比。”

衣着改为尊贵宫服的访客直视着背对客人、卧床漫读的避世老妪，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丝毫不为对方的读心之能惊讶。

假若当年西行路上沿途毁掉灵脉节点的凡人队伍不含有这位尼姑，黄泉仙母又何必来到这处红尘纷扰之地，将适才那些蚊虫蚁蝇，纳入眼帘呢？

“这世上最后一枚因果转轮，在你这里吗？”

黄泉的问话一漏，瀑出口含天宪、母仪天下的双重意味，狞然的蛇眸竖瞳不怒自威。天生天养的仙人体魄与后天窃得的李唐国运合二为一，令她叫三十年前脱困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它们若是一开始就反抗你，你又怎么能够起势呢？”

只一刹，鸡皮收紧到极致的老尼转过身来，稍一放松，皲裂的皮肤就撕开了豁口，似乎只要不应对仙人的问询，判若云泥的位格压制立刻叫凡俗的反问付出了代价。然而，远未达到极限的她摘下了帽冠，抖了抖泥灰衫褂宽大袖口边的油渍，将案上的半只叫花鸡推远后，下榻迎客。

只气机一读，黄泉便闻到了内里的气息，陈腐与新生在尼姑的体内维持了奇妙平衡，就如这灵气衰微的天地和她垂垂老矣的经脉间存在的微妙感应。

久坐的老尼发丝早是皑皑纯雪之色，可是长久岁月还未抽走她面容上的生气，叫她瞧起来也就四十岁上下，位居人老珠黄和花甲之年的间隙里。

“我明白了，为什么那枚转轮一直找不到。”

仙母凝视着老尼出血的伤痕，回转之力的覆盖下，那迸射的裂口已然愈合为新生的嫩肤，但旋即又老化为和其他皮肤一般衰老的模样。

“老尼本就未藏，是施主鲁钝了。”

仿佛她的魂魄肉身被锁在了那个时段，一切业报都无法干预，而逼仄潮湿、摆放草堆的荒屋却蓬荜生辉，转眼化为了香薰涂椒的宫室，床榻旁边的窗户，也透来长安闹市的吆喝议论，隐隐能听见“北突厥克定……上尊号天可汗”。

“你生于贞观，实力鼎盛却要等到开元，与轮盘合一，以期延年。若来俊臣那酷吏不图献媚武后，命取经队伍去印竺完满真经，又怎么会让你这出生在平安里的妓女之后，误打误撞毁掉灵脉、赚得这枚转轮呢？他们均已埋骨地下，独留你一个在世，你不寂寞吗？”

下塌的尼姑漫不经心地从茶壶中抓起一些茶叶吭嚼，滚烫的茶水浸染手指，留下烫伤水泡。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还在食用茶饼，消息闭塞的尼姑却明白何为泡茶，接着说出了更为震惊的实情。

“漫天神佛已经离开了人世间这等灵气衰减之地，假借着香火传言，来维护一抹存在罢了。只可怜那些迷信他们封赏的土地……还有被你围猎的葫芦郎君……”

“你这也读到了吗？不是他心通的话，我反倒放心了，你的确是道佳肴。”

黄泉掌握着由认知翻转因果的道途，但为了能在这不宜神仙飞升的世道逆转命运，任何拥有上古传承的对象，均逃不过祂的鲸吞长吸。

仙帝神佛自谓正大光明，远遁后亦要为建立偶像，汲取崇拜，诓骗天牢卫兵、葫芦、土地公婆等弃民履职，何其丑陋❤

初诞世间，一度猜忌蛇精会否是某位大能伏笔的仙子不再怀疑现状，在这神佛远去的渐衰现世，祂便是瑶池之母、天宫之主，过去种种的试探推敲，利用妖孽鬼怪建军出击，都显得过于谨小慎微。

“楚秋秋，你为了苟活于世，任由那些受欺者被我蚕食，也不愿阻止本座的图谋。后悔的话，留下遗言可好？”

黄泉仙母的权能注定了祂的秉性，既然是西王母的心魔，就要不择手段篡夺长生和繁衍，虚妄的灵肉欢好仅仅是其中一道香饵，引诱着渴望安逸稳顿的羁旅。

可惜，被道破俗名的老尼摸了摸稀疏的头发，并不起疑，就像外头的人并不起疑为何污浊世道中公开卖淫的尼姑庵里头有一个留发比丘尼。

她一手扬肘过肩挠向后背，又一手折腕伸指、点向访客，轻笑四字“不是不报”，便不再言语。

自黄泉仙母锁定埋藏气机的遗世尼姑，她便再也没有逃脱的机会。但就算是西王母的魔念，也没有让这位随队诛杀过妖君魔尊的凡人屈膝。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虽似弹指，可赛永恒。

在那一瞬，整个白雀庵消失在了李唐的版图上，进入山门后，二者的因果障壁和认知转换就不住交锋，终于在此刻产生了……

“结果”。

下一刻，表面清静无为、内部腐烂衰朽的白雀庵回到了地面，俗世浊流依旧在其中寻欢作乐、目无佛法，未改末法时代的乱象，而那避世在此的老妪，却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之中。

不乘华美官轿而来的黄昭仪，坐上随意钦定的车架，仪仗开路，返回都城。

当祂握住了现在，那未来之物已来，而过去之事已去。

不曾存在的，可以确凿其事，板上钉钉的，缘何不存二解？

只要花些时候炼化这枚轮盘并袭杀天牢遗民，基于洪荒的因果小循环也会臣服于仙母的趾下，至于和葫芦郎君的战事……

猎户驯养的猎犬，不应怯战野狼。脖颈的刺环既已赐下，其余流血之事便不在考虑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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