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的嗓音恍如战车一般。年轻的精灵将领狼狈地怒吼着，起身冲来的动作却异常连贯。硕大的身躯一把就将希恩撞开，粗暴地扼住我的喉咙——

　　“你竟敢暗算我！贱人！你这魔女！”

　　杀气满溢的双目仅仅是瞪视，就几近撕裂我的全身。年轻精灵掐紧我的喉咙将我摔落在地，血管和气管的压迫让我脑袋发昏，身躯像坏掉一样在地上不停抽搐，勉强裹在身上的毛毯轻而易举地脱落了。

　　“……我用来拉弓和使剑的右臂啊！就因为你、我再也不能……啊啊啊啊啊啊——！”

　　猛然迸发的悲鸣并非是怒吼。

　　在我因颈动脉受迫而几近窒息的前一瞬间，迟了半拍站起身的希恩从后面出现，准确而果断地掐住了年轻精灵的断臂伤口。

　　“少在这儿胡闹，塔基耶将军！”

　　厉声呵斥的女精灵=希恩自然而然喊出了年轻精灵的名号，轻而易举地将硕大的身躯给掀开——

　　“我不管你有多大委屈，都不准拿希利尔将军的财产肆意妄为。奴隶要是出了什么事，希利尔将军可都得拿我是问！”

　　“住……你住嘴！”

　　年轻精灵的身躯像只球一样滚到在地，丝毫不顾已然失去矜持的狼狈模样，唾沫横飞地指着希恩：

　　“你、你是希利尔手下那个女精灵吧……！哦…对了，哈密罗！之前还不满我晋升至将军之位，现在竟然还敢对我冷嘲热讽……！”

　　“——请您自重，塔基耶将军。”

　　面对精灵将军怒眉直指、全然失态的模样，女精灵=希恩轻蔑地扬起眉毛，毫不留情地下了通达：

　　“带这只奴隶安然返回精灵都市同盟，是我接到的‘命令’。将军若有不服，请日后尽管朝希利尔大人控诉。”

　　“你……！”

　　希恩一字不落地说完，满目悔恨的精灵将军，几近脱口而出的骂声便塞在了喉头。

　　“无……无礼的家伙……！”

　　年轻精灵龇牙咧嘴地咬出怒吼，无力的拳头凌空晃了一下，发出不甘心的低吟：

　　“哈密罗……！你如今敢这么护着一只女奴，日后必会有你好受！”

　　“在那之前，还请将军您先好自为之。”

　　女精灵=希恩眼底轻描淡写地一扫，耻笑一声偏过头，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希利尔大人为了照顾您的面子，将这只奴隶、也就是他自己的财产拿出公开交给部曲凌辱，已经是相当大程度的给将军脸了。还请将军您不要不识好歹、一意孤行。”

　　“你……！”

　　希恩的讽刺直戳对方痛处——身为战士，未几经沙场就断了一条手臂，日后在部曲中肯定也难以受人待见。年轻气盛的精灵将军知晓这点，喉咙一咕咚，愤怒的眼神也蒙上了层茫然和空洞。

　　“——噢，监察队吗。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大事。”

　　希恩朝马车外探头的监察队精灵搭话道，下巴指了指车内失去话音的年轻将军，同时拿毛毯重新裹住我粘稠赤裸的身子。

　　因惊惧而恍惚的我，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沦陷的危机竟然已经几近化解——方才见了我仍怒火直冲的精灵将军，此时已经狼狈地呆愣在原地，不时朝我射来茫然而无能狂怒的视线，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真是的……吓我一跳……”

　　刚上车队就遭遇了如此不走运的插曲，希恩叹了口气。

　　“没引来多余的麻烦也是万幸……你还好吧？”

　　“我没问题……谢谢，希恩。”

　　——不知道第几次地朝他道谢，我拽紧身上的毛毯，独自蜷缩着被希恩抱起。

　　看样子他在前来救我前，就做好了包括情报在内的各种准备。如今的他哪怕是遭遇到任何事端，都能轻松应对过去吧。行军的精灵大多因疯狂的厮杀而陷入麻木，【监视者工作室】也不知为何原因停止了动作。所以，只要不是歌利亚那种怪物出现……

　　我摇了摇头，停止自己的多想。

　　希恩和车夫交代了声，便换乘到了队尾的马车上。这里的车夫也有不少是人类。数不尽的苦力推运着装载活人的笼子，脸上不少都露出绝望而空洞的神情，在随行精灵的监督下乖乖噤声。

　　我就像发呆一样眺望着这幅场景。无能为力地倒在希恩怀中，连为之感到哀伤的余裕都不存在。

　　“噔噔噔……”

　　马蹄的踏音同车轮碾压声作响，传来颠簸的感觉。运输的队列启程，整齐划一地淌出车水马龙，毫无阻碍地离开了沦陷的城市。

　　隐约的啜泣和苦痛的哀嚎中没有交谈声。除了被希恩贴身看管的我以外，所有奴隶都被封住了嘴巴，俘虏和奴隶都禁止交头接耳，无一例外地静默不言。

　　南靠森林的普利达领往北、平原的不远尽头就可以看见小村的剪影。

　　没什么人烟。精灵行军的沿途村落都早已遭到劫掠。村民尽数沦为难民，没能逃掉的要么牺牲在精灵的长弓和利剑下，要么沦为战利品被运往北方的森林都市。

　　以这村庄为棱线，平原的地势逐渐起高。运输的队伍一路往北方前进，草木也变得稀疏，之前偶尔还能窥见奇特的小动物在草地上觅食，很快随着渐次升高的地势而消失无踪。

　　平坦的土地在高处呼起风声，随着褪去的绿草也逐渐变得沙黄，在晚风和马蹄的作用下刮起尘埃。

　　“唔呕……”

　　此处的路况也愈发颠簸。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类动弹不得，无不开始了哭泣兼哀嚎。呕吐物被嘴里的塞子堵住，反复从鼻子里溢出。就连有毛毯垫着的我，也在反胃的疼痛中几近晕厥。

　　——我们真的能逃出去吗？我一时间不禁有些绝望地回望希恩，那张伪装成女精灵的面庞丝毫未朝我瞥以视线，这也难免。

　　那些像集装箱般堆叠在一起的平民俘虏，则更惨不忍睹。奴隶们缩着身子被跪压在大型犬那么大的木笼里，口鼻溢出胃液与白沫的混合物。几经颠簸的路段使他们生不如死，这样下去的话……

　　“真是胡来的安排。这样下去，至少会有七分之一的损失吧。”

　　希恩手撑着下巴，侧身靠在车厢门槛上，漫不经心地呢喃着——我知道他指的是运输车上的人命。

　　我将视线从眼前的人间地狱移开，余光眺望着形成怪异景象的戈壁石滩，茫然地眨眼望向夜空。希恩则掏出怀表、嘴唇微抿着掂量了会时间：

　　“……不过这种事也不用担心了——我们到了。”

　　穿透几近怨灵般的哭嚎，微微摇动的双耳过捕捉到湍急的水声——在这戈壁竟然也有河流吗？同风声沙唳作响，狂躁的浪花拍打着黄土的协奏声，即便隔着很远也听得相当清楚。

　　“听见了吗？那是穆茵河。”

　　希恩一改先前凝重的神色，咧开嘴角打趣似地歪头：

　　“虽然被弥德圣国视为水利的生命线，但它在边境、与精灵都市同盟接壤的戈壁的水段，脾气却相当暴躁。”

　　我的脑袋朦胧，干燥地一味聆听希恩的说明。少年戏谑地咧开牙齿，回望着远处，仿佛将浪花的拍击声当成节奏般，转而向我瞥以视线——

　　“精灵们相信这条河流无法在边境地带、给士兵和辎重的运输带来水利条件，故而缺乏防备。不过其实有人已经开发出了对策。”

　　我呆愣地听着希恩的声音，云里雾里的语句简直就是喃喃自语。少年漫不经心地感叹着，可周围叙说的氛围却并不友善。

　　“——喂！那边的在叽咕什么！”

　　精灵的监察队注意到希恩的声音，牵着马匹往此处的车厢靠近过来——战俘间的交头接耳是相当忌讳的。另一方面，驾前的人类车夫从刚才开始，就在不停地颤抖双肩，不敢回头吱声。

　　希恩没有理会接近的士兵，脸上简直毫无畏惧。另一方面，车夫反而紧张到全身发毛，像机器人似地僵硬地望着前面——紧紧盯着远端那轮高悬的圆月。

　　不变的盈月无法被风沙遮掩，平等地俯瞰蹄声作作的土地。映着月光的河边黑影，正一边冒出沙尘，一边逐步扩散开来。

　　“——等等，那是什么？”

　　随着狐疑而惊惧的声音，我留意到士兵们止住了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精灵们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惊恐，出现难以控制的尖锐。

　　怎么回事？我不自在地朝外边回望，紧急停行的车队密密麻麻看不清状况。很快便呐喊起来，迅速朝前组织起军势。

　　“好啦，难得一遇的大场面要来了。”

　　希恩则是满脸得逞的无敌表情，起身拉住车厢前端的帘子，同时身影也变回了送葬人少年的形象。

　　高悬的圆月之下，远处陆续传来杂乱不堪的脚步声。精灵前军已经列开阵形搭弓而起，一群傍河的人们从不详的黑影中浮现，各自拿着奇形怪状的武器。

　　在他们前方，身形古老的少女手中魔杖溢出光辉。高涨的魔力瞬间充盈了周围空间，将戈壁浓密的黑暗撕裂开来。【眠夜魔女】梅乌斯·玛格达蕾娜嘴唇轻启，咒语随着精灵的尖啸一度高扬：

　　“大风起兮。”

　　-------------------------------------

　　那瞬间大地活生生地蠕动起来。

　　震耳欲聋的轰响，使地面像弹簧床似的摇动。随之膨胀的气体，呼吸似地将尘土翻卷而起。巨大的狂风扬起沙尘，仿佛带有自我意识般，卷着超乎常理的漩涡滚滚而来。

　　“沙……沙尘暴！”

　　“是眠夜魔女！我们完蛋了！”

　　精灵被恐惧所压倒的声音，迅速转成了悲鸣。引以为傲的箭矢被风暴击溃，瞬间就吞没了精灵的战阵。

　　带有相当厚度的沙尘，简直如同大地本身站了起来一样，毫不留情地剿灭了精灵战阵。魔女的眷属们亦裹着黑暗成群袭来。

　　“可、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笼罩了周围空间的飞沙对面，一朵火焰之花突兀绽放，结果迅速被黑暗压制、反过来吞没了前军精灵。如同灾祸降临那般，在空气发出悲鸣的瞬间，精灵士兵全体丧失了战意。

　　“神、神眷呢！……快反击啊！”

　　“有个屁用！这里只有译语级神眷，对面可是眠夜魔女……！”

　　“将军——！请下达撤退命令！”

　　爆音余响震动着夜晚的冰冷空气。金属和利器的切割声同风沙作响，喷出了血花与无声的惨叫，接着传来的是无数的怒吼及悲鸣。

　　“快逃……救命啊！”

　　“——不准离开！坚守阵线！”

　　挂着朱红绸巾、年岁尚轻的将军茫然地尖啸着。眼睛高高吊起，眼白还因绝望与恐怖而充满血丝。

　　在影子所描绘出的美丽间隙中，魔女不详的轮廓渐渐浮现。

　　“长眠于戈壁之下吧。”

　　紫发——及腰紫发在阴影中飘动的少女举起手中魔杖，低语的呢喃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有序的音节形成了不协调的综合体：

　　“如海的黑暗送走了夜晚，细碎的波浪讴歌这永恒的死亡。”

　　混沌难懂的语句宛如魔女之吻，随着不详的魔力满溢在周围空间。马匹尽数嘶声哀求着伏倒在地。唾沫横飞的悲鸣及怒骂声夹杂在其中，从精灵的后方纷纷响起，又很快就丧失在了厚厚的沙尘之中。

　　“——待着别动！”

　　希恩的短促嗓音盖过了沙尘暴声，紧忙将前座的车夫丢进车厢，同时拉下车厢前帘死死遮住车内。

　　事到如今，就算迟钝如我也总算反应了过来——眼见希恩已经将面前的车门封死，我连忙艰难地挺起身子呼喊道。

　　“希恩，外面的马匹……！”

　　“没关系！”

　　希恩却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复。

　　超乎常理的上升气流，让马车如船般摇晃。席卷的风暴夹杂着悲鸣。突如其来的异军同精灵展开混战，风沙及阴影使精灵失去阵脚，被砂砾裹挟五官陷入纷挐，擅长的弓箭技艺也无从发挥。

　　“魔女的力量会压制无灵智的动物。她的眷属也不畏黑暗，这可是他们的主场作战。”

　　死死将帘子压在车厢前门上，希恩阴阴地笑着：

　　“区区一个运输大队的精灵，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只需要慢慢等待……唔！”

　　突然间车厢又一剧烈颠簸。不知是马匹还是混战的士兵撞了上来，整个车厢几近倾颓，我也屁股一滑落在了希恩脚边。

　　“没事吧……！”

　　“没……只是小问题……”

　　身体在抽搐中恢复了话音，我侧躺在地屈身维持着古怪的姿势，勉强回复希恩道。

　　——小腹那里被烫出的烙印，虽然已经因神经坏死而失去知觉，但周围二级烫伤的皮肤依旧如撕裂般刺痛着。我抓住希恩的裤腿，伤疤有如硬物镶在皮肤上，引起的疼痛使双腿不知是该伸展还是蜷缩。

　　“待会儿我找眠夜魔女要些治疗药剂！别乱动，你放心！”

　　希恩一边叫嚷，一边用身体拽住车帘。狼狈不堪的动作失去往日优雅，话音里却仍然维持着柔和的矜持。

　　随着布帛及血肉撕裂的恶心声响，外面的喊杀也开始减弱，甚至出现不少投降的悲鸣。然而从紧随其后更悲惨的哀嚎来听，无一幸免。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人人自为趋利。其见敌则趋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

　　落败的惨叫迅速被埋没在沙尘的波浪之下——注意到这点的同时，车厢外的狂风也渐渐平息下来。

　　“好了……”

　　就像风暴余息的回响般，少年短促的话音泛着朗朗笑声：

　　“我说过，所有人都会没事的。”

　　像是安慰自己一样的声音，同时试图告知坐在他脚边、愣愣抬头望向他眼睛的我。

　　“希恩……你从一开始……”

　　“嗯，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在短促嗓音中伸出的双臂，轻柔地将我的身体横抱起。希恩拉开车帘，打开车门跨下马车。穿透漂浮在半空的尘土，被染上血腥的战场出现在了我眼前。

　　车队前方积起恶臭的肉堆升起黑烟——魔女将成群的精灵尸体聚集起来、一同焚烧。停泊的车队被走私商队的成员拦截。他们也开始解救被困在笼中、生死不得的奴隶。

　　——我的眼睛捕捉到某个带着头巾的金发身影。

　　“佩鲁特……”

　　身在车队其中、佩鲁特正低身为赤身裸体的小女孩披上毛毯。希恩抱着我稍嫌踉跄地朝他走去。

　　金发少年动了动耳朵，拉下了自己的面罩，背过头回望过来：

　　“哟，你们逃出来了啊。有没有受伤？”

　　佩鲁特朝希恩爽快地咧开牙齿，同时试图撬开面前笼子的锁。

　　“安然无恙肯定算不上。”

　　希恩短促地笑了笑，将我轻轻放到一旁的马车上：

　　“比起问长问短，先把治疗药剂分给我们点如何？”

　　“你也真是不客气。”

　　佩鲁特闷声回应着，像结束了一天累活一样轻松地耸着肩。他朝希恩丢来一个透明小瓶，里面装着淡蓝色液体。

　　——那瓶盖竟然还是旋盖式的。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希恩将小瓶的盖子旋开，回头来到赤身裸体裹着毛毯的我面前。

　　“……哪里受伤了？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随着一拍不经意的迟钝，希恩的嘴唇不自在地扭曲，朝我发问道。

　　令人感到有些违和的问句，同少年之前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风度完全不合。

　　明明他之前还是个相当有主意的家伙，为什么在这时候反而犹豫了？

　　我微开嘴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似乎也让希恩感到难堪。冬日湖面般的眸子躲闪似地低垂。

　　直到这时，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体——虽然遭受过侵犯，但终究还是个相当惊艳的美少女。

　　因此，倘若近距离以肌肤相接触的话，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还是有些难堪的吧。

　　“——嘿，处男！这种时候就别婆婆妈妈的了，实在不行就放着让我来！”

　　“没这必要！”

　　希恩一脸复杂地回应佩鲁特。连口吻也变得像下令般，示意我将毛毯脱下、露出伤口。

　　“不用这么紧张，我会轻点的。”

　　“……嗯。”

　　——某种程度上，你的台词反而更让人感到不妙。

　　我忍住了原因不明、突然很想发笑的念头，故作认真地点头。同时露出小腹、勉强用毛毯捂住胸前。

　　茫然的自嘲和苦中作乐并无差别。即便心头始终有痛苦的阴影挥之不去，自己也仍忍不住胡思乱想……我到底是多爱笑啊？

　　“奴隶烙印……”

　　希恩捂着嘴巴喃喃着，垂眸看向我小腹处深黑带着暗红的疤印，神情不悦地皱起眉头。在小腹子宫的位置留下的纹路，渗着血痂及透明的组织液，也是低贱及淫秽的符号。

　　比预想之中还要刺眼的伤，使我声音颤抖着倒吸了口凉气。不知这个世界是否有消除疤痕的手段。一想到自己今后余生将带着这种下流的烙印，就不禁感到绝望。

　　“别担心，皮肉伤而已。你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看见我脸上掩不住的恐惧，希恩佯装一脸淡漠地叹气摇头，一边在白皙的皮肤周围涂上药水，一边出声安慰我道：

　　“魔女的药剂效果出众，肯定过不久就会愈合……”

　　“——那是精灵用于惩戒奴隶的诅咒烙印，其中带有他们所崇敬的母树的丰穰魔力，和魔女的【血根】近似，想除掉的话可没那么容易。”

　　穿越车队间井然有序的乌合人群、静静指出事实的，是手持羽毛魔杖的少女。

　　我一时惊觉地回头。眠夜魔女不知何时来到了我和希恩身边。丝毫不顾苦恼扶额的希恩，魔女轻描淡写的赤色眸子，以略显无谓、实则略微哀伤的视线扫过我的全身。然后接着启唇道：

　　“简单来说，那就是所谓‘淫纹’——通常而言是为了性事而使用，刺激奴隶的精神，从而避免在过于粗暴的交欢或药力之下休克乃至毙命。如今奴隶的形成仪式在她身上已经完成，就算刮掉那层血肉，淫纹也会原样长出来。”

　　“……拜托，梅乌斯，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吗？”

　　希恩扶着额头，看了眼我满脸绝望、嘴唇颤抖的模样，抱怨似地偏头朝眠夜魔女搭话道。

　　“有何不可说？任何诅咒都可为祝福，反之亦然。如今木已成舟，怎样利用好精灵的丰穰魔力才是王道。倘若单只是一个随手可去的疤痕，我甚至还嫌你给我的药剂大材小用。”

　　眠夜魔女强势地回应希恩，嘴边倒是不见一点笑容。不断维持的扑克脸虽然毫无破绽，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她颇为健谈、甚至带点傲娇的老顽童气质。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我心想着。哪怕这么远远看去，也能鲜明感觉到她的气质尤为出众。

　　“——好了好了，BOSS这不是在关心你们嘛。栩株你也别担心，BOSS可是实打实的见多识广，说的话肯定有道理的，放轻松自然不会有事……”

　　“我没叫你过来打圆场。”

　　对着出声搭话的佩鲁特，眠夜魔女面无表情地抬头一瞥，用魔杖敲了一下金发少年的后脑勺：

　　“还不是你们不争气，得叫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区区一个追求时间魔女的败犬，就引得你们差点全军覆没。”

　　“是，是……”

　　从上司那里吃了一鼻子灰，佩鲁特尴尬地挠头退身。

　　希恩则依旧在一旁静默不语地按着额头，稍显沉思的嘴唇动了动，转移话题似的说道：

　　“话说回来，梅乌斯，这群俘虏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送葬人少年谨慎地环视周围——似乎是因为大多数奴隶都像集装箱一样压进了笼子里，此次解救的人口一放出来，才发现远比想象中要多。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的载具能借上穆茵河的力，沿支流将他们运至诺巴尔领。”

　　就在眠夜魔女喋喋不休说明的同时，远处的走私商队成员正将河边的布挨个揭开，露出无数既像小车、又像船艇的载具。

　　——载着各种物资及武器的铁皮，和浪沫一同在黑夜里闪着白光，平稳而坚硬地停息在湍急的河岸旁。

　　从刚才的旋盖小瓶开始，我就觉得眠夜魔女的不可思议，简直跨越了这个时代给我带来的印象——希恩之前说这里的河段原本无法借上水力。但对于眠夜魔女的载具来说，竟然似乎完全没有问题。

　　“在精灵的掠夺结束后，难民便能返回普利达领，重新建设他们的故土。还有问题吗？”

　　“呃……”

　　希恩听完眠夜魔女的话，欲言又止的喉咙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那些失去贞洁及亲人，悲惨大哭的奴隶们，形状娇好的嘴唇抿成了扭曲的形状。

　　“怎么？我只是给下属打个不平，顺便收拾收拾精灵罢了。做到这么多已经是仁尽义至——倘若你想为平民讨口子的话，何不向【天平】的猎犬说去？”

　　“不……不是这个意思……”

　　沉默不语的少年露出了嘶哑的口吃声。希恩见了眠夜魔女表情纹丝不动，苦恼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都行吧——我的马车在哪，梅乌斯？”

　　“在河边停着。往前去就是了……”

　　“——不必咯，小哥。我帮你把马车送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活力充沛的粗音朝希恩打了招呼。回头一看，穿着灰色上衣，看起来像是黑社会的壮汉不知何时出现，正笑吟吟地驾着一列不吉利的黑色马车，来到魔女身旁。

　　“清点人数完毕了吗，诺因斯？”

　　“嗯。男女算上幼童差不多有一千二。光靠走私商队的载具勉强够吧。”

　　让人连想到猫科肉食动物，带点黝黑的脸上漾着男子气概笑容的壮汉——走私商队的首领诺因斯走下马车，吵嚷着回答了魔女的问题，顺便动机不纯地朝她眨了眨单边眼睛。

　　“那就在这里分别吧，送葬人。”

　　眠夜魔女没有搭理大汉带有粗俗意味的谄媚，转眼看向希恩：

　　“不出我所料的话，耶冯（时间魔女）现在也应该正急着找你——我和她最好不要碰面。”

　　“噢，确实如此——上来吧，栩株。”

　　短暂朝诺因斯致谢后，希恩将我抱上披着帷幕、葬礼般不吉利的漆黑马车，同时回头道：

　　“谢谢啦，梅乌斯——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我的人情你可受不住，送葬人。”

　　无视了身边依旧殷勤谄媚的壮汉，眠夜魔女用无机质的眼神回绝了希恩的答谢，同时朝我回望过来：

　　“至于你，倒是个特别的存在——听他们说你的名字叫栩株？”

　　“唔……嗯。”

　　被魔女那无机质、甚至有些自作多情的哀伤眼睛看着。就好比在舞台上突然被赋予了定位不明的角色那般，我一时间脑袋也没能反应过来，只得匆匆点头。

　　“这样啊……你印象里的星空是什么样子？”

　　“……啊？”

　　莫名其妙的发问，差点又惹得我的脑袋宕机。

　　“没什么。”

　　正当我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响起，魔女收回了疑问。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无论是举止、气质还是对话，都让人实在感到不解。眠夜魔女叹气似的回过身子，紧接着有些刻意地自语道：

　　“戈壁的昼夜温差实在受不了，真想吹空调……”

　　魔女的嗓音温和，最后的低语却若隐若现。一时间让我怀疑起来，自己是否听错了其中的某个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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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眠夜魔女和佩鲁特等人短暂告别，希恩便启程了。

　　马车伴着宽阔的穆茵河，沿岸朝上游行驶，黑色的帷幕掩盖了窗外的景色，使车厢内显得更加阴暗。

　　我发呆似的坐在狭小的车厢里，周围堆满了织布和货箱，只听得马蹄声和车轮摩擦声回响。简直如同在棺木中那般寂静。

　　（我有多久没见到阳光了？）

　　愈发寒冷的身体让我没来由地想到。独自而茫然地紧盯眼前的黑暗。

　　——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切命运都宛如浮萍般漂浮不定，无论是未来还是归宿，全都没有着落。

　　即使身边有希恩这样的朋友，我也仍然无法安心——自己原来世界的家人还好吗？他们一定会很担心吧。

　　突然，马车一阵颠簸，差点让我又摔到屁股。车窗的帷幕被掀起一角，透出了一缕微弱的月光。

　　我扶着车厢的壁板，探出头去。月光洒在泥泞的河岸上，映出了斑驳的光影。

　　希恩坐在马车的前部，牢牢握着马缰。他的脸庞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见我探出头来，便扭回头询问道：

　　“怎么了？是伤口发痛了吗？”

　　“没有，已经不疼了……”

　　我摇了摇头，单手掩住小腹处的伤疤。抹了魔女的药后确已不再感到疼痛，但大块结痂的硬物顶在小腹的感觉，还是让我难忍地皱起眉头。

　　“这样。再稍微忍耐一阵子吧——要是有问题的话记得跟我说。”

　　“嗯，我会的。”

　　如此喃喃自语着，我蓦地仰望一望无际的荒野。干燥大地上爬满风沙的轨迹，由山土组成的尖锐断面高高隆起。水流也变得更加湍急，确实不是适合小艇航行的河段。

　　——不自觉地分析着周围环境，这时眠夜魔女的声音又回到了脑子里：

　　（你印象里的星空是什么样子？）

　　我茫然地退回车厢，蜷身而坐——她为什么突然会问这种云里雾里的问题呢？是什么比喻？

　　（印象里的星空……）

　　像转移注意力似的，我抬起头，将南方显著的四颗星辰映入眼帘。

　　——那是南庚星。有古说其北庚可见，南庚亦可见，其状为十，故而也叫十字星……

　　“……欸？”

　　脑袋里仿佛觉醒了某些东西，将陷入沉思的我猛然敲醒。

　　无意间为星辰辨识出了熟悉的形状和位置，不禁让我一再拭目确认——

　　我没看错吗？映入眼帘的星空，虽然因秋季的缘故暗淡不少，但仔细确认还是能辨认出几个特征来……

　　北斗星曲柄向西、天琴座、夏季大三角……

　　“这……！？”

　　仿佛有冰块沿脊背滑落般，我一时间忘掉了小腹的异物感，探身往前。

　　曾经闲暇时学过的半吊子星象知识，令我意识到一个难以忽视的现实：

　　“这里……有和我故乡一样的星空……？”

　　——我似乎理解魔女为何要问我那种问题了。

　　印象里的星空是什么样子——眠夜魔女的疑问重复播放在我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答案也显而易见。

　　“故乡？栩株，你的记忆恢复了？”

　　希恩好奇地扭过头来。将差点陷入不知所措的我提醒回到了现实。

　　“不，不是的，希恩……我……我……”

　　难以名状的恐惧从我心底升起，脑袋错综复杂地思索着——是巧合吗？亦或者是平行世界？虽然穿越到异世界原本就是无法解释的奇异，但回想起刚才眠夜魔女的自语——

　　（戈壁的昼夜温差实在受不了，真想吹空调……）

　　“希恩，难道……”

　　记忆的轮廓变得模糊。我像要勉力将它抓住似地用手抵着脸孔，呻吟着说道：

　　“魔女……魔女是来自其他世界的存在吗？”

　　“哈？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自己的问句是有多傻，不看希恩的反应我都明白——希恩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冬日湖面般的眸子和嘴唇，在月光下都不可思议得苍白。

　　少年摇着头，勉力在脑海里搜寻信息，为我解答道：

　　“我不知道魔女都是从哪里出现的。只不过她们确实如你所说，离谱到简直像来自异世界那样——忒弥安大地据说被诸神所眷恋，人类虽然是其中唯一未被神明眷顾的族群，却有魔女挺身而出，在【神明视线的死角】里，为人类构建了奇迹、也就是魔法的体系。”

　　柔和的嗓音在耳朵深处苏醒，希恩静静阐述着魔法，一时间让我转回了注意力——

　　“从兼为始末的【时间】开始，对万物衍生出‘阴-阳’的理论。格物的方法论为【智识】所开发，形成‘创造-引发-流出’的体系。目前最普遍的‘四元素-六芒星’体系，也有一说是【丰穰】魔女所建立的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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