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附近有很多野猫，其中有一只又肥又大的花猫，经常穿梭在校内的各个角落，听上一届的学长说，这花猫好久之前就在我们学校里了，一点儿不怕人，还特别喜欢和同学亲近，时不时地走进正在上课的教室，乖乖地听老师讲课。花猫名字叫苏轼，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给猫起这样的名字，大概是觉得花猫的懒洋洋的模样和苏轼很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只花猫就成了我们高中非正式的吉祥物。

我见到过这只花猫一两次，都是远远地看着，从来没进过我们班级，据说这只猫走进哪个班，哪个班就会被好运所包围，并且在考试的时候获得增益效果，看来我们班之所以是差班，也有这只花猫的一点儿功劳在。

然后不知怎么的，好像是有个女生在学校里喂野猫的时候，手被猫给剌了一下，学校就借着这件事，把野猫统统给赶了个精光，并修补了学校围栏上的那些缺口，不让动物钻进钻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学校里根本看不到比麻雀大的野生动物。

除了花猫，我们学校还有一种别的地儿见不到的特产，那是一种既像狗，又像猫的，叫做狗猫的奇特动物。

学校附近总是能看到一个收纸板的流浪汉，一年四季都穿着同一件肮脏的老棉袄，留着浓密的头发和胡子，一瘸一拐地在附近的街区游荡，说起那个收纸板的流浪汉，几乎全校都认识他，最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肩膀上总是扛着一只小动物，灰色的杂毛，好像是一只猫，又好像是一条狗，像围巾似的，围在那人的脖子上，看上去暖洋洋的。那只动物总是跟着主人，从来不乱跑，他的肩膀就是它的家。

很奇怪地，在一个周三的午休，我和朴润敏在操场上散步，聊着当晚自习要出去哪里吃，就发现了在离那道分割校里校外的栏杆那儿不远，躺着那只不猫不狗的玩意儿，大概是从栏杆的间隙里窜过来的。我和朴润敏都见过那个收纸板的老人，也都知道他有一只奇特的动物做朋友，可从没在学校里发现过它，按道理，这小玩意儿绝不会离开主人乱跑，至少我们没见到过。

“这不那个吗？”我兴奋地走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动物见我靠近，也没有要跑的意思，只是抬头竖起耳朵，用两只黑溜溜圆滚滚的眼珠子盯着我。

“哎小心点儿，它要咬你的。”

“不会的。”我到了它身边蹲下，才发现它后腿上的伤疤，那是一块很大的创伤，血肉模糊的，暗红的血肉露在外面，招了不少苍蝇。

“它受伤了？”润敏问我。

“伤了后腿。我说润敏。”

“怎么了？”

“这到底是什么动物啊？猫不猫狗不狗的。”

“应该就是猫吧，毕竟它总是趴在人脖子上的。”润敏不确定地说。

“可是哪有猫长这样的？”，我指了指它的鼻子，“这明明是狗鼻子啊。”

“好奇怪，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动物？”

“看着不像。”我见过野生的狐狸和黄鼠狼，眼前这家伙肯定不是那种动物，也不会是浣熊或者狗獾之类的。这附近自古以来就根本没有过浣熊或狗獾。

“难不成，是什么新的物种？”润敏歪着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生物。“还挺可爱的呢。”

“会不会，是一只野狗爱上了一只家猫，然后他俩交配后生下来的杂交品种。”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儿，猫和狗又不是一种物种，怎么能交配呢？”

“也许是像马和驴生下骡子一样？啊，我也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

“我们给它起个名儿吧！”润敏提议。

“叫什么呢？”

“嗯，就叫狗猫”，润敏用朝鲜话说了一遍，“ 狗猫，개양이。”

“啥玩意儿？ 给样伊？”虽然我不是朝鲜族，但还是能听懂一点儿朝鲜话的。

“就是把狗和猫两个词拼在一起哇，你不觉得很合适嘛？개양이（狗猫）这个名字。”

“那好，就叫它给样伊（狗猫）了。”

“嘿嘿，我要摸摸狗猫。”润敏也蹲在我旁边，伸出手要去摸它。

“它看起来好虚弱的样子，好像快死了。”

“呐，你说，它怎么不呆在它主人脖子上，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润敏自言自语似的发问。

“谁知道，也许是主人出了什么事呃，生病了，离开了，或者就，呃，被抓走了？要么是死了。”

“咱得救救它。”

“嗯，不过最好不要告诉别的同学，还有，可别让老师知道了。啊，可以告诉温老师嘛。今天晚上就和他说。”我知道要是在学校里发现野狗，保安就会直接把狗打死，野猫则直接赶走，这么想着突然害怕起来，可不能让这只狗猫就这样躺在这里。

“然后我们可以买一些纱布啊药水什么的。”

“嗯，还好今天是星期三。”

我快跑去小卖部买了一根火腿肠来，拨开包装抵到狗猫的嘴边，狗猫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再用舌头舔了一口，小心谨慎的样子，想必是确认了没有危险，才开始吃起来，吃的时候它用两只健全的前肢抱住了火腿肠，就想松鼠那样，一口一口地吃着，很文雅的样子，就像人类一样。这样我确定了这玩意儿多半不是狗，狗吃东西才不会用前肢抱着食物这样啃着吃。

“吃完了，没有了。”我张开双手给狗猫看，狗猫好像还不死心，扭头朝着朴润敏的眼睛看去，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也没有吃的呀，看我也没有用。”她也摊开手掌给狗猫看。

狗猫好像还很饿，就挪动身子凑近我们，开始啃我脚上穿的鞋，它的牙齿出乎意料地尖锐，隔着鞋子我也能感到。

“啊哟，这可不能吃，痛死了，嘿，都给咬坏了。”我缩回脚，上课铃响了，该回去上下午第一节课了。我脱下校服外套，用外套的外层裹着狗猫把它抱了起来，想着就这样带回教室，藏在哪里好呢？教室里肯定不行，马上就会被发现，想来想去，还是图书馆。一来那地方学生少，被发现的可能性也低，而且图书馆我也熟悉，有正大光明的去那里的理由，再加之作为图书管理员（那时候我还没被撤职），我还揣着图书馆的钥匙，负责早上开门和晚上锁门。图书馆还有暖气，那前台柜台的下面，就是一个很好的藏东西的地方。我就和朴润敏约好了，轮流照顾狗猫，包括给它买吃的（一开始是火腿肠，再后来是外面买来的猫粮），送水，还有处理伤口，其实就是每天换药。

后来朴润敏告诉我，自打照料狗猫开始，她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上课的时候，一想到晚上还要去图书馆，还有一个小生命在那里等我去，心情总会好起来，就好像我和她共享着一个秘密似的，没有别人知道，瞒着全校的所有人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想到这里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一心只盼望着晚上去图书馆和朴润敏交接的时刻到来。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让我变得好像一下子和别人不一样了，那些原本无聊且令人感到压抑的情绪也因为狗猫的存在而随之一扫而光。借着图书管理员的名义，我每个晚自习都去图书馆抱抱狗猫，它的皮毛暖和极了，怪不得那个收纸板的大爷总把它围在脖子上。

这种胆战心惊却又刺激的新鲜日子才过了半个多月，狗猫的伤就基本好了。那天晚上，狗猫的伤口几乎痊愈的那个晚自习，看晚自习的老师突然要给我们考试，我就只好乖乖地在教室里写卷子，真不是时候，我心里抱怨，这样图书馆去不了了。

那天九点下了晚自习后，朴润敏来我们教室找我。

“狗猫不见了。”润敏说。

“不见了吗？”听到这话我反而很淡定，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会发生一样。

“嗯。今天中午还在，现在不见了。”

“伤口好了就跑了呗。”

我和润敏来到图书馆柜台下我们藏狗猫的地方，那地方已经空了，只有我们在那里铺的厚厚的毛毯和垫子还在，周围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出狗猫的爪子印，从柜台下的地板延续到书架再顺着书架一跃跃上了一扇没关紧的窗门，窗外正对着一棵树。

“从这里跑的呀。”朴润敏看着狗猫在窗台上留下的爪子印，小声咕哝了一句。

“希望它的伤真的完全好了。”

“狗猫可比咱聪明多了，它会从窗户跳到外面，那肯定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好了哇。”

我顺着狗猫脚印消失的地方，看向外面，下面就是栅栏，栅栏那边就是校外，铁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橘黄色的昏暗路灯的照耀下发出寒冷的反光。

“狗猫自由了。”我说，心里却想着，“这时候大概已经回到了那个收纸板的大爷的身边了吧。”

“是呀，狗猫自由啦。”

听到这话，我既快乐又失落，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狗猫大概已经穿过了分离学校内外的那道铁围栏，一想到它此刻正在校外自由自在地开始新生活，我感觉自己心里的一部分好像也重新获得了自由一样。同时好像心里又有一部分跟着狗猫一块儿离开了，一下子空落落轻飘飘的。

“到头来还是没搞明白那是什么动物呀。”朴润敏稍许有点遗憾地说。

“不用明白啊，狗猫就是狗猫嘛，개양이就是개양이。”

“你说会不会我们其实救了世界上最后一只狗猫？”

“有可能，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

“要真是那样的话，世界动物保护组织多少得给咱颁个奖。”

“想什么呢你。诶，快点儿回寝吧，晚上冷了。噢，得把狗猫的那些褥子垫子给处理了。”

说着，我们离开窗台，朴润敏抱起那些我们找来的褥子，把头埋了进去闻了闻，那上面还留有狗猫的气味。回寝前，我最后锁了图书馆门，锁舌扣上时发出啪嗒的一响，感觉就像一件什么事情终于结束了一样。

那天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狗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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