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哭也沒有用，至今承受過的所有悲傷並不會被這種行為排泄乾淨，但這世上沒有一條法律規定某個人不能痛哭失聲直到胃痛。或許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是就連這樣自曝醜態的行為都不被允許，那麼，要他忍受那些苦痛又有什麼意義。放棄就算了，人生不過就是那樣不是嗎。

早知道難過也沒用了。但眼淚就是停不下來，嫁男他能怎麼辦。

破碎的淚珠從頰面上滑落，墜落在裸露的膝頭，順著留疤的皮膚滑進悲傷所在的汪洋。熱氣烘著被熱水泡紅的身體，從內部不斷湧出止都止不住的痙攣，一下一下敲擊著佈滿蜘蛛網狀裂痕的內心。好不容易有緩和的時候，破裂的內心又開始掉落碎片。

碎片扎著顫抖的肉身，便隨著那些不自主的顫動而扎的更深刻。

閉緊的水龍頭漏了幾滴水珠下來，在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

一隻帶繭的溫暖的手輕撫過嫁男的後頸，手指掃過細毛，用不重不輕的力道壓著僵硬的肌肉。

嫁男忍不住打了個顫。

好像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不過那時候的哭比較接近無聊、想引起關注，想要什麼都不說就被察覺彆扭的心意。

就算不特別表現出來，也被人關注著自己的舉動，會被討好，滿足下意識裡最渴望的親密連結。可是現在不需要了，因為現在最造成他痛苦的，便是那份曾經接住過他的。

這份連結放到現在這時間，已經變得過於有目的性，讓人渾身都不舒服。以前的美好就是在於它完全出自於關心，就算真的經過算計好了，嫁男也覺得沒關係。因為從中感受到溫柔，所以就認定那個人值得交付真心。

即便到了現在，仍舊下意識的相信著那個說過愛他的男人。

嫁男不閃躲他伸過來的手，順著大腿觸碰到腿根最隱秘的地方。

「放鬆。」減敏壓低聲音說。

他盡量忽略嫁男因為他的挑撥而發出的陣陣喘息，畢竟一開始他抱他進浴缸的唯一目的，真的就只是想要幫他把身體洗乾淨而已。

泡在水裡也有一陣子，嫁男的身體差不多都暖和了，剩下的工作就剩讓他起來穿衣服。

雖然以他的身份來做這件事絕對很有問題，不過嫁男奔進廁所後傳出的動靜有點太可怕，他怕他死在裡面，才硬著頭皮跑去看情況怎樣。

誰會知道，一打開門就看到嫁男滿大腿的血，臉色蒼白的也像要死了一樣，滿身都是大汗。

減敏聯想到在客廳桌上看到的可疑藥袋，內容物裡的確有一樣東西會造成這種效果，又加上以前打聽過的事情。他知道要是嫁男沒變成外星人的妻子，害他變成這樣的人就會是減敏自己了。他突然自我意識到，自己和外星人上司其實可能根本沒差多少，打從骨子裡都是無可救藥的爛人，只會犧牲重要他人讓對方遭遇到自己不要的痛苦。

尷尬的幫嫁男脫掉全部衣物，再小心翼翼抱進懷裡。減敏帶嫁男進浴缸，在碰到浴缸內壁的時候嫁男小小低吟一聲，減敏只能裝作沒聽見。

他一手撈著嫁男的肩膀以防他滑下去，另一手先塞上浴缸水塞，再打開水，看水位高度逐漸淹沒彼人腳跟。

嫁男暴露在空氣中的身體微微的發著抖，減敏適時潑了點溫熱水到他肚子和背上。對方的意識還沒完全清醒，他總覺得自己在做的事，就好像趁人之危一樣。

淺嘆口氣，該做的還是要做。減敏蹲在浴缸外，從他的大腿內側開始揉搓，有些紅色已經凝固黏在上面，得用點力道才洗得掉。他越洗越上面，水也越來越紅。乾脆拔掉塞子，讓水能夠流動。

一縷一縷的血絲和活水一起流進排水孔，偶爾嫁男會嗚咽幾聲出來，要哭要笑的樣子，減敏倒是有點心虛。

正當他洗到意識開始飄走的時候，嫁男突然回神過來。他沒有打斷對方動作，只是靜靜的看著，好像在想什麼，感覺有人在捏自己肩膀。

減敏又摳又搔，完全沒注意到臨時回來的視線。男妻盯著眼前的側臉，手忍不住就伸過去。

「痾阿！」

減敏嚇到往後跌，這麼大的動作也嚇到了嫁男。兩人無言的對望，時間停滯好幾秒鐘，只有水花不停的激起，拍打著泡在水裡的人體。

感覺應該要道歉。減敏還在想，嫁男就先說出來。接著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減敏有點受不了，就爬回去繼續幫他洗，嫁男也沒什麼反應，直是愣愣地讓一切發生。

「那，」減敏說，「你還有不舒服嗎？」

他想了很久才回，減敏也就等了很久。「好像沒有，上完廁所就不痛了。」

「……喔，不痛就好。」減敏想他應該不知道那個藥的事，由他來講也很奇怪，猶豫著要不要說，嫁男卻又先幫話題起頭。

「前幾天我去看醫生，他說我那邊發炎，就開藥給我吃，他有跟你說這件事嗎？」

「阿，痾，沒有，他不會跟我說你的事情，那……那你有好一點了嗎？」

嫁男搖頭，他說：「不知道，吃藥之後就沒有發燒了，但是我不知道有沒有好。」

「沒有發燒不就是好了嗎？」

「……我不知道。」嫁男摺疊身體，把頭埋進臂彎，「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好，怎樣又算好，到底正常要是什麼樣子……」

「你先冷——」語句無法完成，後半段都被吸進嫁男的抽咽聲裡，再也找不到蹤影。

減敏只能在原地目睹他哭泣的模樣，什麼事都做不到，做不了。

果然快到極限了，不管誰都是。

減敏吸吸鼻子，抽出被大腿夾住的那隻手，在水邊晃個幾下當作乾淨。

「你先泡一下，等下心情就會變好了。」

說完就逃雖然很卑鄙，但現在的減敏幫不上忙。說實在的他也不怎麼想幫，因為太心虛了，覺得自己早就沒資格扮演安慰人的角色。

他把塞子塞進排水孔，水龍頭調熱，一會之後關掉。「我時間差不多也要回去了。」減敏小聲說，比較像說給自己聽的。

嫁男當然沒有理他，因為顧及不來。

以前不是這樣。

幾年前，就是他們倆個還在一起的時候發生過類似的事，嫁男趁洗澡在浴室偷哭，是他跑進來哄他，讓嫁男不想任性也搞得像在撒嬌一樣。不像現在。

他臉上其實沒有太多眼淚，費力的是身體因恐慌而繃緊了肌肉，氣換不過來。

嫁男的眼前是黑的，又好像只是很模糊，幾乎沒辦法納光進來。

然後他還要走。也是，嫁男心想，即使我不在，他們也可以過得很好。

他的痛苦都是別人造成的，可是為什麼都如此可有可無了，還是會有人想找他麻煩。嫁男的確是想變得重要，被某個人重視，但真實的夢想已經實現不了。

接著，有隻手撫上他的後頸，摩娑其上的細毛，按摩起僵硬的肌肉。嫁男忍不住打了個顫，卻沒閃躲伸過來的手，順著大腿按壓腿根最隱秘的那處。

「放鬆。」減敏壓低聲音說。

很奇怪的，他逐漸冷靜下來，身體習慣了某人的安慰，形成既定開關。只要正確的打開它便能轉換到另一種模式。

嫁男皺起眉頭，艱難的說出口。「哈啊、你不是走了，為什麼要回來？」

「我只是想起來一些事情，做完再走。」

「是他跟你交代什麼，是嗎？」

減敏擺出一張為難的臉，嫁男看了難得激起心裡的不爽。「好像你很委屈一樣。」

「我沒有那種意思。」

「不然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有他能讓你進來吧。」

「是這樣沒錯……但我不是因為他才留下來的。」

嫁男忖度了會才再問，「……不是他還能是誰，你只聽他的話不是嗎？」

「你這樣說也是沒錯，可是、」減敏把一隻手指戳進蟲體，惹得嫁男倒抽口氣。

「還是這麼後知後覺。我為什麼聽他的話，你會不知道嗎？」

「不公平……」抓著對方的手臂，嫁男忍住呻吟，小口的喘了起來。

減敏看他還可以，便在抽插之中加入第二根手指。「為什麼不公平？我不懂。」

「因為，你們都怪我、啊，」嫁男想要遠離就把頭往後仰，結果碰的一聲撞上了牆壁。

「你還好嗎？很痛嗎？」減敏想要摸他的頭，結果嫁男為了閃開用力過猛，又碰的再次撞上牆。

「……」

「……好痛。」

減敏無處安放的手老實的回到自己身上，嫁男還摀著頭，嘴裡碎念一些聽不懂的句子。

「會痛嗎？」減敏再問一次。

嫁男似乎含糊的答了什麼，但他並沒聽清楚。

很快的，那些碎言碎語，隨著加入的第三根手指轉化為此起彼落的呻吟和喘氣。

捲起的水滴打濕減敏的上衣，他就讓布料貼著自己的上身，不去管黏膩所帶來的不適。

「嫁男。」他開始呼喚對方的名字。

「嫁男、」是他為他取的名字，當初會這麼做，完全只是嫌他的本名難念而已。現在是後悔了，可是還能補救嗎，不論是失去的名字或什麼，全都沒有了。

他的嫁男所擁有的只剩下，難以捉摸令人感到迷惘和困惑的生活。

「我沒有怪你，因為都是我的錯。」

「哈、嗯？」

「如果不是我的任性，你現在只會是個普通人，過著簡單的生活，不會像這樣被我和他糟蹋。」

嫁男分神的聽他說，他是多麼後悔和自責，又是多麼對自己感到抱歉，都是他沒能力的關係，害嫁男變成這副淒慘的模樣諸如此類，霹靂啪啦的講了一堆。

嫁男望著他愁眉苦臉，很想捧起他的臉頰，蹂躪一番，於是他就這麼做了。

「噗，嫁男？」

「你說太多了。」嫁男紅著臉，可能是熱氣熏的，他開始道：「老實跟你說，我覺得，我的痛苦，這種奇怪的人生，一切都是從和你的相遇開始的。

「以前的我很無知，以為平庸是我唯一的課題，只要調適好這種無關痛癢的煩惱，就能從此獲得平靜，可是呢，先是你出現在我的面前，剝奪我的平靜，教我領略難受的寂寞。雖然你真的很好，很用心的照顧我，我也很感謝你讓我變成死不了的廢人。在那段日子裡，我每天只要期待能從你身上獲得怎樣的滿足就夠了。

「即使很不想承認，撐過前面的磨合期，我變得很依賴你，就像生病的人一樣，就算是那種情況，我也不可能別無選擇。我那時的選擇就是你，可能下意識都已經決定好要一輩子賴在你身邊了也說不定……哈哈，可是喜歡，我喜歡你——這種話也說不準了。

要怎麼知道，現在的我不是因為現在過得不好，才美化了以前和你在一起的記憶，說不定那時候其實到後來也還是很痛苦，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我要怎麼知道，那時的選擇並沒有錯，不是因為在那之前活的太白癡，所以如今才落得這種結果。我真的……能夠幸福起來嗎？說到底，我的夢想也不可能是那種東西，在來到這裡之前的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你們兩個人不負責任的，把我送到距離平庸最遙遠的地方，然後把我丟在那裡，留下我一個人不知所措的。變成現在這樣就是你們想要的我嗎？我一點都不明白，到底有哪裡值得你們這麼大費周章，為什麼這一切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甚至是個男的，當什麼妻子啊……」

減敏瞪大眼睛，他是第一次聽嫁男說這麼多話。

「果然是我的問題，都是我……」

「不對——！」嫁男用吼的出來。「你沒有聽懂！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我的人生已經完了，沒有救了、」

「所以是我……」

「聽我說完！」

「……」

「我說，正因為我已經完蛋了，過往中唯一美好的部分就只剩你，不要給我擅自毀掉，這樣就好。你就繼續當個好人，把錯怪在我身上也沒有關係，我只要你好好的陪在我身邊，看我怎麼渡過這爛掉的人生就好了。」

「嫁男……」

「我現在應該不叫那個名字了，所以你更要用這種方式記得我，記得我曾經屬於你，是你的妻子喔。」

嫁男欠身離開有點變涼的水裡，像是要把人也拖下去，或是只是想把自己拉上去。

他上半身的重量壓在減敏身上，緊緊的擁抱住給他愛的那個男人。

「做吧，不要管他了，當作是我要求的。」

「可是嫁男，你可能會被他……」

「噓，無所謂。」嫁男扳過他的臉，輕巧的在唇上留下一吻。

「反正我都這樣了，為什麼還不能當你的妻子一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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