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四個孩子了。

嫁男撫摸著變得鬆軟的肚皮，盤踞其上的白色紋路宣告著他是如何為人父母。

為了解決懷孕期的失禁問題——準確來說是方便處理，外星人在床上和地板到廁所的路徑都鋪上好幾塊尿布墊，讓嫁男能夠慢慢走過去，而不需要趕然後發生危險。雖然最後搞得好像他連基本生理需求的門檻都降到最低，整個人呈放棄狀，拖著兩腳的尿液好不容易走到廁所門口，因為憋不住感到自我厭惡，之後也沒想做清理就這樣爬回床上，等著另一半來做收拾。

他也不是存心想造成丈夫的困擾，論動機純的跟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只是本能的依附既有關係而行動。

經過幾年的婚姻，和多次臨近死亡邊緣的生產，嫁男的身心靈早就接近崩壞。雖然實際上有丈夫的悉心照料，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糟糕。

這種崩壞比較像他用殘存的意識自我診斷出來，明明感覺要到極限的，卻一直撐了下去。

/

跑步機常常被使用，不只是外星人要求，嫁男也知道自己沒有太多事可以做。

而且多運動能夠助產，也是他的身材在生產後沒有變形太多的原因之一。

有一天自主運動（丈夫上班所以不在）的時間結束，嫁男比平常多在跑步機上呆站更久，大概十幾分鐘。

說不出來為什麼，是怎樣的東西或想法讓他停駐在原地。

用一旁掛著的毛巾拂去汗水，身上其實沒怎麼出汗，但出於程序他還是得這麼做。

突然，粉色房間傳出很微小的聲音。

嫁男立刻聯想到他的小孩，他的小孩如果在這裡的話，大概也會發出軟軟糯糯的嗓音，毫不在乎的呼喚生出自己的人過來。

然後嫁男聽到就會過去。不會有任何遲疑，他會去哄哄屬於他的小小生命。

小小的手握住大人的手，用強勁的力道抓住童年裡最愛的人。

想想就要哭了。

他的世界裡不存在這種慰藉。

因為外星人不怎麼讓他們見面，所以這種事也只會是嫁男想像出來。

「就連孩子也不會愛我吧。」他的心早就知道把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是不對的。如果想要那些孩子幸福，就必須跟他毫無瓜葛。

他覺得自己只會把不幸的情感和有病的愛情傳染給比他弱小，也就是那群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所以不住在一起也是好事。嫁男安慰自己，在被怨恨之前，犧牲也只能建立在這樣的自我滿足上面，其他再多的就負擔不了。

雖然連他作為一個當事人都無法信服。

遲早有一天會被孩子怨恨的，懷抱著這樣的絕望反而才能讓他的日常好過一點。

那個聲音又來了。像金屬閃過的聲音。

嫁男循著動靜來到粉色房間前面。

他和外星人的生活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這讓他想到那個聲音會是什麼。

是剪刀。

那把剪壞他頭髮的剪刀。

不過現在應該不放在粉色房間裡才對。

嫁男邊想邊打開門。

什麼都沒有，就如他所想的。

妖異的藍色天空在房間一隅流動著色彩，窗戶沒關，簾子隨風吹動。

地上和床上乾燥的尿布墊也被吹亂了擺放。

他走去窗邊，不帶欣賞意味的觀望外面的風景，陽台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不見了。

風穿過細細的髮絲，其中含有一些太陽的味道。

靜靜享受過這個片刻，嫁男關上窗戶，拉上簾子，讓房間繼續保持陰濕的粉色狀態。

聲音沒再出現，大概也只是風聲。

話說回來，剪刀又在哪裡？

嫁男轉來轉去，沒看見有輪子可以推動的小層架。年初整理房間的時候好像丟了。不記得。

他還是很在意那把剪刀去哪了，沒有理由。就像風一樣纏繞在心頭，涼颼颼的想法。

頭髮長長一段時間了，瀏海都幾乎蓋過半張臉，兩個人都沒有要再動它的意思。髮尾也快觸碰到肩膀，這個髮型就跟好幾年前，嫁男剛來這個家的時候差不多。

可是他在意剪刀也不關頭髮的事。單純的就是很想要現在馬上看見它，彷彿在那之中寄存著什麼，時隔多年終於要拿來使用。

那麼，剪刀到底在哪裡，剪刀。

嫁男叨叨念念的走往客廳。

這時床邊電話響了起來。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他咬著下唇，猶豫一會還是去接，外星人說完會早點回去就逕自掛上了電話。那一瞬間他的空虛膨脹到極致，電話有接沒接好像都差不多，他好像只是電話線的延伸而已，需要被傳達的盡頭終究不在這裡。想著想著就有點後悔接了那通電話，即使內容也沒什麼。

放下話筒的時候不小心手滑，多餘的匡噹聲傳入耳中。

總覺得今天的聲音特別多。嫁男甚至開始懷疑都是誰一手安排的節目，目的是為了看他逐步崩潰。

匡噹聲從床頭櫃後面傳來的。

花了一點時間和力氣搬開櫃子之後，剪刀就橫躺在那裡。

他愣住，又覺得有點好笑。

蹲在地上讓肚子不舒服，於是嫁男坐到床上去，順便把剪刀撿起來拿在手上把玩。並忍不住這麼想，這種理頭髮專用的剪刀感覺就很適合製造小的傷口。

抓著一小搓瀏海，試著剪下去。

原來是這種感覺嗎？指尖掐著的稀疏頭髮，內心感到無論做了什麼，都會被原諒般的輕鬆。

/

映照在他眼裡的全都是自己。外星人看著嫁男的同時也是在重新檢視自己，因為他就是他，只是是分離的那一部分。

兩個人可說是一體的。

意思就是，他對自己有多自卑，就對嫁男有多殘忍。

看著一隻手幾乎要抓爛自己的臉，另一隻手舉著很眼熟的剪刀不知道要做什麼的妻子。雖然事出突然，感覺很抱歉，但他總算明白了。

兩人扭打在地上的一個小時前。

外星人很普通的下班回到家，跟平常一樣。最近上頭似乎有意找人頂替他的位置，分配下來的工作越來越輕鬆，也越來越無關痛癢。

不過他對這種事已經不太有什麼慾望，只要還有工作做，怎麼樣都好。

前幾年因為忙於工作沒什麼在看顧家人。除了妻子的生理需求，其他事情幾乎都交給其他人來處理，就連小孩子也一樣。

他們是還好，他甚至很高興自己做出了一生出來就送走的決定。

孩子對外星人來說只要存在就好，其他都無所謂。

結果他的中心也漸漸的剩下嫁男了。

不算出於本意，但人生卻帶著滿滿的命運感，或類似那樣的東西發展下去。沒有想像中的浪漫。實際上他和他的生活滿是一堆家常雜事，又因為外星人不要對方學著獨立，所以那些雜事幾乎都堆到自己身上。

要說這是他想要的婚姻也很奇怪，可是如剛才所說，人生走向就是這樣，充滿命運感……連外星人都感到無力和無能。

這樣的日子沒有很好，但也沒有不好，而且今後還會持續下去。

至於有什麼好評價的，外星人覺得還不到時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在睡覺嗎？親愛的。」

他打開粉色房間的電燈，空氣中沒有飄散異味，這代表沒有多的事要做。但還來不及鬆口氣，另一股緊張湧上胃部。

像錯覺一樣，不妙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不過空蕩蕩的房間還是令他十分不安。

「你在廁所嗎？」

沒有回應，門後面也沒人。

乾燥的黑暗裡有水聲滴滴答答。

「隔壁房間（放跑步機的地方）呢？」

得到同樣的答案。

「明明和我一樣沒有其他去處，怎麼可能不見，如果你離的開，那我怎麼辦……」

不會的。外星人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表情因為緊繃過度反而像在笑。

「他不會離開我的，從生理上就沒辦法，所以——」

他聽見窸窣聲，便反射性轉向來源。

「你回來了。」

在找的那個人面色冷靜的站在開放式廚房裡，雙手似乎在背後鼓弄著什麼。

「你為什麼在那裡？躲在中島後面幹嘛？」

「沒有。」

「沒有是什麼意思？」

「有東西掉了。」

「你有什麼東西會掉到這邊來。」外星人邊問邊靠近，視線直落在嫁男肩膀的斜後方。

「……我不知道。」

「是喔，你背後那又是什麼？拿出來給我看。」

「……」

「為什麼不說話，你到底在幹嘛？」

外星人還是沒看他的眼睛說話。「你不講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所以快說。」

嫁男呃了一聲出來。

上次擋住的是枕頭，這次是剪刀。難怪動作有種既視感，外星人抽離了一瞬又閃神回來。

尖端從關節處劃破衣服，一路到了手掌心，血液後知後覺的湧出點點血珠。

「你明明就都知道——！」

「你今天是怎樣！」外星人壓抑不住驚愕的大叫。

「原本想趁你走過來的時候突襲的，」嫁男冷冷地甩了下剪刀，「有什麼辦法，我又打不過你，我現在大概死定了吧。」

「你還在懷孕中，為什麼做這種事，你有想過你的身體嗎？」

「都這種時候了還在想我的肚子，你腦袋有洞嗎？」

「啊？不然呢，還有什麼好想的。你除了生小孩還能幹嘛？你說啊！」

嫁男握緊銳器，揮手又是一刺。

「你夠了，就說了很危險，快把刀給我。」

「誰要你管，你才不在乎我！」

「誰不在乎你——啊，等一下……我手好痛。」

「我是認真的。」嫁男看著他摀著傷口原地坐下。

「我也是認真的。」

外星人輕佻的抬起頭，臉上雖然疲憊，卻還帶著奇異的光。「我可是從以前就經常面對這種情況，早就不知道死過幾次了。你要殺就殺，我不活了可以嗎？反正你這樣最高興，沒有我你才會過得比較好，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我就該死，趕快殺了我你就解脫了。」

「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是你不敢對吧？」

「不是那樣。

「都走到這個地步，第四個孩子都要生了，誰都不可能逃走的。你要跟我一起陷在這個泥沼裡，不可以獨自離開啊。小孩可以走沒關係，我能接受，我不想對他們造成壞的影響。但就唯獨你不行，到死都不會放過你的。」

嫁男慢動作跪到了地上，用嬰兒爬行的姿勢向外星人逐步靠近。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些話嗎？」他用剪刀戳起外星人的嘴角，只因為它不像平常一樣翹起。

「……你說過什麼嗎？」外星人心裡並不害怕，這不是在說謊或逞強。

只是胃裡的奇怪感覺又跑出來。像是積習已久的胃病，發作的時候才猛然回想起來有這回事。

「換我來喜歡你，不是說好了？

「你的回合已經結束了，換我用盡全力喜歡著討人厭的你，即使真正的心意在相反方向，我也會忠誠的朝著那個方向前進。會像跟你約好的那樣，永遠、永遠的愛著。就算最後變得糟糕和破碎，我也不想要你離開。」

外星人愣愣的望著激動到臉色發紅的人類。

好奇怪。

「你剛才說的好像我才會說的話。你原本不會說這些的。」

「所以呢？」

「反過來了，我說立場。這是不是就代表我變成你那邊的人了。」

嫁男用眼神表達他的疑惑。

「我總是覺得，你身上有著我缺少的東西。現在我好像找到了。

「因為立場反了過來，你變成向我索求什麼的人，這是過去的我一直在做的事不是嗎？現在我終於圓滿了，戰勝命運對我的壓迫——」

「所以呢，我問了但你還沒回答我。」嫁男直直地望進他的眼底，深處的橘色閃爍著心虛的水光。

「……找回來的話，可能就是我不需要你了。我想我可能根本不喜歡你，從一開始就是那樣。」

「這次我真的要殺了你。」

嫁男用撲的，整個人跌到外星人身上。他的兩隻手都拿來攻擊。手下完全沒在管對方死活。

「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討厭你，走開！」

外星人會自己避開要害，剩下的就給他打，給他用剪刀扎。

「你為什麼就是不懂！我都幫你生幾個小孩了，為什麼還是不要我！」

嫁男不管不顧，只想好好的發洩在丈夫身上。而外星人痛著，心裡卻感動的想：我們果然是一樣的。

以前他以為注定得不到幸福，人生開始前就完蛋了，所以在看見別人幸福的光景後，確認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能比一輩子還要長。懷抱著絕望的心情，自暴自棄的總想要毀掉眼前的事物。

如果當初早點體認到那只是忌妒，就不會粗魯的做下決定，導致這種下場。

剪刀深刻的刺進肩膀裡面。

事到如今，都結束了。

「我只是想要在這無望當中找到同伴而已。」

「我不想聽這個！嗚、閉嘴！呃啊啊啊啊啊——」

外星人捂著嫁男的頭，讓他靠在身上大哭，晚餐的話，他原本是想在家煮，不過等下得先去趟醫院才行。

「我沒有選擇。每次都這樣玩，總有一天我真的會死掉。」

「、你不可以死。」嫁男往外星人的胸前靠，因為扯到傷口引起對方低吟。

而這無意識中讓他稍微好過一些，緩和了哭泣。

雖然做這件事不是故意的，但要說是報復也不為過，唯有在平淡的生活中製造事故，嫁男才有當一個人的感覺。

「你真的不喜歡我？」

「嗯？也不是，都這麼久了，那時候的是不是我也不記得了。」外星人裝作困擾，用舉得起來的那隻手搔了搔頭。

「親愛的還在意這個啊？」

「我不知道。」紅腫的眼睛因疲倦而瞇了起來。

外星人也累得躺倒在地上。

「……我才剛回到家。」

無論是敷衍的、道歉的話語，說不出口也來不及了。

過了這幾年，誰還在乎誰喜歡誰這種問題。被生活追著跑，即使質問著為什麼事情總會這樣發展，如此不可挽回又強勢，感覺好痛苦。一樣都沒有可以怪罪的對象，最後只能由自己承擔。

外星人還是沒辦法真心對不起嫁男這個人，畢竟全宇宙他願意對不起的只有自己。

面對如同缺失的那部分的嫁男，他所懷抱的感情，不再是被強烈的嫉妒心所推動。而是如老夫老妻般，非熱血愛戀，也不帶有絕對的恨。

大部分是習慣，習慣包含遺憾和其他相關名詞的各種事物。

就這樣了。

已經不會有新的進展的他們，人生將停格在這個彼此都有所覺悟的瞬間即永恆。用僵化的模式，在彼此的慰藉和折磨中悄悄度過。

幸福就如同嫁男的胎生，用最美好的想像永遠保存。

他牽住夢裡溫暖的小手，微笑不禁浮上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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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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