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出于自愿的原则下”

“我会说服她”

“还要两名以上医生独立确认”

“我已经得到另一名医生的签名——呵，看来我并非孤立无援”戈尔向众人展示一份文件。

《安乐死执行同意书》……申请人：格蕾布勒；文件最下方正是第一个发言医生的签字。会议室陷入寂静，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个签字的医生。

“你这是在谋杀！”房间另一个角落，一名医生怒不可遏。

“前提是她拒绝；但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工人与农民探访她的时候，我也在场！”角落里的医生有些激动，“她明确表达了她不想死！你们无权……”

“安静”戈尔单手下压，那人随即停止发言：在这个领域，无人敢反驳戈尔博士的意见。

只见戈尔博士拿出另一份《安乐死执行同意书》，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所要做的只有说服她，就这么简单”戈尔合上钢笔，留下两份文件后鞠躬离场。留下的十位医生面面相觑，他们仿若如梦初醒，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天啊，我们判了一位女孩的死刑！”一名医生呢喃道。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另一名医生说，双手掩面，肩膀耸动。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情况吧？”戈尔站在格蕾床前；女孩正摆弄着胸口的注射设备，好奇地看着深蓝色的液体从悬挂在半空中的药袋中滴落。

“不清楚，但是听起来非常不乐观……但是我真的很想活下去，你会帮助我吗？”

戈尔绕着格蕾的病床走动，像是在审视她；对女人的内心想法毫不知情的女孩没有感受到丝毫紧张，她还以为这是某种治病手段呢。

“继续治疗将会非常痛苦”戈尔博士突然说。

“我知道”

“你最初进医院那几天没有止痛药，对吧？治疗会比那还要痛……”

“我能忍受”

“你也会变丑：头发掉光，药物还会影响皮肤的光泽；你会感到浑身无力、没有胃口，甚至只要轻轻一碰就会骨折”

“没关系”

“时间也会比这几天更久，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

女孩无言；戈尔知道她的意志正在动摇。

“而且到头来，可能不会有好结果；别的医生是否和你说过，治愈概率非常低？”

格蕾微微点头，戈尔注意到她眼角的闪光，她知道女孩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你知道治疗失败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吗？那会粉碎他们的一切希望。‘工人与农民’，这是资助你看病的组织对吧？想想那些人为你付出了什么，你如此自私地接受捐助，可是你准备好怎么报答他们了吗？”

“不”女孩打断戈尔的话，“他们说过，我不需要回报他们什么；另外，我真正在乎的，只有塞斯先生一人”

该死，塞斯先生是谁？戈尔心中怒骂，表情却毫无变化；这是她和病人多年打交道的结果：无论病人情况是好是坏，她总是摆出一副平静如水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那么，塞斯先生——”戈尔稍作停顿，以重新组织语言：她需要在精神上彻底摧垮这个女孩，让她接受自己必死的命运。“无论他是谁，他一定很爱你吧？否则怎么会为你付出这么多？难道你没有发觉自己的自私吗？难道说你已经准备好最珍贵的礼物——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他；还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以死亡逃避对他的责任？”

“他……”格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微笑；就在戈尔以为自己志在必得的时候，女孩的下一句话却又出乎她的意料。

“不，我们的关系很简单，我只是在工作场合与他有交往……”

“你个小屁孩懂个屁！”戈尔有些恼怒地打断女孩：“你是未成年人，塞斯先生对你的关怀是在利用你的脆弱！他肯定是个恋童癖，想要趁你死前最后品尝一口你的味道，而你还对他感恩戴德！醒醒吧……”

格蕾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戈尔博士对自己的误解；但她对眼前这个女人的社会地位、权力和自傲之心毫不知情，因此她会搏上一切维护男孩的声誉。

“不，请听我解释！”格蕾用尽力气尖叫道；叫喊声盖过戈尔的吼叫，女人这才安静下来，震惊地看着躺在病床里的女孩。

“塞斯先生与我同岁，我们来自同一家孤儿院，又被卖到同一个林场工作！他是我工作中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来探望我的人……而且他绝对不是恋童癖！”

说罢，格蕾呜呜地哭泣起来；刚才的辩驳仿佛耗尽她的勇气和力量，她再也没有力气对抗体内的疼痛，只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小家伙竟然有这么复杂的故事！戈尔博士做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然后又摆出一副和蔼的面孔：

“真是抱歉，我想我犯了个微不足道的错误……我会尽快为你安排手术，请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女孩依旧在哭泣；剧烈的疼痛之中，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设想活下来的可能。

手术准备得很快；格蕾当晚便收到博士助理的通知，声称要带她去接受手术。格蕾满怀期望地调整在病床上的姿势，想着能在手术过程中舒服一些。

虽然她对戈尔将要做什么完全不知情，但她很会察言观色——在林场与工头和工人打交道，不会察言观色将被排挤得非常难受——她注意到，助理的眼睛一直躲闪着她，好像有什么秘密不想与她分享。

“你难道不为我感到高兴吗？”格蕾小声问；“我马上要接受手术，可能很快就要痊愈了！”

“当然，小家伙，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助理推着格蕾的病床，无法抹去流出眼眶的眼泪；她只得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努力眨巴眼睛，想要把眼泪拭去。可是她最终还是慢了一步，身前的小女孩好奇地问：

“是不是手术成功率很低，我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呢，这是个非常、非常安全的手术，你一定会醒过来，并且拥有一个健康、完整的人生……

助理的嘴唇微微颤抖，最终也没能说出这番欺骗女孩的话来；在她的认知中，欺骗一个孩子是不可饶恕的恶行。

“没事的”看着哭泣不止的助理，反倒是格蕾成了安慰人的那个；她费力地举起左手，轻轻按在助理手上，告诉她：“我的人生也没有那么幸福，如果这就是终点，我觉得也不差……”

这不会是你的终点的，助理极力否认，却说不出口；有那么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有勇气把女孩从病床上抱下来、带着她逃离医院、逃离戈尔博士的魔爪。可是她也知道女孩的身体状况：离了镇痛药，她连入眠都很困难，又怎能指望自己能独自一人照顾好这个女孩呢……无奈之下，她甚至有些认同戈尔博士的观点：尽早结束她的痛苦，而非给予她无结果的希望。

“真是个乐观的孩子；你知道吗？死后的世界一点儿也不恐怖哦……”

助理开始不知多少次重复那套安慰将死的孩子时总会说一遍的话语，在她温柔的语调中，两人抵达目的地：安乐屋。

进入安乐屋之前，格蕾向助理招手；后者立即明白女孩的意思，俯下身去到她嘴边；只听格蕾用气流的声音对她说：

“如果我没醒来，能替我向塞斯先生捎个口信吗？我很抱歉，不能继续陪着他了”

助理颇有些惊讶地直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女孩：多么可爱、可敬啊，她居然还记着那个探望她的男孩呢。

“我会的”她轻轻亲吻女孩的额头；女孩咯咯笑着：这是第一次有人亲吻她。

这里简洁到让格蕾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手术室会是个摆满复杂仪器、挤满医生和护士的房间，可眼下的空间只有一张病床、一名医生——戈尔博士——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装饰。

“请”戈尔微笑着说，手指向房间中央的病床。格蕾半晌才意识到，她是在要求自己换到那张床上。她有些为难，因为她虚弱到几乎动弹不得；助理适时地掀起她的被子、抱起女孩轻轻的身体，再把她轻轻放到病床上去。但当她想要把女孩的被子也一并转移到新的病床上时，戈尔阻止了她。

“她不需要盖被子”

“可是我有点冷”格蕾抱着双臂。

“不要怕；很快就不会冷了”

戈尔的话语不带一丝温度，让格蕾感到不安；她想要起身，却被戈尔硬生生按了下去。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的脑袋！”格蕾近乎哀求；但是她除了轻轻抓着戈尔的手腕，什么抵抗行为也做不到。

“药品调好了吗？”戈尔转向助理。

“调好了”面对戈尔博士，助理显得毕恭毕敬；在戈尔博士召开研讨会时，她已经借着博士的名义取来了致死药物；出于博士本人的名气，没人会对她要做什么起疑心。虽然她内心在颤抖，但她外表上仍极力保持平静；戈尔不屑地哼了声，转过身去，摆弄起病床边的几个药瓶来。

“我以为我是来接受手术的”格蕾惊恐地看着助理；虽然她对手术是何形式完全没有概念，但身边的女人——和手里的药瓶给予她强烈的不安感，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没错，你是来接受手术的；这是一场非常简单的手术，却能终结你的一切痛苦”戈尔已经将药液吸入注射器；接下来只要注射器针头刺入女孩的皮肤，她短暂而卑微的生命就将宣告终结。

也不知是对闪着寒光针头的天然恐惧还是怎么，格蕾竟然在戈尔转身面向她的最后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但她的双腿已无力支撑身体，因此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剧痛让女孩短促地惊叫，但她没有时间顾虑；她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女人身边爬开，但终究还是被赶来的助理抓住；助手虽然是个身材瘦削的女人，但控制虚弱到极点的格蕾还是轻而易举。

“放开我……放开我”将女孩的身体翻过来，她已经泪流满面；也许预感到死亡将近，女孩的理智正在崩溃；她不听从一切安慰，只是绝望地挣扎、无力地捶打着。她甚至用尚未愈合的右臂敲打助理的身体，可见她有多么急迫地想要逃离。

“安静下来！”戈尔的声音响彻安乐屋，但格蕾依旧没有听话；接着戈尔对助理使以眼色，助理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防止病人在最后一刻对安乐死的决定后悔，安乐屋所用病床下配备有束缚具，能强行固定住病人的四肢，方便执行安乐死操作。安乐死合法以来，有不知道多少人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生命。

格蕾被按在床上，两名女人合力捆绑住她的四肢和躯干。女孩绝望的哭声甚至无法打破安乐屋的大门——为了保护病人的尊严和私密，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病人向外界求助，安乐屋的设计完全隔绝内外声音和视线交流，没有外人会知道一个被送进去的病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表现如何，格蕾也不例外。

转瞬之间，格蕾已经被牢牢固定：她的四肢、躯干乃至颈部都被束缚带紧紧压在床上，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分毫；但是她的右手被截肢而无法捆住右臂，因此助理不得不帮助戈尔压着她的右手腕，避免女孩的挣扎。这就使得助手必须在近距离上观看女孩的死刑，这是她此生最不愿目睹的场景。

“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助理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亲手束缚了这个女孩，并且将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被剥夺的过程。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女孩绝望地重复着，但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的眼睛干干的，再也流不出泪水；但她依旧拼命想要活下去——虽然活着很苦很累，但总还是有盼头的；死亡则不一样，那是比沉睡更深、更黑暗的死寂，不会有任何回应，也不会有任何爱和关怀。

那个男孩，塞斯先生你在哪里？救救我啊……格蕾无声地呼唤，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疼痛再次攀上她的身体，令她几近发疯；但她不会再挣扎，因为她的肢体被死死地固定着，无法再移动哪怕一点点距离。

戈尔再次拾起针头，轻推活塞让药液充满整个针筒。其实她不用这么仔细，无论是否有空气进入女孩的身体，她都不会活过今晚；挤出空气的动作只是出于职业上的习惯而已。

几滴药液随女人的动作落在女孩身边，她惊恐地转过脸去，向助理寻求帮助；可是助理躲闪着她的目光，似乎不愿意面对她。女孩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宣告破灭：她多么渴望获得被爱、被尊重的权利，哪怕只是临死前的短暂时刻呢……可惜，这对她而言亦是奢求。她被捆绑着四肢，根本算不上有尊严地死去；唯一陪在她身边、注视着她死去的两个女人也丝毫不关心她的福祉，她们只是想尽快清除一个无价值的生命而已。

针头扎进女孩的胳膊肘，她努力挣大眼睛，想要再看看这个世界；但视线被囚禁在安乐屋的方寸之内，她目力所及之处只有白色、灰色和单调的装饰。药液推注，胳膊肘隐隐作痛，她感觉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四肢也愈发无力；她仿佛掉进那个能绞碎一切的黑洞：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天和地；她奋力挣扎，却只是在浓稠的黑色浓汤中不断下沉，而且永远不会沉底。紧固在身上、让皮肤疼痛的束缚带仿佛离她而去，不会再带来屈辱和不适。要说还有什么让她更害怕的，只能是那股身体深处的疼痛，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休止，好像是她生命的一个注脚，在她死去之前会伴随她的余生。——唯一能让她在这无尽的绝望中感到一丝安慰的就是这悲惨的人生即将走到头儿，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了。她舍不得，她想要哭泣，却无法流泪；她想要吼叫，却哑然失声——她甚至无法表达自己的痛苦；再说，就算她真的能够说出来，又有什么人会在乎她？

在一切都慢慢跌向象征死亡的冰冷之时，她却感觉胯下意外地温暖……糟糕，是自己尿床了吗……

格蕾对尿床有着很深的恐惧，她知道尿床总会招致惩罚，要么打手心，要么打屁股。当着众人的面脱裤子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可是她还是尿床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呢喃着，请求戈尔博士原谅自己的过错，可她也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是因为弄脏了医院的被褥才会被处死的吗？……格蕾悲切地呜咽，却从头到脚再也无法动弹。伴随着麻痹扩散至全身，她的意识也迎来了最终的涣散：眼中的一切物体都渐行渐远、变得愈发模糊，直到整个世界像被关闭的电视机一样黑下来——就算她的脑子里还能勉强进行些思维，也都处于不可逆的衰退状态，不可能再恢复到注射之前那般敏捷、灵活了。

半晌过去，戈尔轻轻抚摸女孩的颈部，感受她脉搏渐弱直至消失；随后她取过听诊器，解开女孩胸口的扣子，按在她的胸部，倾听她的心跳；最后，她扒下女孩尿湿的裤子，轻压小腹，看着女孩淡黄色的尿液涌出身体、染湿更大面积的裤子和被褥。确认她再无反应之后，戈尔长吁一口气，放下听诊器，向助理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像是刚赢下一场电子游戏般轻松；后者可笑不出来，女孩停止挣扎后她便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直直地盯着女孩失去生命的躯体，浑身颤抖不止。

“你……你要如何处理她？”

“一个异常病例而已，没什么研究价值，也没有人愿意为她收尸；所以请帮忙联系附近的丧葬机构，找个最便宜的把她处理掉就可以……任务完成后，我们去喝一杯如何？”

尾声

如果格蕾还有知觉，一定会对自己的结局感到难过。

按照戈尔的要求，助理联系了一个无名坟墓，并以极低的价格把女孩的尸体卖给他们。作为一个由监狱经营的墓地，这里的囚犯工人自然谈不上多么敬业：无名尸体以五十个为一组，随意地扔进坑里，然后回填土方。出于避免疾病传染考虑，尸体通常被装在木制棺材里，工人看不到死者的容貌、也接触不到死者的躯体。

很不幸地，盛放格蕾尸体的那具扔偏了些；木匣翻滚，伴随着劈里啪啦的杂乱响声，粗制滥造的棺材破裂开来，女孩那尚未腐败的裸体露出半个身子。工人们已经数年未尝女色，见此场景也顾不上伦理道德和卫生，争相扑上去，用死去的女孩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狱警在坑边看着囚犯们的淫荡行径取乐，丝毫未加阻拦。

就这样，可怜的女孩在死后又一次遭到羞辱：强奸者们连她已经死去、关节变得僵硬都不在意，怎么会嫌弃她那被尿液弄脏的娇嫩阴部。她的身体被当作性玩具，涂满各色人等的精液，口中、脸上、阴部、胸腹、双手双脚，就连腋下和发丝间都没有逃过一劫。最终她的尸体被装进一个麻袋，放在深坑的最底层；随泥土掩盖、无边际的黑暗包裹她的躯体，曾名为格蕾布勒的女孩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像她从未来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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