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過的鈴聲響起，嫁男朝大門的方向瞪了一眼，然後像是什麼都沒發生的繼續看著電視。

平常如果外星人在家他就不會出房間，可能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等麻煩自己來找他。無聊歸無聊，但什麼都不做不想，能夠幫助他遠離鑽牛角尖帶來的煩惱。

不過像是今天這種外星人不在的日子，就算躺在原地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房間待久了也會發悶，就改賴在客廳整天，至少換個環境。這樣也不會忘記要準時吃飯，藥包就放在桌上，再怎麼放空也總會有瞄到的時候他想，大概。

鈴聲又響了一次，嫁男看看時間，差不多是午飯後的兩個小時。或許能用一下跑步機，想到後來又覺得還是算了。好懶，腦子感覺快變成糨糊，這樣一跑說不定會全部碎掉。不知道腦子碎掉會不會痛。

無所事事是很輕鬆，但什麼都沒辦法做，或說能做的都不想做，心情上就是有點不爽。

不是說心情變的不好，而是指即使伸了懶腰也伸展不開的感覺，長期廢用導致身心理一起走向下坡。雖然暫時是死不了，不過心裡還是會有所不滿。

不滿於現在看似完好，私底下卻很鬱悶的人生。

就是因為看起來很好，所以更沒有辦法判定自己該不該怨嘆，是不是唉了一聲就算無病呻吟，自以為可憐。

意外的很想當個潔白無瑕的受害者，過的越是悽慘，就越能逃避自我檢視的目光。

嫁男撐起軟趴趴的身體，眼睛離不開色彩跳動的電視螢幕。

腦袋裡想法沒有流動。

嫁男本來也沒打算思考，只是雙眼迷濛的望向客廳大門。

惱人的鈴聲不斷，幾乎要超過喇叭發出來的各種聲音。

好吵，去開門嗎？

還來不及想得更深入，身體就擅自做出了行動。

門外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親切的笑著，另一個直是盯著看。

「終於！還以為你早就死了，害我擔心了一下。」

那個面帶微笑的也不管他還楞著，自顧自的說下去，「不過看樣子氣色還不錯，應該過得還不錯。我們走吧。」

嫁男來回盯著長相相同的兩人看，心裡升起一股不是很在意的熟悉感，隨後席捲而來的是嚴重警戒。

閃過伸過來的一隻手，握緊門把，他打算默默的把門推回去。

「你還沒好嗎？」一人出聲催促，另一個則冷聲道：「我覺得你話說太快了。」

兩人無言的看著門縫逐漸變小，還好有反應過來，在門完全被闔上之前就抵住了門板，不讓對方有機會扣上鎖。

嫁男終究抵不過他們的力氣，大門被迫敞開，途中還站不住腳踉蹌了一下。

「請你放心，我們沒有要做壞事。長官也是知道才讓我們來的，他很信任我倆——我說的長官就是你的丈夫，不知道他有沒有讓你知道，他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不太清楚。」

看見對方猶豫，兄弟倆不禁交換眼神。

「長官有跟你說過，今天會有兩個長的很像的人來接你嗎？」

他皺著眉搖頭。

「真尷尬，啊，不過沒關係，你現在知道了。」

還在笑著的那人自我介紹，「我是凱勒柏，而旁邊這位是我弟弟路克。我們都是你丈夫的下屬。嗯……還是我該用『您』啊？」

嫁男不自在的往後退了一步。「這樣就好。我不介意。」

「好的，雖然很臨時讓你知道現在得出門這件事，不過我和弟弟會在這裡等的，所以還請你去做準備，餐會很快就開始了。」

「餐會？」

「沒錯。」凱勒柏留一隻手撐住門板，好像很怕對方跑掉一樣，他繼續說：「管理這棟樓的人辦的餐會，參加的人不會很多，不用太擔心，當作去吃飯的就好。」

「我、我一定要去嗎？」

「是的。」

路克斜眼看向哥哥，後者沒有理會。「所以請去做準備，慢慢來就可以了。」凱勒柏面帶笑容，和藹的樣子，語氣裡卻不容拒絕。嫁男當然覺得怪異，但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推掉，沒有其他衣服可以穿，這種事能被當成藉口嗎？

似乎看穿他的躊躇，或單純感到不耐煩，一直沒說話的路克突然拎起他的項圈，把其他人都嚇了一跳。

「你幹嘛？」凱勒柏代替愣住的嫁男大喊出聲。

「我覺得這樣就好。只是餐會。」

凱勒柏遲疑一下才了然的笑出聲，「也是，不用搞得那麼麻煩。那我們直接走吧。」

嫁男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但也只能被動的被拉著走，本能的反抗不了。

門沒有關。電視聲隨著距離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不見。他忽然想到，自己怎麼適應這種事了，感覺真是糟糕。

*

餐會很無趣，三人一致認同，除了餐點的部分其他活動都很沒有必要。

嫁男和路克正在吃冰淇淋，一個牛奶一個巧克力，凱勒柏則在吃沒什麼味道的過季水果。

「我喜歡中間那道。」

嫁男順著凱勒柏的視線，剛好在自助吧上兩道菜的中間，他問哪一個，凱勒柏只是笑笑。

「嘿嘿，你猜啊？」

「左邊那個？」

「右邊。」路克說。

「怎麼感覺都不是……」

凱勒柏清喉嚨說：「究竟是哪邊呢，真讓人期待對吧。」面對笑的過於和善的雙胞胎哥哥，嫁男只敢在心裡反駁：有什麼好期待的。環顧周圍，因為餐會已經到了尾聲，原本就不多的參與者又散的更少。

「其實這幾乎算全部住戶都有參加了。」凱勒柏說。

「人好少。」

「能住進來的人本來就不多，」他又咬了一口切塊的無味水果，「你得知道、能住在高樓的傢伙，都是藍色星球上排名有錢有勢前幾。他們要承擔很多責任，面臨的工作也都攸關新政府在這顆星球上的殖民，理所當然能拿到最好的資源。」

「是喔。」嫁男事不關己的回。

凱勒柏一隻手撐在桌上，饒富趣味的表情注視著無感的男妻。

「我以為你會再更——感到訝異一點？你也是這裡的住戶欸，不覺得備感榮幸嗎，從平民躋身有權有勢的行列。有多少人想要這個位置啊。」

嫁男低著頭吃冰淇淋，沒有轉過來接住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注目。

「那又怎樣。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妻子，這跟我沒太大關係。」

「你不可能完全都沒享受到，不會在裝清高吧？」

「我沒有。」

「是嗎。」

會場忽然少了人聲。侍者拿走其中一個還半滿的菜盤。路克好像終於找到機會，插進來說：「你講話真的不太好聽。」

「你才沒資格說我。」哥哥笑著反駁。

「我有。」

「沒有吧。」

對話倏的停在這裡。又一個侍者來端走菜盤。

「我覺得我們好像該走了，這裡只剩我們了。」嫁男放下早就吃的乾淨的小碗，靜靜等著有誰先動作。

結果大家都坐在原地沒有動。

「真的欸。」凱勒柏放鬆坐姿，身體跟著往下沉。路克還在舔湯匙。

「你要走可以先走，我想再坐一下。」

嫁男不想自己回去，只好盯著桌面發呆。侍者不來趕人嗎？

「你不凹一下嗎，還是直接放棄了？」

「不然我還能怎樣。」看見對方在沉默中癟嘴，嫁男尷尬的撇過頭。

「怎麼會問我？」凱勒柏返回笑容，「你知道為什麼分配給這些人的資源是一棟大樓嗎？」

「痾、因為最好的東西都在這裡？」

「你要這樣說也是沒錯，最好的，不論人、事。」

侍者在他們周圍來來去去，唯獨繞過這個桌子，把其他座位收拾的一乾二淨。

好像形成一個新的獨立的，被人視作無睹的小世界。

很快的整個偌大的會場只剩下一組人與他們的桌椅和髒亂。

「所以——你知道為什麼了嗎？」

「剛剛那個不是答案嗎？」

「不太算。」

嫁男看看他，再看看路克，「我不知道。」

「你又放棄了。」凱勒柏對他說。

「就說了我沒有。」

嫁男皺起眉頭，不知道為什麼對那兩個字很不滿。明明說的都是事實，但聽起來就是很刺耳，完全就像在針對他。

有什麼好生氣的，他問自己，有什麼好生氣的。還是因為是丈夫以外的人，所以就可以肆無忌憚表露情緒？

生氣和不滿沒有太大用處。本能這樣告訴他自己，如果對方需要再表現出來就好。反正人總喜歡比自己弱小的、或乖巧的，反抗也沒有意義。

人生唯有順從才能幸福。

其實他一點都不愛哭，只是放棄忍耐所以才一下就讓眼淚掉出來。而淚眼總是能獲得更多關注，以致易於哭泣的個性越來越嚴重。

耍性子得也不到好處，不管在哪裡都是這個道理。對他來說，順從和哭泣都是獲得寵愛的好方法，即使表面不這麼想，下意識還是總做這些事。

他覺得這麼做的自己很糟糕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也不想有其他辦法，因為這是最輕鬆的方式，可以順便發洩鬱悶也不被當成一回事。

一旦被當成一回事，被質問「又放棄啦？」就會再次確認到自己正在接近沒有用處的真實。

想變得有用，想被好好的愛。

好困難，反正願望說再多次也不會成真，就說說而已也無妨。

沒有夢想沒有真實，活在腦內建構的怯弱世界裡。

新的獨立的視若無睹的小世界不斷成型，好逃避不斷到來的挫折。

虛構的挫折或真實的挫折都是吃人的挫折，但逃跑的話會變得更加沒用。

不想要逃跑，可是眼前全部都是吃人的東西。

體內也確實正被生命蠶食著。

虛實呼應，感覺自己隨時都在消失。

自己並不存在，不是早就知道了，那為什麼又要再創造出來，然後再被吃掉。

是上癮了吧。

一點都不好玩，快吐了，腹部脹的要爆炸了——

現實中肚子真的在痛。痛的有幾個瞬間甚至吸不到氣，嫁男壓著腹部彎下腰，等待這陣痛感過去，下一波卻接著不斷到來。

「我真的不知道。」他忍痛說，尾音帶顫抖。

「那我直接公布答案了。」

對方是不是還再笑，嫁男這個角度看不見，倒發現地上有塊掉下去的肉丸。

「因為不需要的時候一把火就能燒掉啦，很簡單對吧。」

路克說：「或是炸掉也可以。」

「對啊。這個問題沒那麼難，你也回答的出來。」

好像就在說，連你的放棄都是多餘的。嫁男如此想到。

沒人答腔雙胞胎哥哥說的話，會場裡的侍者都走光了，一直被忽略的冷氣運轉聲也停了下來。

室內達到真正的一片寂靜。

路克依舊冷眼看待，凱勒柏自知沒趣，拍了拍嫁男弓起的背，意思意思的作安撫。

「走吧，我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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