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从四周逼近，被灯束劈作两截，车厢愈发像一间狭小的铁皮屋，挤得人喘不过气。簌簌流动的风声清晰可闻，空气却黏腻不堪。“这地方真压抑。”佑介说。

　　杏的手在脸前扇风：“你们不觉得很热吗？”

　　“这一层不会有那个……叫什么，拖着锁链的怪物吧？”龙司说，用手肘捅了捅莲的肩膀，“Joker有没有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

　　“还没有。”莲小幅度调整方向盘，两眼专注地盯着路况。车轮颠簸着碾过交错的轨道，引擎运作的声响撞在隧道墙壁上。无论到哪，所见都是相似的景色，除了候车室偶尔有闪烁着红光的列车掠过。他们已经走了七八层，可摩尔加纳说他们的探索进程才到印象空间的三分之一。简直像座倒着修的巴别塔！连摩尔加纳都不清楚最深处是何景象。

　　一阵急刹车。大家的身体陡然前倾，带出几声惊叫。龙司的额头差点磕上中控台，他勉强坐直，灯光将眼前的墙面映得惨白一片，只差十来厘米车头就要与它亲密接触。莲叹口气，转方向盘的动作隐约流露出焦躁。他们在漆黑中被几只暗影缀上，不得不下车解决它们，抵达终点站台前他们又经历了三场战斗。莲率先沿着停止运作的扶梯往下跑，他们的悔改对象站在月台中央，显然久候多时了。

　　战斗中龙司很不凑巧地被暗影击中弱点，刚想从地上爬起又再度倒下去。迪亚的青光转瞬即逝，可没能减轻他的头晕目眩。他勉强睁开眼，发现暗影已被打倒，自己的后脑勺被一只手托着，隔着皮革手套仍能感觉到温度。盯着他的三双眼睛里写满忧虑，龙司看不见莲的脸，他身上的咖啡气味却萦绕在身边。他的心跳太吵了，嘈杂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等回荡在脑袋里的嗡嗡声不情不愿地散去，他才分辨出杏的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她翻过他们的补给袋，伤药都在此前的探索中耗尽，只剩两盒长颈鹿薯条，大半还进了佑介的肚子。“是我没多准备一些。”莲低声说，“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我没意见。”佑介说。他和莲一左一右架起龙司，把他扶上车。回到现实世界的龙司看起来依然不太妙，无精打采，手臂挂在莲身上，近得一呼一吸间都是莲的味道。“还好吗？”莲侧过头看他。

　　“呃。”龙司只能表示他听得见莲说话，头脑一片混沌能算好吗？路都走不直能算好吗？他连“不好”都说不出来，话语卡在舌头和齿间，喉咙火辣辣地疼。

　　“我带他去四轩茶屋的诊所检查一下。”莲宣布。他左肩背着摩尔加纳，右手刚从地上拎起龙司的书包，身旁还攀着个半死不活的龙司，场面实在局促。杏看他左支右绌的模样，说：“我们也一起去。”

　　莲没有拒绝，摩尔加纳得以待在杏的膝盖上，佑介分担了那只书包。龙司本人缩在佑介让给他的座位上，车厢的轻晃和白噪音催得他昏昏欲睡，感觉像回到摇篮里。他的脑袋蜻蜓点水般向下点，往后仰，最后降落在莲的肩膀上。莲察觉到肩上的重量，先是一顿，浑身紧绷起来，他往旁瞥龙司，确定他只是打瞌睡，又不动声色地呼口气，调整好坐姿。

　　到站播报响起时他喊了龙司一声，龙司不高兴地皱起眉毛，莲只好半拖半拽地把他带下车，小心提防路上可能出现的障碍物。“这是我们第一次碰上这种状况吧，”佑介张望着四周的景致，“是什么原因？”

　　“在检查结果出来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莲答，踢开眼前那块可能会绊倒龙司的石头。

　　莲和武见打过招呼，打扮朋克的女医生斜斜地睨他一眼，让他把半闭着眼的龙司扶到诊疗间。天花板中央的灯管亮得刺眼，龙司眯起眼：“我能不能睡会？”

　　“好好休息一下。”莲朝他弯出一点安慰的笑。武见咳嗽一声，提醒他掌握决定权的是她才对，但她没说不能睡，龙司放心地合上眼皮。

　　检查结果显示龙司健康得过分，不存在异状，这与龙司醒来后的表现大相径庭。他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和雪白的灯，刺得他双目作痛。一个戴眼镜的黑发少年俯下身，满脸关切：“感觉怎么样？”

　　龙司定定地看了他三秒钟，说：“你谁啊？”

　　莲难得遇上不知所措的时刻。他们坐在外间长椅上刻意压低嗓音交谈，莲双手交叉抵在膝前，一副作战前的紧张表情。“战斗里出现遗忘状态也很常见……”杏绕着发梢说，她的卡门精于此道。

　　“可我们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佑介说。他们将目光投向摩尔加纳，它的小身躯承受不住众人的困惑，不快地抖了抖耳尖。“别看吾辈，吾辈也没见识过！他还记得什么吗？”

　　“他不记得我，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莲犹豫道，“医生还在帮他回忆。”

　　“这可麻烦了……”摩尔加纳晃着脑袋，“怪盗的事先别告诉他。”

　　吱呀一声，门敞开一条缝，武见夹着病历走出来，带上身后的门，他们及时掐住话音。武见递给莲一张单子：“我根据他的症状开了药。让熟悉的人多和他聊天，也许有助于恢复记忆，两天后再来检查一次。”

　　她转身去配药，杏小声说：“总不能把这副样子的龙司送回家吧，怎么和他妈妈解释？跑步的时候撞坏脑袋？”

　　“很有龙司风格的说法，”佑介点着头，“但可信度不高。”

　　莲略微沉思，抛出一个想法：“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最好让他待在我们身边。”

　　“抱歉，爱莫能助。”佑介立刻说，“你们都知道我的情况。”

　　“我也不可能带他回家，”杏朝莲眨眨眼，“那么交给你啦，团长。”

　　于是他领着一无所知的龙司走出诊所，夕阳被建筑斜切下一片金光，他们的影子打在地上。“你是坂本龙司。”莲说，又调转手指朝向自己，“我是你的朋友，雨宫莲。”

　　龙司顺着手指方向看他的脸，过长的刘海覆在他鼻梁上，和老气的黑框眼镜一同掩饰住那副好看的相貌。但他再怎么端详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好点点头。“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两个人？他们也是你的朋友。”莲试探着说。

　　“嗯——”龙司拧紧眉头，显然在努力思考。瘦高的男孩与面容姣好的混血少女，全然的陌生人。片刻后他诚实回答：“不记得。既然你是我朋友，那代表我可以相信你吧？”

　　“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他向龙司微笑，简单解释过龙司为什么会失忆（“跑步摔到了脑袋”）、为什么必须得待在他家。龙司并无异议，摆出悉听尊便的表情。他跟着莲进卢布朗，咖啡的苦香浮在空气中，零星几位客人缩在卡座里，有的交谈，有的翻阅杂志，短促地瞥他们一眼再收回目光。“我记得这味道，”龙司开口说，“很熟悉，你身上也有。”

　　“因为这是我住的地方。”

　　老板见他们立在店堂中间不动，咳嗽几声：“有事上楼说，别在这打扰我做生意。”

　　龙司对所见的一切都保持相当的好奇，他的眼珠不停转，好像藏着许多问题要问莲。木楼梯踩起来咯吱作响，他问：“那是你老爸？”

　　“不是。说来话长，你想听吗？”

　　“那你长话短说。”

　　“他是我的监护人，姓佐仓。”莲说。

　　“噢。”龙司想：好复杂，雨宫和佐仓有什么关系？他在踏上台阶前还在想高而窄的楼梯会通往什么地方，现在他知道了：灰尘飞舞的旧阁楼，令人失望。房梁中央垂下一盏电灯，临窗摆一张简陋的床。沙发、置物架无一不旧，没有太多生活气息。他睁大眼睛：“这不会是你的房间吧？”

　　莲挑了挑眉，算是默认。“怎么了？”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啊。”龙司同情起他来，留意到支撑床垫的居然是几个啤酒箱。

　　“待久了也就习惯了。”莲说，“你说过住在阁楼或许很有趣呢。”他把包放在挨着扶手的柜子上，一只黑猫从包里钻出来，歪着头一个劲地瞧龙司。

　　“我真这么说过？”龙司表示怀疑，坐在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沙发上。坐垫硬邦邦的，应当拆下来在阳光底下狠狠拍打一番。

　　莲的回应总是简短、笃定，仿佛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加修饰的事实。“真的。”他说。

　　莲拖过窗边的椅子，木头刮擦地板的声响唤回他四处游弋的视线。“其实，”莲在他斜前方坐下，用手捻着前额的刘海，“其实我们正在交往。”

　　“啊？”龙司惊得差点从沙发跳起来，“你刚才还说我们是朋友！？”

　　“只是不想吓到你。”莲笑了笑，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龙司。失去记忆的人对一切认知都接受良好，天知道失忆前的他到底喜欢男孩还是女孩。龙司震惊完开始慢慢消化莲给的信息。就短暂的相处而言，莲长一张帅脸，言行得体，有问必答，并不讨人厌。他连自己喜欢的类型都不记得，却觉得被莲吸引也算正常。

　　那只猫很没眼色地蹿进他们中间，仰着脑袋朝莲发出一长串猫叫。莲抿着下唇，显得有些紧张。龙司插一句嘴：“这猫好吵啊。”猫咪顿时扭过头，一双蓝眼瞪得他莫名其妙，叫声还平添了几分气愤。龙司示好般想摸一摸它：“难道你听得懂人话？”

　　猫咪毫不客气地用爪子在他手背拍了一下，扬长而去。

　　莲看着龙司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摸出一本砖头厚度的漫画周刊，搭在沙发扶手上翻看起来。他想，但愿这期周刊里有新篇，否则那些连载中的画面只会让龙司看得一头雾水。

　　他借口说要给龙司拿饮料，下楼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莲靠着门，从口袋里拿出龙司的手机——做检查前保管在他这里，龙司至今都没发觉手机不翼而飞。锁屏是欢迎会那晚的四人合照，没有密码。摩尔加纳质问他是不是也把脑子忘在了印象空间，或许它说的没错。莲清楚这么做是在趁人之危，可龙司的眼睛一点也没对他设防，他很难把“我在开玩笑”说出口。

　　他找到龙司和他母亲的聊天记录，花几分钟研究龙司对母亲说话的语气，再告诉她龙司要在朋友家住一个周末。临近晚餐时间，龙司母亲的回复来得很快：别给你朋友添麻烦啊。莲熄了屏幕，欲盖弥彰地摁下马桶冲水键，在持续的水声里洗过手。

　　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惣治郎顺手切换电视频道，没有理会他。莲打开冰箱，内侧放着惣治郎为了应对不喝咖啡的龙司而特意准备的可乐。他顺手拿起两罐，又回到阁楼。龙司果然在对着漫画皱眉，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用力理解内容。看见莲的瞬间他如蒙大赦，飞快地把书倒扣在沙发上。

　　莲把汽水递给他。“谢啦。”龙司的指甲卡在拉环一侧，“既然我们在交往，那我身上多少有点魅力吧？所以我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妨将问题问得再直白些：你为什么喜欢我？莲捏着易拉罐，罐身沁出的水珠和他掌心的薄汗混在一起，他缓缓地说：“胆子很大，很有主见，帮过我不少……”

　　龙司洋洋得意起来：“看来我很帅气嘛！”

　　“……还特别冲动。”莲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喔。”龙司像被批评的小孩一样缩起肩，又仰头灌了口汽水，“那我们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啊？”

　　莲的脸泛起一点红色：“这种事说不清楚吧。”

　　“哎，也是。”他说，抛出的问题如同击球练习场随机发射的连环球，让莲难以接招，“我们谁先表的白？”

　　莲歪着脑袋好似在认真回忆，实际上在拖延思考时间。他们经历过许多次作战，莲从来没输，也不可能在龙司面前败下阵。“是你。”他答。

　　“啊——那我应该很喜欢你吧。”龙司伸手揉了揉鼻子，嘟囔着说。

　　莲笑出声来：“也没错。”

　　惣治郎在楼下叫他，说是有事要提前关店，嘱咐他锁好店门。“晚饭吃什么？”龙司趁机提问。他说：咖喱。惣治郎刚把食谱传授给他不久，莲尝试做过几次，以厨子的眼光看还不错，龙司是第一个除他以外的试吃者。他按着惣治郎的口授处理食材、掂量配料的用法，把切成小块的肉和洋葱放进平底锅里煎炒。龙司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端上来的东西，咖喱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新鲜词汇。这种期待没多久就转移到莲那里，他的双手松松地交握着，看龙司将勺子塞进嘴。然后龙司两眼放光，一勺接一勺吃，勺子刮擦碟盘的间隔越来越短。

　　睡前龙司听话地吞下纽扣大小的药片，莲从置物箱里翻出一个枕头，很自然地丢到床上。“我们……”龙司咽了口唾沫，“要一起睡啊？”

　　莲回过身，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不然？”

　　“我睡沙发也可以吧。”

　　“那样不就显得像我们在闹矛盾？”莲说，“我们吵架了吗，龙司？还是你对我哪里不满意？”

　　“那倒没有。”他怎么可能挑莲的错处？莲没有嫌弃一个脑袋空空的他，还细心地照顾他的方方面面，他要是女孩子绝对会爱上莲。龙司又觉得这么想很奇怪，他们本来就在交往。

　　他踢掉鞋子爬上床，莲摘了眼镜，眸子看起来愈发清亮，像有星星跑进他眼睛。“晚安。”莲轻声说。龙司背对他躺下，睁着眼睛望窗外建筑间漏出的一角夜空。身旁有人的事实让龙司睡意全无，心脏仿佛在他耳朵里跳动，他不自在地用脚蹭了蹭床单。

　　他小声问莲：“你醒着吗？”

　　身后的人似乎翻了个身，语调散漫：“睡着了。要说梦话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

　　“这不是醒着吗！”龙司往后蹬他的小腿，莲瑟缩了一下，“如果我们不是第一次一起睡，那为什么我会睡不着？”

　　“对失忆的人来说所有事都是第一次。”莲挪得更近了，他的脸埋在龙司颈窝里，手臂横过他的身体。

　　龙司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拉住那只拢在他肚子前的手。莲的手背冰凉，他从凸起的骨节摸到指腹和两侧生的茧，捏捏揉揉，反反复复。他看不见，光靠触觉断定那是只修长漂亮的手。莲的手在触摸里染上他的温度，变得温暖粘腻。贴着他的躯体动了动，莲在他耳边的话声接近气音：“我的手很好玩吗？”

　　龙司含糊地嗯了一声。莲的手脱出他的控制，溜进他卷起的上衣里，沿着腹肌往下探，扯松他的裤带，停留在他内裤的那层薄薄布料上。龙司不安地扭动起来：“等一下！你要干吗？”

　　“你不是睡不着吗？”莲的热气吐在他后颈上。

　　于是他知道莲要做什么了，任由莲拉下他的短裤，手稍微用力握住他半勃起的性器。被带着老茧的手包裹的感觉很好，他忍不住呻吟一声。莲伸出舌尖舔掉他颈间的汗水，用拇指揩掉顶端溢出的前液，缓缓套弄起龙司的阴茎。他闭起眼睛喘息，本能地往莲身上靠，后背感受到莲胸口的起伏。莲的速度时快时慢，柔软的手指从头摸到根部，他实在是一团糟，又对这种新奇的感觉欲罢不能，现在他脑子里全是莲那张锋芒显露的脸。

　　我们肯定不是朋友，龙司想，朋友绝对不会这么干。快感越攀越高，他的腰直发酸，咬紧牙哼声：“莲，我想……”莲及时摸过枕头底下的纸巾，龙司射进他手里。幸好没弄脏什么，除了莲的掌心。莲擦干净手，随便将纸揉成一团丢到地板上。

　　龙司用尽剩下的力气翻身，和莲四目相对。莲的眸子沉沉地看进他，鼻孔微张，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他迟疑地低头啄了一下龙司的嘴唇，龙司哈哈笑起来：“你亲我也像第一次亲。”

　　因为我们从来没接过吻。莲疲惫地想，轻拍他的脸颊：“快睡吧。”

　　第二天龙司也没能好转，在阁楼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一遍。老板虽然对龙司待在这里感到相当诧异，仍好心地招待他一杯加冰可乐。照顾龙司的突发任务打乱了莲先前的周末计划，变成围着龙司打转。莲坐在桌前制作潜入道具，摩尔加纳蹲在一旁充当监工。“你在干什么？”龙司将杯底吸得发响，抬起头问。

　　莲轻车熟路地扯谎：“给学校活动做道具。”

　　“我来帮你！”龙司两眼发光，拿下嘴里叼着的吸管，那上面遍布牙印。摩尔加纳的眼神里充满不信任，莲逃开它的无声抗议，指派龙司把架子上的精油分进几根玻璃管里。龙司拔掉木塞，被香精的浓郁气味激得打个喷嚏，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他的手一抖，空玻璃管应声倒下，砸在莲面前展开的皱羊皮纸上，纸里包着的沙色粉末撒出来，在莲的裤子和衣摆上格外显眼。“吾辈早就提醒过你了。”摩尔加纳舔着后爪置身事外。

　　龙司认错认得倒快：“对不起！”莲无言地盯了他一会，捏了捏眉心，叹口气，拿干抹布处理掉身上的粉末。此后龙司没再提任何请求，坐在沙发上继续咬那根吸管，直到莲相信吸管已经伤痕累累，放下手里的螺丝刀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龙司那副百无聊赖的神情一扫而空，跳起来握他的小臂：“去哪里玩？”

　　他们在涩谷的地下通道撞见佑介，或者说莲发现他立在墙边。佑介似乎想过来，但先审慎地在空气中画了个问号。莲小幅度地摇头，于是他理解状况，视线游移到其他路人身上。

　　这条大街莲再熟悉不过，他指着牛丼店，对龙司说：“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就是在这里。”

　　他又带着龙司钻进小巷，停在岩井的店前。“这家店是你带我来的。”莲说。龙司打量着招牌上扭成英文字母的荧光灯管，再从橱窗往里看，一顶迷彩头盔倒扣在假人头上。“好酷啊！”龙司开心地叫，“不过一个人进去的话感觉会很慌张。”

　　“所以你才让我和你一起进去。”莲点头。

　　龙司嘿嘿一笑：“这也算是找回了一点记忆吧？”

　　他们从巷子拐出来，路过游戏中心，莲说：“平时你喜欢到这里玩。”

　　“那我是游戏高手吗？”

　　莲回忆他和龙司玩游戏时打配合的景象，龙司对新发售的游戏情报也相当关注。“嗯，很厉害。”

　　对面正好是大爆炸汉堡，他们并肩走进去，店员热情得一如既往。莲翻着菜单，跳过情侣套餐的选项，点了一份套餐外加一杯可乐。他撑着脑袋看龙司吃，手拨弄餐巾纸，又慢吞吞地吸可乐，表现得兴味缺缺。原因无他，前几天莲刚来参加过汉堡挑战，事实证明他的胃暂且容不下一个宇宙。他对撑到走不动路的感觉记忆犹新，因此对这里的食物暂时无法产生食欲。莲近来总在对龙司笑，他不做表情时就显得难以捉摸，龙司看着那张冷淡的扑克脸，嘴里的薯条嚼着嚼着就失去味道。他想摸摸莲的脸，可手上沾满番茄酱。他盯着莲：“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莲的眼神从街景飘回他脸上，变得笑容满面。他伸手擦掉龙司嘴边的酱汁，龙司也跟着咧嘴笑，继续以横扫千军之势吃掉餐盘里的食物。

　　“我还想去一个地方，”走出快餐店后，龙司说，“学校，在哪里？”

　　周末的学校正门紧锁，他们在校牌旁站了一会，莲说：“不如算了？”

　　“学校有没有后门？”龙司反问他。莲记得以前和龙司在校外跑步时就是从后门进出的，点头，带他绕到后门去。龙司试着推那扇铁栅门，门松动地往后敞。龙司一脚踏进去，回头朝莲挤挤眼：“来探险吧？”莲承认他确实胆子够大。

　　躲躲藏藏反而像做贼心虚，他们索性光明正大地在校园里走，就算遇上人莲也编好了说辞。他们到二楼的楼梯间，地板新打过蜡，光可鉴人，龙司拿鞋跟轻轻踢着地面。莲指左边：“我的教室在这边。”又指了指右边，“那边是你的班级，放学后你会靠在这边等我。”

　　莲先探头侦察了一番，走廊无人。他拉开二年C组的教室门，带龙司进去。教室空落，没有人的气味。他记得十分清楚，龙司的位置在靠门侧的倒数第三排。龙司兴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伸进桌斗，摸出几本教科书和笔记本，封皮斜斜地写着龙司的名字。他颇感新鲜，手指在桌面模仿着自己的笔迹。莲独自出教室，轻轻地敲了敲离龙司座位最近的那扇玻璃，课间和午休他经常这么做。龙司仰起头，对上莲微笑的脸。

　　龙司的心仿佛通电似的抽搐一下。他记得这种轻盈的感觉，是欣喜，被人记念，知道有人会在他寂寞的时候敲开他的窗户。可他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忘记了。龙司把课本重新收进抽屉，推门出去。莲问他：“想起什么了吗？”

　　“嗯……大概想起了一点。”他抓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以前的我很孤单。但是你来了，所以我好开心。”

　　白纸一张的龙司第一次说这话，莲却并非第一次听。可无论听过多少次，都不妨碍他的心如烧开的水般小小沸腾。他把下滑的眼镜推回鼻梁，他也快要信以为真了，信龙司真的喜欢他，信他们真的有点什么，谎言仿佛能继续维持下去，只要他丢掉清醒。“这是好事。”莲评论道。

　　他们很幸运地没被任何人抓到，大摇大摆地晃出学校。他们回家，电车上龙司贴着车窗站，日光慷慨地覆过他的侧脸，那双野鹿般的眼睛少了往日的煞气，多了懵懂，任谁见了都认定他是无忧无虑的高中生，和所有普通的青春期男孩一样。本该是这样的，莲靠着冰凉的扶手杆，默默地想。

　　莲翻出武见开的药，一粒一粒数好。颜色不同的药丸躺在他手心里，合拢手指、稍微用力就能尽数捏碎。他涌出一点感伤，一点歉意，荒唐的游戏该结束了，他没法把龙司永远藏在阁楼里。然后他把药和水杯递给龙司，龙司吃糖似的把药丢进嘴，又用半杯水把它们压进喉咙。“你说明天我会想起所有的事吗？”龙司问。

　　出于私心，莲并不希望如此，他的表情和语气把真话藏得滴水不漏：“一定会。”

　　“那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你说谢谢！”

　　未必吧。“我会说不客气。”莲笑道。

小说相关章节：主竜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