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缇娜在自己的寝宫高塔里向外望，看着美丽的花园浓烟滚滚。

那些北方的野蛮人涌了进来，抢掠阿戈尔在陆上千百年积累的珍宝。

昔年的岁月就像镀着金子，阿戈尔趁虚而入的征服伟业随风剥落。现在因为分裂而逐年大步后退的换成她们，直到全部的遗民蜷缩在这山隙之中的高山花园——格拉纳达。

一年一年的，一个一个的，那些更靠北的王国陨落，她们的珍宝和血脉现在都汇聚到格拉纳达，就汇聚在这个房间里。

劳伦缇娜恐惧地离开窗口，她不敢再看。她扑向自己的梳妆台，从暗格里摸出那个匣子。在围城开始之前，维齐尔把这个物什给了她。那个智慧老人严肃地说，这就是石榴树下的王国全部的希望所寄托，这就是阿戈尔的命运所宿。

现在那个老人倒在城墙上，躺在他自己的血泊里。而劳伦缇娜紧紧地抱着匣子，团成一团，坐在自己的床榻上。她想不出这个匣子如何能挽回危局。

她深深地呼吸，希望能把害怕的情绪全部赶走。她要勇敢起来，她是阿戈尔全部王国血脉的继承者，是这个所谓阿戈尔命运所在的匣子的保管人。退一万步，她绝不允许在那些不敬神的野蛮人闯入自己闺中时，看见一个懦弱的阿戈尔末裔。她是劳伦缇娜-格兰纳达，这阿戈尔最后栖息之所的公主。她坐将起来，高贵得像智慧宫的浮雕，逼视自己的房门。无论谁进来，那个人看不见她的崩溃。

沉重的铁靴停在了门外。维齐尔活着的时候曾混合着鄙夷和厌恶地说，北方的野蛮人仰赖这种粗陋的武备，否则阿戈尔的战士绝不会节节败退。但是劳伦缇娜不久前看见老人的弯刀崩断在一个敌人肩上，随后他的肚子就被划开。劳伦缇娜把这些思绪赶出脑海，再次吐出一口气，正襟危坐，戴着坚硬的面具，要看是谁来摘取格拉纳达的王冠。

门外有很多人，他们踏得那么沉重，那么纷乱，那么……得意洋洋。曾经这里的仆人都是静默的、秩序井然的、谦逊如蚁鼠的。劳伦缇娜被这个对比再次提醒：她的国家灭亡了。那些足音止息，似乎有人在发号施令。隔着用名贵木料打制的、镶嵌金玉的房门，并不能听得真切。但是劳伦缇娜认为，那一定是一个凶狠的掠夺者首领。那个人的手里，还提着滴血的剑。那个人的脸上，还挂着嗜血的笑。

门打开了。劳伦缇娜用上她在宫廷中学会的全部威严看过去——

一个清秀、甚至称得上可爱的，如果是一年前在宫中看到，劳伦缇娜会瞒着维齐尔晚上召来侍寝的女孩走了进来。鲨鱼眨了眨眼，这就是那些毁灭了她祖国的人之一吗？那个女孩的确穿着染血的盔甲、提着滴血的剑。但是女孩的脸上没有狂热、没有凶狠、没有战胜者的傲气。只有疲惫。

女孩走向劳伦缇娜，像一位提出共舞邀请的侍女一样向她伸出手——

劳伦缇娜这时候并不会知道，她没有及时回应的结果是：那个女孩会皱起眉头，收回手，然后换成拳头，狠狠地把自己打晕过去。天旋地转，她最后只看见那个女孩面上多了一种疲劳之外的神色：嫌恶。

劳伦缇娜还没睁开眼睛，就疼得叫出了声。她脸上挨那一拳的地方好像肿起来了……

“你最好别去碰。我给你抹了药膏，你不要去破坏它的效力。”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对面传过来。

劳伦缇娜呻吟着撑起自己的身体，眼前正好是一面镜子，从里面可以看见自己的脸颊上确实涂抹了一块难看的青绿色药膏。

对面的那个女声再次提醒她：“我打你的时候没有摘铁手套，你最好现在别碰，否则小心骨头合不拢。”

劳伦缇娜连忙收回手指。她把两只手交叉在膝盖上，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果然正是那个闯进她房间的女孩。女孩应该比她自己还小几岁，但是穿着线条僵硬的铁甲，眼睛旁边还有之前没注意到的伤疤，看起来其实并不稚嫩。劳伦缇娜说不好是不是因为自己挨了那一下，所以对女孩的印象发生了变化。

女孩看着鲨鱼“规矩听话”，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是你的俘获者，我叫艾丽妮-阿拉扬，来自激流之地的宗教骑士。我们现在正赶往我们的都城，希望这一路上你能服从我的指令。”说到这里女孩——艾丽妮——略显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否则你难免多吃些苦头，明白吗？”

鲨鱼的内心莫名腾上一股怒火：这个女孩以为自己是谁？又以为她面对着谁？一个野蛮人中间的所谓骑士罢了，而劳伦缇娜-格兰纳达是阿戈尔全部高贵血脉的最后传人！她冷冷地说：“那要看你表现，异教徒。”

艾丽妮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劳伦缇娜身前。鲨鱼注意到这个女孩应该比自己稍矮一些。但是艾丽妮身上的盔甲带来的冷酷，让鲨鱼只能坐在当场，仰头看着女孩，再说不出强硬的话。

艾丽妮突然伸手抓住了鲨鱼的黑发，不顾她吃痛的喊叫。北方的宗教骑士对亡国公主如是说道：“那就要看你表现了，异教徒。”灰眼和黑眼对视了好阵子，最后艾丽妮断定这个愚蠢的异教徒女人已经学到了教训，松开了手。

艾丽妮退回之前她所坐的位置，劳伦缇娜怒视着这个粗暴的野蛮人，但是没有再贸然开口。她现在已经明白，文明开化的阿戈尔人没法和这些粗鄙的黎博利合理地交流。她的目光从艾丽妮那张此刻看起来已有些可憎的脸蛋上滑落，发现黎博利此时正把玩着一个精美的匣子……等等，匣子？

鲨鱼惊慌地看着骑士手里的匣子……该死，她早应该意识到，既然自己昏过去了，那这个匣子自然落入面前这个该死的黎博利手里了。

她表现得太突出，艾丽妮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宗教骑士举起手中的匣子：“这东西……里面是不是装着你的珠宝？它要怎么打开？”

劳伦缇娜几乎忍不住松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愚笨的家伙搞不清楚匣子的开启方法。她尽量冷静地点点头：“那是我的梳妆盒。”

艾丽妮耸耸肩：“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喜欢对自己的脸涂涂抹抹。”的确，她脸上不施粉黛。鲨鱼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汗水。其实她也很少化妆，特别是从不会自己动手……希望不会因此露馅。

艾丽妮抛接了几下那个匣子，劳伦缇娜的心跳随着那个匣子的上下起伏也波动了几下。

骑士接住匣子，若有所思：“可是你紧紧抱着它……有那么看重吗？”艾丽妮的灰眼探询地扫过来，劳伦缇娜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劳伦缇娜吞了一口唾沫，说：“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在心里祈祷，希望能骗倒这个野蛮人。

艾丽妮点点头：“那就由我保管了。这一路上你不需要抛头露面，就不要成天梳妆打扮了。”说完，她将那个匣子放回到了坐垫的一边。

劳伦缇娜看着匣子，心里估摸着自己是不是能扑过去抢到手里。但是她立刻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和对方比起来，自己根本没有反抗余地，再说，抢到手上，又能去哪里呢？

这时候，一直轻轻响着的车轮辘辘停下了。艾丽妮敏感地站起身，一只手扶在腰间，另一只手示意劳伦缇娜留在原地。她走到这宽敞得好像一间房舍的车厢一侧，放声询问：“什么情况？”

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滑开，一张男人的脸露出上半截：“骑士大人，我们该停下来，让可怜的马儿们休息一下，车夫也需要进食水。”

艾丽妮皱起眉头，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好。给公主也准备好饭菜。给她你们能提供的最好，我只需要清水和面包。”

……劳伦缇娜没有想到，在进食这件事上，她也能够被羞辱。

艾丽妮不准她碰餐具。骑士振振有词地说，这是避免她们之间出现不愉快。而取而代之的，是劳伦缇娜只能像个稚童一样，张着嘴等待艾丽妮的喂食。

不，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

艾丽妮对她囚犯的生命安全看得似乎实在太重了些，至少劳伦缇娜这么以为。

虽然黎博利宣称自己可以只享用清水和面包，但是她却不放心劳伦缇娜的饮食。于是骑士选择自己试过每一道菜肴，每一具刀叉，然后再用这些沾染了她唾液的食具供劳伦缇娜用餐。

劳伦缇娜尝试抗议，只换来一句：“你是我珍贵的战利品，是我的俘虏。”以及掐住颌骨，被强硬塞进嘴中的，已经咬噬过的食物。

我不是你豢养的动物！劳伦缇娜想冲着面前的黎博利大吼，但是那双灰色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对她说话：“胆敢反对，有你好果子吃。”

......不过艾丽妮明显没有料到，劳伦缇娜竟敢咬她。为了喂食鲨鱼，黎博利摘掉了铁手套，结果不慎被劳伦缇娜抓住机会咬住了手指。骑士惊怒交加地抽回手指未果，她把另一只手捧着的食盘摔到地上，赏了不知好歹的阿戈尔人一个耳光。“你这……你这……”良好的教养让生气的艾丽妮也骂不出脏话。她抖着手，上面的齿痕清晰可见。

劳伦缇娜吐掉嘴里的血，她仰起头看着怒气十足的艾丽妮，眼里满是轻蔑：“我不是一只畜牲。我是人类，而且很可能远比你高贵。”说完她用力站直身子，一下子压过了艾丽妮的身高，现在换成后者仰着头看她了：“我是劳伦缇娜-格兰纳达！我是阿戈尔的血脉，格拉纳达的公主！我或许是你的俘虏，但是我也不是可以任你欺辱的下贱货色！”

艾丽妮退后了几步，脸上的神色在劳伦缇娜看来琢磨不清。在那股控制自己的怒火退潮以后，劳伦缇娜又开始隐隐惶恐——她怎么这么笨呐！干什么要犯可能惹恼这个野蛮人的风险！但是她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她本能地知道，如果现在退缩，那么一切都完了。

艾丽妮抬着头看了很久。终于，骑士在这次冲突中后退了。她低下脸，弯腰捡起了掉落一地的餐具，略微收拾一下后，放在了马车的座椅上。做完这事，艾丽妮在劳伦缇娜的注视下走到车厢侧，敲着门板说：“公主殿下要新的餐食，送进来。”

劳伦缇娜坐下来有尊严地享用了新的午餐。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把坐在对面，摆着一张难看脸色吃面包喝凉水的艾丽妮当做下饭菜。

唔，这算不算得上一种秀色可餐？

马车再次粼粼辘辘地开动了。艾丽妮看起来还是在生气。劳伦缇娜则自觉赢得了更多自由，开始在车厢里走动。她意识到，这车厢里有很多物什，本就是从她的房间里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的。这个认识让她又情绪低沉了下来——亡国，的确。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转头看向那个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可怕的野蛮人：“喂，你识字吗，异教徒？”

艾丽妮像是被惊醒一下看向她，脸上迅速从茫然换成敌意：“干什么。你不要想着对我念叨你们的异端邪说，那些书籍都没有带来，现在大概已经全部焚毁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带着胜利意味地抬高了。

劳伦缇娜感觉被针刺到什么地方。那些精美的画卷，曾经是她人生的启蒙啊！那可不仅仅是宗教的说教，那是多少阿戈尔先贤的智慧……而这些野蛮人？

她站稳了脚跟，也平复了气息，笑吟吟地举起手上的书：“不，只是一点故事。”她带有调笑意味地问那个年纪比给人的感觉小多了的黎博利：“听过《天方夜谭》吗？”

入夜。

劳伦缇娜点着了油灯，照亮了那个已经听得入迷的女孩。

女孩微张着嘴，一双眼睛扑闪着，完全沉醉在远方的香料群岛的爱情传说中间，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故事的主角是她所谓可憎的“异教徒”。

劳伦缇娜偷笑了一下，这家伙其实还蛮好搞定的嘛。她清了清嗓子，打算继续念下去。

但是艾丽妮这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好像犯了错误，她突然有些激动地站起，指着劳伦缇娜问：“你哪里来的火石，怎么点着的灯？”

劳伦缇娜耸了耸肩：“我们的灯本来就不用火石……你们实在太落后了。”

“……哦。”艾丽妮悻悻地坐回去，这一下她又变回那个初出茅庐的宗教骑士了。黎博利明显做了一会挣扎，才对鲨鱼开口说：“不要继续听了，把你的那本书放回去。”

劳伦缇娜自然从善如流。她起身优雅地走过车厢，把书塞回书架上。

背对着艾丽妮，她问：“为什么不自己看呢？难道说你不识字吗？”这个问题她有答案，一边问，她一边狡黠地默笑着。

过了一会儿，身后才传来有点闷声闷气的回答：“……嗯。”

鲨鱼笑得尖牙毕露，只是可惜小鸟看不到：“那明天起我会教你。”

第二天，上路的马车穿行进了曾经保护着这个阿戈尔遗民最后小小王国的群山。劳伦缇娜从窗格里向外望去，她记得自己曾经在维齐尔的陪同下来这里，慰问那些自愿生活在处境艰难的哨塔里的人们。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面庞和手因为日晒风吹和沙砾而变得粗糙的女性，她还记得这些热爱祖国的人们见到自己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记得这些人端给自己的羊奶——那已是这些祖国边境的守卫者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食品，而她还要强忍住对那股腥味的不适，才能不至于失礼地吐出来。

而现在，那些红砖石堆砌的哨塔，大多倾圮、并有焚烧过后的漆黑痕迹，少数尚算完好的（如果忽视那些仿佛被巨龙啃食过的缺口），则已经有新的旗帜在上面张扬地飞舞。强烈的日光之下，还能看见一些肢体或者头颅，同样被串刺在那上面。

劳伦缇娜只希望守卫者们中有人逃脱了——否则他们的牺牲却没能换来祖国的保全……这让劳伦缇娜情何以堪？

艾丽妮在她身后说：“你在看什么，阿戈尔？”

鲨鱼抽回目光：“……不，只是有一株石榴树结果了。”

黎博利嘟哝了几句，终究没有对她的说辞有什么意见。取而代之，骑士坐到了她们几张雕刻华美的桌子之一前，眉头紧锁地看着桌面上摆着的那本书。

鲨鱼注意到了骑士的举动，她把自己从黍离之悲中拔出来，坐到骑士的对面。

面对这个明显没受过良好教育的野蛮人，她身为文明人的优势正在于此。国家的灭亡已经把她抛入了命运的漩涡，现在她必须紧紧抓住手边所有能抓到的筹码。她不知道未来抵达野蛮人的王都之后，还会面临什么，但是至少目前她能看见的这个骑士，应当是可以被她影响的。

“嗯……第一课。你认识所有的字母吗？”阿戈尔人对黎博利的影响是巨大的：多年以前，萨科塔离开希帕尼亚的时候，被遗弃在此地的黎博利丧失了除了信仰之外的一切，而信仰也不能阻止这个民族堕入蛮夷的境地。是阿戈尔从海中登陆，指点开化了黎博利们。所以这些野蛮的飞禽一族，使用和阿戈尔同样的字母表，虽然很多词句上可能拼写不同。

艾丽妮缓缓地摇了摇头。看得出来骑士对暴露自己的无知感到了羞赧。阿戈尔公主浅浅一笑，伸出手指划过书本的封面：“这本书的标题刚好用尽了所有的24个字母……”

艾丽妮的天资是很聪颖的。劳伦缇娜看着黎博利嘴中的学舌不再像最开始一样磕磕绊绊，看着这只小鸟面色逐渐舒缓开，神采焕发。

“接下来……这个词，就是石榴树。”劳伦缇娜指向书上精美的插画，首先念了一遍。她一想到还有很多如这样的书本已经被无知的火焰焚毁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骑士跟着念了一遍。艾丽妮看着插画中栩栩如生、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们的这个国家，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石榴树真的很多。也长得很美。”后面一句是阿戈尔看过来的时候，由黎博利显然有点慌乱地添上的。

劳伦缇娜轻轻颔首，她翻过一页，不着痕迹地说：“嗯。我们喜欢石榴树。”

喜欢。未免太轻描淡写。格拉纳达就是石榴树，石榴树就是格拉纳达。阿戈尔们就是树上的果实，是这片土地的精华啊——

“这个气味香甜的石榴，每粒籽都是一颗星星，每层隔膜都是朦胧的落日。”在祭典上每年都要念诵的词句，不受控制地从劳伦缇娜的唇齿间冲出。她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落泪，于是唐突地站起身，把头转向一边。

骑士明显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她仓皇地想要起身，可是又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帮得上什么忙，于是尴尬地停在将起未起的半空。劳伦缇娜知道自己虽然侧过了脸，但是仍然不能避免被黎博利看见眼泪，于是她干脆将脸面又重新转回来，对艾丽妮大方说道：“请给我手帕好吗？”

艾丽妮慌乱地把她自己的手帕递了过来。劳伦缇娜轻轻颔首，接过了那块亚麻布，在布料接触到脸颊的前一个瞬间，她才意识到这是对方自用的手帕，而不是宫中那些侍女随时准备好的崭新物事。不过，就此搁下也太失礼，而且闻起来味道其实并不糟糕。

她擦拭泪水的同时，在视野之外，黎博利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一直听说你们多愁善感。都说阿戈尔的血太咸、太粘稠，是和海水混合的，所以你们才总是要流泪。我一直还以为......那是一种玩笑话。你们为什么这么容易哭泣？难道不是除了在膜拜上主时之外的流泪，都是软弱吗？”

那个不懂事的野蛮人偏偏要在这时候提问。

劳伦缇娜把手帕攥在手里，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滴。艾丽妮在她的视线逼视下有些不自然地双手抱胸。自然而然的防备姿态。

阿戈尔冷冷地说：“我们则认为北方山里带出的浑浊激流让你们的血变得太生硬了，所以你们显得如此无情无泪，不管牺牲多少同伴也不懂得为他们哀悼，只会继续飞蛾扑火般攻击我们的王国。”

艾丽妮针锋相对：“你们的泪水太多了，而且是完全无用的。激流灌溉了我们的土地和心灵，是它给予我们财富和力量——压倒了你们这些异教徒的力量。泪水呢？它是有毒的，它只会毒害你们的国度和人民，让你们越形虚弱。直到昨天，你们所流的泪水结的苦果的味道，不是已经被你们自己的舌头尝到了吗？”

劳伦缇娜没有想到这个宗教骑士也能如此言辞锋利。泪水不是毫无裨益的，它使人类铭记。流泪也不仅仅代表软弱，它是文明，是阿戈尔的国度之所以区别于野兽栖息的黑森林。她们一直是以自己的情绪善变为傲的，认为这证明了海洋之女的不同凡响。只有北方的、寒气蓄积在笨大身体里的野蛮黎博利，才会将自己的不善流泪引以为豪。

但是她要怎样合适地表达自己的这种看法？面对蛮族，文明人怎么能仰赖喉舌？

所以她住嘴，把话语咽进去，把怒气表露出来，就算那个黎博利对此的反应是嗤之以鼻。

用毕午餐的时候，劳伦缇娜听着艾丽妮和车外的昨日同一个男人的交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在艾丽妮转过身来之前，劳伦缇娜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艾丽妮明显对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什么？”

劳伦缇娜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们有多少人？”然后，在艾丽妮皱起眉头之后，她解释道：“你们派了多少人来护卫这辆马车？”

黎博利环抱手臂，靠在马车厢门上，一脸的不信任：“你为什么非得知道这种事？”

劳伦缇娜一脸的无辜：“我想确认自己的安全还不行吗？”

骑士几乎嗤笑出声。艾丽妮放下手臂，手指轻轻搭上自己左腰间挂着的迅捷剑，仰着头高傲地说：“正义的信士已经扫清了你们软弱的军队。我们也许会有一段比较漫长的旅途，但是肯定是安全的。”

阿戈尔耸耸肩，说出自己的猜想：“我认为你们还没有拿下这个国家，不是吗？你们只是夺下了我们花园般的王城，但是四周的山里并非荒无人烟……那些山里人对我很忠诚。”劳伦缇娜在心里补充说，不仅如此，而且他们的忠诚也很狂热。

艾丽妮的脸色阴了下来，她咬着下唇，眼睛里透露出的情绪大概是不服气。但是最终骑士还是相当不甘心地承认：“可能吧……总有人被你们经书里说的谎言蒙蔽。”

劳伦缇娜在心里几乎笑开了花。年轻的黎博利果然很容易被套话。她清了清嗓子：“咳嗯……那么我更应该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了。也许会有人来袭击，想夺回我——”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宗教骑士以一声大喝打断了劳伦缇娜的话。空气静了一霎，然后艾丽妮撇撇嘴，找补了一句：“我们不会允许有异教徒把你抢回去的。”

劳伦缇娜没有放弃她的打算。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山里人家都很野性不驯……你接受过历史教育的话，也许会知道他们有时还打起旗帜来反对格兰纳达王城呢！我还是想知道护卫的人数，”她瞥一眼小鸟，发觉了对方脸上的动摇之后，迅速跟上一句，“还有素质。”

艾丽妮又倔强地坚持了一会，终于在劳伦缇娜不依不饶地注视中败下阵来。她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再保持站立带来的高度心理优势。

“……大公爵拨给我一个lance的人马，都是些在野兔地打了多年的老兵。”

虽然艾丽妮说话的时候低垂着头，让劳伦缇娜没法从她的表情上获得胜利的满足感，但是至少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艾丽妮的话等于是说，车外的人都比这个愣头青骑士来得老练，而且人数不少。鲨鱼趁着艾丽妮还没抬头，允许自己灿烂地笑了一下：再一次，她逼迫自己的看管者让步了。但几乎是立刻，她又陷入了沉思——

这些人可比艾丽妮难对付。她得好好想办法。阿戈尔的希望现在全系于她之手，她不努力，还能指望谁来为这个倾覆的王国战斗到底呢？

那一天剩下的全部时间里她都在思索，直到入睡以前，眼前闪过的还是倾颓塔楼上飘过燃烧旗帜，还有自己的泪水滴落的封面上，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蜜蜂是很好的益虫：它们辛勤劳作，为我们的饮瓶中增添甜蜜；在餐桌上它们可以裹上自己的产出，再洒上辛香料，又甜又辣，滋味诱人；更不要忘记午夜闺中点起的蜡烛，如果没有蜜蜡，情人的幽会时分又将欠缺多少欢愉？

劳伦缇娜知道自己的喜好：贪饮蜜水是她心头好，蜂蛹也是宫中餐桌上屡屡受她高度赞扬的美味；不过她的最爱，还是在幽幽的香气中等待揭起侍女面纱的那种难以言喻、难以按捺。

宫中所用的这一种香烛是如此的：其散发的味道易寻难觅，要特意嗅见，总是躲得没影；但是和心仪之人欢好之际，又能恰到好处地转出暗处，钻入脑海，为彼此增兴。她老早叫人点起了好几支，火光妖冶舞动之际，阿戈尔的公主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今夜的幸运姑娘。

昼间瞥见的几眼，就差不多勾得她神魂颠倒了。她知道近来宫中挑选了新人进来，也想过寻个维齐尔关照不及的空当，去见一见有没有对得上胃口的新人。但是……啊，有时候生活确实有如诗歌，高坐在王位上的公主的目光，在百无聊赖之际的闪动，越过无聊无趣的大臣层层叠叠的人墙，偏偏把那个人儿看得清楚明白。

她从不记得宫中有这样姿色出彩的黎博利侍从，不然一定早早地就上过了她的床，就算反复召来留下过夜会引起维齐尔的关注，也是在所不惜的。此时此刻，四下黑纱笼罩，气氛暧味，她想到白天看见的倩影，心中依然悸动不已，手心冒汗。

真是可爱的人儿，明明从身段来判断，大概还是个女孩，可是一张明晰秀丽的脸，就让人忍不住想到在床上在身下的俏处。劳伦缇娜自己也吃惊，在见到那个女孩之前，她没想过会对这样的一型起心思。

她差不多听厌了那些聚集在她宫廷里的诗人的赞美，太多的陈词滥调。可是有些句子这时候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她觉得适合极了。

“她的白发如银子，太阳底下有黄金的光辉蕴藏”

“是海中的细沙洗磨，带出来的镜子眼眸”

好期待啊。劳伦缇娜注意到自己勾起唇笑了，她连忙抚平嘴角。公主要宠幸这个好运的小女仆了，该高兴的应该是可爱的黎博利情人。

“吱呀”。门开了，又无言地合拢。阿戈尔满意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走进自己的寝室，逐渐走近自己。

她还不知道名字的黎博利将将停在床铺之外一步，低垂着头。按照她的要求，有好好地戴上面纱。当然要有面纱了，鲨鱼从初知人事起，最喜欢的就是挑开女人面纱之后的亲吻——还有紧随其后的上下其手，欢声低吟，情迷欲乱……

但是今晚莫名地她不想按照以往的惯例流程来。阿戈尔总觉得暗暗地心焦，好像在害怕什么。所以她没有再慢条斯理地用眼睛剥去女孩的衣裳，再刻意迟缓地，用水烟杆去拨那层纱面。取而代之，劳伦缇娜向前俯身，一只手揽获了黎博利女孩的盈盈一握，在后者的一声低低惊叫声里，叫她跌进自己的怀抱。

另一只手有点烦躁意思地扯下了面纱，露出那双灰色的眼睛……她望进去，想起自己去皇家狩场，拉开弓时瞄准的鹿。

多么可口的猎物啊……劳伦缇娜笑了，她低头深情地咬啮起女孩的脖颈，留下侵略性十足的齿痕。她不想只用亲吻，觉得那样送给情人的红肿太浅，不足以表示自己的狂热。

手上也不要闲着。顺着特意安排的宽松衣领滑进去，嗯，有好好听话没有穿胸衣。女孩的胸前是符合年龄的青涩，但是一点也不让人感到罪恶，至少鲨鱼只觉得兴奋。她略显粗暴地揉捏起某处弱点，轻车熟路之间满意地听见头顶上传来嘤咛。

用餐吧，一切都正好，那香薰的味道也该泛起来了，此时此刻，正是劳伦缇娜该享用自己的黎博利情人的最好安排。

……即使在睡梦之中，劳伦缇娜也笑得这么开怀。只是可怜她的好梦，搅扰了艾丽妮的清静。

“……不知廉耻的异教徒……”黎博利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羞红了脸。天可怜见，这是第一回她和年龄相近的同性睡得这么近，而且对方还在做明显充满罪恶的梦。

几分钟前，艾丽妮被吵醒了。在她理解事态之前，那些低低的、可是根本不能忽视的靡靡之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使得艾丽妮不得把手指交叉在嘴唇上，免得自己尖叫起来。

这……这个异教徒公主在做什么啊！？

年轻的骑士还没有任何的性经验可言，她甚至不会自渎。面对当前的情况，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到一片空白的反馈。而马车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表明，那个阿戈尔一定、一定、一定是在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亵渎之事……

黎博利脑子里纷乱如麻。她应不应该跳起来把那个异教徒推醒，义正词严地指责这家伙居然做出如此无视道德的事？可是某种直觉又告诉她“别做那么蠢的事”，她脑子里甚至都能想到这么干了之后，劳伦缇娜脸上的表情。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艾丽妮僵在她的床铺——一堆马车地板上的薄毯子中间。战争中刚刚展露头角的优秀年轻骑士面对完全超出认识的事况，手足无措。因此，她居然就只是躺在原地，听着几尺之外的劳伦缇娜发出的跟婉转动听的夜莺一般的低低呻吟声，在混乱和空白中，不做任何行动。

黎博利难以行动，而做了个难逢的好梦的阿戈尔并不知道自己的梦之外，艾丽妮有多受困扰。梦中的劳伦缇娜仅仅只是顺应本心，一心一意地按照身体的本能一直做下去，为自己带来越来越多的欢愉。

而听在现实的马车中，躺在黑暗里只能用耳朵接受讯息的艾丽妮那边，就是劳伦缇娜的叫声越发动人。黎博利的两条长腿也无意识地互相纠缠起来，久经锻炼的她貌似又在无师自通……

然后，劳伦缇娜含混不清地咬着充做枕头的软垫，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就不再有任何声响和动作。在那个甜蜜的梦里，她怀抱着身上无一处不留下爱痕的黎博利，筋疲力尽，意识沉入更深处。

艾丽妮则如遭雷击一般，好似一段枯木一样，继续僵在那里。

她……不再那么不知羞地呻吟了。好安静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粗重，心跳隆隆，能听到自己的心声聒噪。她的声音消失，是那种现在不再出声的声音……那样……其实也好听呢。

年轻的骑士呆滞地躺在地板上，彼此交缠的双腿忘记了分开，直到冷却下来的热情，腿间的黏腻提醒她：自己刚才被引诱了，作了难言的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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