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四月份以来就一直在下雨，已经下了七八天了，天气还很冷，我留在寝室的三双鞋都湿了。每天换一双，结果第二天还在下雨，我们寝室已经没有人有干的鞋可以穿，想着大家都是这样，两只湿漉漉的脚包在冰凉的潮湿的鞋子里听课，我心里好受了不少，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的脚是一天到晚都是冷的。

这种时候，我就总想着脱了鞋，躺在春天的草地上，暖洋洋的阳光直直照下来，照在我的背和脚上，而不是在监狱似的学校里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我还试过把湿了的鞋放在阳台上，想能不能让风把鞋子吹干，可晚上一回寝，才发现我那双鞋比之前要更湿了，大概是外面的雨被风给吹了进来，或者是早晚温差导致的露水。总之，两只湿漉漉的脚让人的精神都萎靡不振，而我们也好像没有那种在课上直接脱了鞋的勇气，毕竟还是会在乎别人异性的眼光的。

四月也是我们学校的文化月。我们学校每个月都有一个主题，五月是外语月，六月是运动健身月，四月就是文化月。依照往年的习惯，我们学校每年四月都会搞各种各样的活动，什么图书交流，图书漂流瓶，阅读马拉松之类的，还会请一个有名的作家来学校里做讲座。月初的时候，同学间就都在传，说今年请到了余华老师来我们学校。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余华还来不来。

喜欢下雨的同学不多，我的同桌就是一个。她叫姬䜣然，在班里存在感特别低，下雨的时候，我总能在操场上看见她在散步，这天我踏着被水泡了一周的运动鞋去教学楼的路上，路过操场，又看到了姬䜣然在操场上，没撑伞，光着脚，左手拎着脱下来的鞋袜，在雨里轻快地蹦跳，两只雪白的脚的边缘红润细嫩，头发已经完全被雨水淋湿了，贴在额头上，水还顺着额头流下来。

我喊了她一声，她也看到了我，转身和我打招呼，我撑着伞走过去，我知道，如果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淋雨，那么她一定又会把她其实是一条鱼的事情告诉我。班上没有其他同学相信她是一条鱼，所以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好像说一遍，心里的包袱就会轻一点。

“诶，关奕雯，你知道吗，告诉你个秘密。”姬䜣然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秘密啊？”

“其实我是一条鱼。”

“啊？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的星座是双鱼？”

我过了好久才搞懂她真不是开玩笑，她真的是一条鱼，不是身体是鱼，她的身体还是十六岁的女高中生，而是精神是鱼。照她说，她从小就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作为鱼，姬䜣然每天不能在干燥的陆地环境下呆的太久，一节课四十分钟是她的极限了。她告诉我，在陆地上的感觉真不好受，有时候要是一个小时不吃鱼药，就觉得呼吸困难，注意力无法集中，头晕恶心，书也读不下去。一到下课，她总是跟快干燥而死似的跑出教室，大口大口地吃她的药片，那种药，据她说，吃了之后有致幻的效果，会让人感到快乐，吃一片就会舒服很多。她每天都要吃一小瓶，这药还是违禁品，正常买不到，价格又贵，真搞不懂她是哪里搞来的。

“好羡慕你们正常的人类啊，不用像我一样，一直吃这种药。”

“啊，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还想体验变成鱼的感觉呢。”

“不不不，鱼有什么好的，难受死了，得不停吃药。”

“要是不吃呢？”

“那样会难过死的，我现在已经离不开鱼药了，不吃就感觉喘不过气，失眠……就是难受，好像脑子被浓浓的雾气包着的那种感觉，要是进入了那种状态，怎么赶也赶不掉。”

“完全无法想象”，我知道有那种生理性别是男性可性别认同是女性的人，也知道有mtf和ftm，可那些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人类。生理性别为女，心里认同为鱼的，我只知道姬䜣然，直到现在也没遇到第二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可难受了。”

“那，你想回到海里去吗？”

“可想了。”

她和我完全相反，我是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幻想着躺在阳光普照的干燥草地上，而她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想着在潮湿雨季的水塘里打滚。

她说她从小就是这样，和父母说了，父母都没当回事儿，觉得是小孩儿矫情，编出来一种病，想要得到注意力。学校体检的时候，医生也说她没问题，一切正常，这让姬䜣然更难受了，没人相信她是一条鱼。初中的时候，她和同学说，惹得同学笑话了她四年。每当有人不想做作业的时候，就会对老师喊：“老师，我是一条鱼，不能写作业！”然后便是哄堂大笑，只有姬䜣然在其中，难过的不得了。去看学校的心理老师，老师只对她说她就是想得太多，还说这种情况见得多了。

“就很讨厌那种自以为是的，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她对我说。

我在百度新闻的那种标题党的发布里见到过一条，题目是：震惊！科学家首次实现将人类胚胎放入鱼腹中培养，美人鱼或成为可能。我不知道这新闻是不是真的，我当时觉得这种玩意儿多半是假的，就算真有，那根据我仅有的生物学知识，把人的胚胎放入鱼的肚子里，长出来的不还是人类么？难不成基因工程已经发达到可以把鱼的基因插入人类受精卵了？我起初不信，可认识了姬䜣然，见识到了一个真正的外人内鱼的人鱼的时候，我又重新开始考虑把鱼的基因插入人类受精卵的可操作性。“也许这事也没有那么难，也许有的实验室以及偷偷摸摸地在做了，也许……姬䜣然就是这样被做出来的试管人鱼！”可之后我又被我的荒唐推论逗笑，觉得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么扯淡的事，那么姬䜣然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还想过，难道其实她的母亲曾经和一条鱼性交，结果生下来她这个人鱼杂交的品种？可也不对，体检的时候，医生又是捏她的胸，又是挠她的脚，最后说，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和鱼没有半点儿关系。

“喂，姬䜣然！”

“是关奕雯呀，哈咯！”她抬着头，像鱼缸里的金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吃雨水。

“你不去校舍吗？”

“不想去，难得下雨，我想就在操场上玩。”

“据说余华要来我们学校做讲座了，就今天下午，我们文科班都可以去听，你不去吗？”

“今天下午啊？”姬䜣然露出为难的神色，“那……要多久啊。”

“怎么着也得一个小时吧。”

“那我可能去不了。不没法那么长时候待在室内。”

“多吃几片药不就好了？”

“可我药也不多了，要省着用，省着用……可又好想去听余华老师的讲座啊。”

“是啊，学校好不容易请到他的。机会难得。”

“嗯，我要去！”

“走吧！”

讲座下午两点开始，还是上午，大阶梯教室里就开始了布置，不停地调试灯光和音响，三处分别安置了三架摄像机，进不了会场的班级就在班里通过多媒体看直播，我们班有幸可以直接坐在场内，以班级为单位，我们班级正好在会场前排，姬䜣然坐在我边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仿佛真的在她还没干的身体上闻到了鱼腥味儿。

申钟林这位才貌双全的文学社社长，会作为学生代表登台同余华老师进行对谈和发问，余华要来我们学校的消息最先还是他做实了告诉我的。他们文学社为了这次的对谈，又是拟发言稿，又是向同学们征集问题，做了不少工作。说实话，能有这样的机会，真的挺羡慕申钟林的。两点不到，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走的后来的班级没有座位就坐在走廊过道上，更多的人站在后边，把消防通道堵的水泄不通，除了学校里的师生，还有一些社会人士和领导干部，他们坐在第一排，喝着女老师泡的茶，高兴地聊着天。

我在b站上看过很多余华的视频，可真的在生活里看到真人，总觉得又点不一样，好像他比视频里的样子更加显老，不过依旧用他的江浙口音极浓的普通话讲着他年轻时在文化馆的生活。后来还说了关于《活着》这本书，讲起时代与个人的关系，还有读书的意义。申钟林不愧是文学社社长，每一次提问都恰到好处，也能够接上余华老师的话头，一点儿不怯场。我想，要是我在他的位子上，可能都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吧。后来他告诉我，他根本没写稿子，只是列了一个大致的提纲，很多东西全靠临场发挥。在最后学生提问的环节，我记得有一个男生第一个举手，站起来问了余华老师这样的问题，大概是说：我十分喜欢文学创作，可是在平常的日子我不得不为了应试教育而学习很多无用的东西，这该怎么办。我想他确实问出了很多人想问的东西。对谈进行了两个半小时，我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台上侃侃而谈的申钟林和耷拉着脸的余华老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时木老师刚离开不久，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了他，便转头对身边的姬䜣然说，“要是木爷还在我们学校就好了，真想看木爷会怎么向余华老师发问呀。”

对谈结束后，是教导主任的总结性发言，和余华老师一比较，教导主任的话就显得一下子那么无趣和乏味，姬䜣然偷偷地拉着我出去，说是要吃药，我就同她一块儿穿过会堂里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其实当时我心里正想着要躲开教导主任的长篇大论，姬䜣然恰巧在我最想离开座位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从会堂出来，去厕所的路上，我俩同刚上完厕所回来的余华老师打了个照面。他甩了甩刚洗完还没干的手，亲切地对我微笑，我也挥了挥手，脑子一空，刚刚在台上的人现在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知道要不要对他说些什么，要是说，说些什么话合适。

“老师好！”最后我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好像把余华老师吓得不轻，其实本来我还想加上一句“我很喜欢读您的书。”可突然意识到，余华的书，《活着》也好，《兄弟》，《许三观卖血记》也好，我是一本也没有读过，要是他问我，最喜欢哪一本，我就答不上来了，只好尴尬地立在那里，总想着应该说些什么话。

“噢，你们好。”

“余华老师，您认识人身鱼心的人吗？就只那种外边是人，内心是鱼的人鱼。”我脑子一热，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噢，人鱼啊，见过，就是身体是人的身体，然后灵魂是鱼的灵魂。人鱼病。”余华依旧带着他那很有特色的江浙口音说。

“诶，对呀对呀！天呐老师您居然知道！”一旁的姬䜣然兴奋地跳起来，“我就是鱼！”

“我认识很多作家都是有人鱼病的。好好加油，说不定啊，你以后就是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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