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晚自习是数学老师的，他总是在晚自习上讲一些提高的内容，微积分初步，统计建模之类的玩意儿，愿意听的留在教室里听，不想听的去图书馆做作业。对我来说，那周三晚上是绝无仅有的可以溜出去的好时机，教室里上数学的同学没见到我，会以为我大概和大多数人一起去了图书馆，而图书馆里的同学没看到我就会觉得我应该留在教室里学微积分，只要能够在晚自习结束前回教室就行了。

我能够偷偷地趁着晚自习溜出学校还是得感谢历史老师。历史老师姓温，大学刚毕业。和我们一样，温老师也是个日子人，喜欢玩英雄联盟。他上课是能划水就划水，上历史课就好像自言自语，反正知道同学们也不会听讲，一下课就走了，不会拖堂一分钟，这大概是同学们唯一喜欢历史课的理由，在温老师的课上吃东西也没人管，逃课也没问题，只要不被在外面巡查的老师抓到，反正温老师是不会说什么的。从来没见到他努力工作过，不过他毕竟是老师，和我们学生不一样，那可是有特权的。

所以，每当周三晚上，数学老师开始讲微积分初步的时候，那些不听的学生都拿着作业三三两两去了图书馆，我也跟着大部队走出教室，然后偷偷摸摸地趁没人注意溜到温老师在二楼的办公室，在那里温老师和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已经等着了，温老师教四个班，那个女生也是温老师历史课上的。虽然我们嘴上还是叫他老师，可心里却从没把他当作老师来看待，就觉得他是和我们一样的学生，只不过稍长几岁而已。

大概在高中三年里，和我关系好的老师，除了之前说到的木爷之外，就是温老师了。那个女生和温老师的关系也挺好，她叫朴润敏，朝鲜族。我们高中每个年级都设有朝鲜族的班级，每个年级两三个，听说这好像是教育局的规定，一定要有多少比例的少数民族学生，还是这样可以提升学校的综合评价之类，我也不清楚。我们这里朝鲜族还是很多的。

温老师带着朴润敏和我走下楼去，我心里兴奋极了，那是只要可以在上学的时候离开校园，我总是会感到快乐。在保安亭，温老师出示了他的教师卡，和保安打了个招呼，保安早就认识温老师，便直接放行。其实按照道理，不管是离校还是入校，都要在保安亭里做记录，写上离校人员，时间，理由之类，可我们从来不用写，多亏了温老师。（当然温老师这么做是违反规定的，不过我们三个谁也没有把校规放在眼里）

一出校门，闻到建筑工地上飘来的沥青和硫化物的气味，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感到一股强烈的快乐，就好像久经关押的劳改犯重获自由一样，正是为了这打破规矩获得的快乐，我每周都会期待着周三的晚自习。

“好了，把校徽摘了。”温老师提醒我们。我们的校徽是别在校服外面的徽章，要是那么晚了被人看到我们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外面游荡，确实不太好，温老师在这方面也总是很谨慎。

出了学校正门，是一条黑漆漆的公路，时常有重卡车满载建材或沙土隆隆驶过，路灯很少，要是下雪，在雪化的时候，人行道也会覆盖着一层泥浆。毕竟这周围也不是商业区，晚上工地已经停工，远方的家属楼的窗里发着微弱的光，家属楼那边有不少的路边摊和餐馆在夜间营业。

“咱们走吧。”温老师说。我和润敏肩并肩跟着温老师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走，他知道我们学校附近所有的便利店，地铁站和小餐馆的分布。通常我们周三晚上都是不去食堂吃饭的，就是为了晚自习的时候出学校来大吃一顿好的。

“先带你们去吃点东西，再去超市看看。”

润敏是个很外向的女孩子，一路上和温老师有说有笑的，我一个人跟在他俩后边，沉默着不说话，可也不觉得尴尬或者多余，只是觉得开心，即使周围环绕着我们的只是孤寂荒凉的建筑工地和夜晚的荒原，这对关在学校里好久了的我也像是春游一样，这种快乐若非失去自由的学生们是无法体会的。可随着我们越走越远，那新鲜的感觉也在渐渐消失。

“诶，你俩都要买些什么？”

“我吗？那肯定是零食了，学校小卖部里没有的零食，还有糖。润敏，你要买什么哇？”

“我想买点那种自热小火锅，晚上在寝室里吃。”

“诶嘿，你提醒我了，我也要买。不过还是先吃点关东煮吧。”

“嗯嗯，关东煮也好呢。热热暖暖的，冬天吃最合适了。”

“那你俩晚饭想吃啥？”

“要不还是那家麻辣烫？”

“又是麻辣烫啊？我们上周吃过了呀？”润敏说。

“那，边上那家牛肉面怎么样？”

“牛肉面好，再加上一个大饼。舒服。”温老师赞同着我的提议。

“呀，迎春花开了啊。你们看。”

这样的对话充斥着我们每周三的夜游。大家心里没有一点儿防备，也不会为了高考或者作业担惊受怕，只是在这偷偷摸摸地溜出来的晚自习三个小时里，从学校里那种错综复杂的同学关系里解脱出来，尽可能地想一些开心的事。

我从没觉得三个小时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当我们不得不回学校的时候，一想到要再在那监狱一样的地方呆下去，我心里总会泛起一阵难过，不过还好，周三晚上结束了，明天就是周四，住在学校的最后一天，然后在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夜游发展到后来，我们三个人走的也越来越远，也再也不满足于学校周围的这些商店和餐馆。离我们学校十五分钟步行的距离有地铁站，要是搭上地铁，往市中心方向坐三站，就可以到一个综合的大购物商城，虽然远不如市中心那样繁华，可也算是我们这个区的区中心。我们到后来也确实考虑过坐地铁去市中心，可那样在路上花的时间就太久了，毕竟晚自习只有三小时，时间不太够，再加上市中心的消费也贵，不太适合我们。

“零钱都带了？买地铁票的。”

“带了。”

“走吧！”

我们也渐渐学聪明了，每次周三晚出校，总会带一套自己的外衣，一出校门就把自己的衣服披上，没人认得出我们是学生，回学校的时候再把外衣一脱，把校服亮出来。

能搭地铁去购物商城之后，我们的晚餐选择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可以买的东西也多了不少，商城是九十年代的建筑，一楼都是零售果子点心的摊位，二楼三楼是一家大超市，再楼上是餐厅，有一家特别正宗的韩国烤肉放题，酒水自助，老板是朝鲜族，我们常去，每个人三十二块，烤肉可以免费续。润敏给我们烤吃的。

“像这样的牛肉和猪肉，和泡菜在一起烤才好吃呢。”她一边烤，一边和美食评论家一样和我们说，“哎，服务员，再给我们两份불고기！”

“诶，美女，你要的불고기来勒！”

“这家店的불고기腌制得其实不是很入味，但味道还可以。”润敏这么说。可我和温老师根本吃不出来区别，“要是以后有机会，你们来我家啊，我给你们做正宗的大酱汤和泡菜烤肉。”说完，她眯起纤细的眼睛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甜美，给人一种单纯善良的感觉，和别的那些只知道读书备战高考的女同学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这个肉烤好了，关奕雯，来，尝尝。”润敏用她那雪白的手使着公筷，把烤好的肉夹到我的盘子里，“这个要包在生菜里面一起再蘸酱吃。”

“好吃！”

“好吃就好！诶，这个是温老师的。对了，话说你们一会儿还去买自热小火锅吗？”

“买啊！反正超市一定要去的。”

“我觉得吃不下了。”

“谁说买了一定要今天晚上吃啊？那是留给明天的”，我说，“明天不是周四吗，最后一个晚自习，可以放开来吃。”

“那你又要变胖啦。”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边把抱着烤肉的包菜塞进嘴里，一边摆手说。

我们这种夜游是怎么被发现的呢，我们在吃完烤肉回校后，身上，头发上，满是烤肉的气味，同学一闻就闻出来不对了。然后这件事似乎变成了我们班同学之间公开的秘密。到了周三晚上，他们总要拍拍我的肩，“又要去和隔壁班的那个朝鲜姑娘幽会啦？”

“哎，你别瞎说。”

“急了，急了。我们开玩笑的嘛。”

“真是的，别开这种玩笑啊。”

虽然他们发现了，也没有向老师举报我们的行为，反倒是托我给他们帮忙买校内没有的东西，比如小鱼干，墨鱼饼，鱿鱼丝之类的，带到校内后再把钱给我。因为是周三，正好是一周过半了的时候，差不多同学们周末带来寝室的东西到了周三都消耗完了，于是我这个每周三晚上都能出校门的家伙就成了他们走私校内珍惜资源的不二人选。尽管我反复和他们强调，我不能带太多东西，要是拿着好几大袋塑料袋回学校，多半要被保安或者巡查老师怀疑的，到时候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也反复地说，吃完的自热火锅啊，关东煮，鱼干鱼饼的垃圾也好，都得小心地扔掉，最好不要扔在学校里。

一天星期三午休的时候，教室里闹哄哄的，我坐在座位上看书，期待着晚上的夜游。朴润敏急匆匆地跑到我们教室里来，径直到了我身边，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地说

“关奕雯，不好啦，今天晚上我们出去不了啦。”

“啊这。”

“真的，有可能以后也都出去不了了。”

“发生什么了哇？”我脑子嗡地一样，没反应过来。

“就，我也是听说，反正保安亭的保安换了，说是为了保证学生安全，学校的进出管理要更加严格，以后是没有班主任的签字条，就别想出校门。”

“那温老师……”

“这都是温老师刚和我说的。我们刚刚是他的历史课，温老师说是教育局的新规定，喂，你在听吗？”

一想到周三晚上再也没有离校的自由，我难过极了，就好像最喜欢的玩具被人抢走了一样，想着校外的那些建筑工地和地铁里的自由的空气，突然感到无能为力的失落，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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