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次台风的间隙，滨海小城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暂时免于特大暴雨和百年不遇洪水的侵扰。这样的好天气，不去海边吹吹晚风、顺便洗涤一下肮脏的心灵，简直是一种犯罪。

显然，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并非只有我只一个。在我把车停在废弃的老港区入口的同时，我清晰地看到，在光秃秃的电线杆下面锁了一辆旧自行车。那是捷安特早已停产的型号，虽然很旧但完全没有锈蚀的痕迹，看来是得到了很好的保养——想来它的主人大概率是个温柔之人。

“真巧，我也是呢。” 我浅笑着摇上车窗，挡住了试图飞进来的飞虫，“有时温柔得令人讨厌。”

熄火，下车，掏出某个早已记不清面容的男人送给我的限量款打火机，然后抽出一根阿诗玛。我就是没来由地讨厌电子烟，喜欢看着打火机的焰色从妖冶的绿色转为沉稳的蓝色，在无月的深夜里试图扮演温暖人心的角色——这样的努力虽然可笑，总归是能骗到一些猎物的。

一群沿海湿地常见的不知名小飞虫，围着火光飞来飞去，就是不敢接近。怎么说呢，在暮春时节还没有找到伴侣交配、然后死去的虫子，从任何意义而言都是十足的loser；然而，那些在破茧而出的下午就找到了终生伴侣、热烈地交配一次然后心满意足死去的个体，却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火光——哪怕，它们本身并不能分辨颜色，而这种温暖而明媚的热源往往是致命的。

“别闹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轻而易举地捏住了一只飞蛾，看着它在我的指间奋力挣扎，颜色单调的翅膀并不好看。

那温柔的、妖冶的、充满了病态的火焰，在见过一次之后，任谁也无法满足于正常的日光了。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将夹杂着灼烤蛋白质香气的海风吸入肺中，然后点燃许久的阿诗玛踩灭，朝着灯塔的方向前进。这是专属于我的，一年一次的朝圣之旅，即便是小飞虫也不能分享。

“我讨厌无恶意的窥探，因为我原本就可以将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你。”

从旧港入口通往灯塔的路不到一公里，在儿时的我眼中却是如此漫长，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飞升之路——我是说，一个充满了镜子、玩偶和连衣裙，决没有闹钟、钢尺和电击器的容身之所的美妙世界。我不曾有过也永不会有吃苦耐劳的美德，只是先验地认为，为了抵达如此美好的地方，任何严酷的考验都是值得的，即便脚心被开裂的塑料拖鞋磨出水泡、赤裸的手臂被海边的蚊子生吞活剥、整个人在严酷的烈日下汗流浃背，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

我想逃。就一个人。谁都不带上。

防波堤的白色灯塔明灭闪烁，幽绿色的灯光像是来自冥河尽头的死兆，诱捕着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旅人。我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走到路的尽头、见到白色灯塔时的深重绝望，因为面前只有一望无际的海水，深蓝的波涛狠狠地打在棕黑色的礁石上。而我的希望，在无数个被噩梦侵扰的夜晚给我以希望的美好世界，随着可怜兮兮的奶白色泡沫一同消散了。

“到此为止了。”

短暂的痛苦之后，新的希望在旧希望的废墟中冉冉升起：从这里一跃而下，拥抱身下冰冷而咸腥的海水，短暂的痛苦之后便是无尽的幸福——如此巨大的诱惑，根本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可以抵挡的。十五岁的我并没有进行哈姆雷特式的自问自答，而是果断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救命！有人落水了！”

耳边的呼救声由远及近，清脆的声音像是乡间宅院前常见的风铃，与腐灰色的城市格格不入。我深知自己的声音并不好听，所以时常会羡慕这样的声音，以及它的主人——呵，一定是个没被收养过的小姑娘，没有繁重的家务与莫名其妙的礼仪课、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得遍体鳞伤。

在肺部被海水灌满之前，我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各种色彩杂糅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从那一天起，我便知晓了人其实是不能选择自己命运的 ——我不过是一具拥有血肉之躯的提线木偶，根据在无限长的时间前便已经写好的剧本行动，笨拙地扭动自己的肢体，取悦于茫茫宇宙中那些同样盲目愚痴、自信可以主宰自身命运的可怜观众。

从医院中醒来的时刻，所有人都在围着我哭泣，就像是我来到世界的那一天；就连一向待我苛暴的养父，也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没有立刻冲上来抽我耳光，大声质问我为什么想死。而我旁边的病床上，睡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姑娘，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而那张恬静美好的面容让人不忍打扰。样貌俊美的短发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趴在姐姐尚未失去温度的尸体上大声哭泣，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从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啜泣的话语中，我才知道，是她奋不顾身地跳入大海救下了溺水的我，将自己置于了我本应处在的墓穴之中。

“姐姐，看着我……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嘶哑的童稚声反复重复着这句简单的话语，仿佛要将我的胸腔撕裂一般。

我从来都是个冷漠的孩子，被养父母打骂时从不吭声，被同龄甚至稍大的坏孩子欺负了也一定会打回去直到见血为止，从来没有大人褒扬过我一句。我惯于推倒被遗落在沙滩上的城堡、摘取在砖缝中顽强生长的花草、扯断蝴蝶的美丽翅膀、踩碎蜗牛带着血肉的甲壳，并且从未感到过一丝愧疚——毕竟，我也只是学会了长久以来世界对待我的方式，并没有任何程度的创造。

直到那天，当我看着在病榻上安然入睡的少女、无论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再有回应，我的心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黑夜般的愧疚带来深重的耻辱感，将本是空室的玻璃心脏灌满了血液。然后，遍布全身的剧痛一起向我袭来，仿佛是破茧而出的昆虫，无法完全适应新长出的肉体，外界带来的一点点刺激都会引发钻心的疼痛。在哭嚎、咒骂与疼痛中，我重新活了过来。

“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还会为谁流下泪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

我狠狠地拔出手臂上针头，不顾护士阿姨的劝阻和惊呼，艰难地腾挪到少女身前，试图扶起那个哭得快要不成人形的男孩。意料之中的，他猛然间直起身子，狠狠地将我推向一边。

“滚开！杀人犯！”

失去姐姐的男孩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用他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词汇诅咒我，然后与我的养父扭打在一起。病房里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去劝阻养父，试图把满脸是血的两人分开。而我则傻傻地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个拯救我的少女，试图将她的容貌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深处。

“我好想……好想杀了你……” 倒在地上的男孩艰难地喘息着，用手捂住鼻梁上不断出血的伤口，兀自死死地剜着我，“总有一天，我要把你……”

剩下的话语被剧烈的咳嗽盖住了，他不得不撑起身子，将嘴里的污血吐出来。

从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我杀了她，结束了一个本应有美好未来的生命——正因为我的罪行，我不得不带着两个人的剧本活下去，再也没有选择结束的权力。

因此，在每年的这一天——我犯下罪行的落水日，我都会准时来到旧港的灯塔下，守着她离去的地方向她忏悔。不要说今日风平浪静，就算是台风过境恶浪滔天、全城居民都被吓得躲在四处漏水的高层建筑中不敢出门，我也会带着私人安保车队、穿着全套的抗洪装备如期赴约。

在养父母暴毙之后，我顺利地继承了他们的全部产业，并且分出一间乡下酒庄用来关押他们的独生子、我那名义上的继兄。我当然清楚他们当年收养我的动机，按照原计划，我一成年就要嫁给那个二十多岁还在读私立中学的傻儿子，过上衣食无忧、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既然我不能用提前结束自己的方式来违抗命运，那么，只好用其他的方式了——未来的儿媳年岁越来越大，对厨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每天负责做饭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么？

我得承认，当看着养父因为急性食物中毒、倒在扶手椅里不住地口吐鲜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丝丝愧疚；但我们都清楚，他试图用眼神把我拖进地狱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说来讽刺，当年刀头舔血的军转干部、趁着东风先富起来的大企业家、为了洗脏钱而大办私人教育的国学大师，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个更体面的结局。相比之下，养母始终都只是作恶的帮凶，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窒息而死，无疑是恰如其分的。

——我可没有在情感上亏待过他们，就像他们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我一样。

葬礼上的我哭得死去活来，表示一定要遵循遗嘱，将其骨灰洒进大海；而傻儿子也沐猴而冠地戴着纸花，多次大声抱怨哀乐太吵、影响了他创造悼亡诗的心情。当然，在医学鉴定结果出来之后，作为国家认证过的精神病，他可以每天都在泡在酒桶中自由创作，再不会有人打搅了。

我对于经营人矿经济没有任何兴趣，在剪除掉最后一个试图争夺财产的表亲之后，我将养父名下的大部分产业捐献给了本地信誉良好的NGO，毕竟我要的只是自由而已。倘若，他们在我童年时，愿意给我来灯塔探视她的自由，我也不会做出后面的事情——或许吧，谁知道呢？

午夜的气温骤降，凌冽的海风吹得我脸上发疼，将我从谋杀至亲的罪恶回忆中拉回到现实，让我不得不专注于脚下的路面。我始终相信死者是有灵魂的，但我更相信，救了我的少女与我的养父母在死后不会相见，决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同时容下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灵魂。

漫长的一公里到此为止，我的眼前是那座熟悉的灯塔。以及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向我走来。

身材清瘦的男人蓄着恼人的卷发，长度刚刚覆盖后颈处，额前的头发被海水打湿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他的眼窝很深，棕色的眼眸很亮，像是从童话世界被盗走后流落到现世的琥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坏孩子轻易打碎。纤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露珠的大小的水痕，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不禁让我心生怜悯——如果我真的知道，什么叫做怜悯的话。高挺的鼻梁侧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一直延到鼻翼深处。缺乏血色的嘴唇薄如纸张，冷峭的唇角仿佛写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他的耳朵还里塞着老旧的黑色耳机，下端连接着早已被淘汰的全键盘塞班手机。

我看到了他，并且为他停住了脚步。防波堤上的风浪逐渐变大，我可不想让鞋袜被打湿，索性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冰冷的触感刚好可以让我清醒——我提醒自己，不要在接下里的几分钟内因为冲动而犯下错误。防波堤是个危险的地方，我比所有人都要了解这一点。

而那个男人也看到了我，却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样子，一手揣在运动衣的口袋里，一首拿着个砖头大小的手机，装作不经意地看着前面的路面。如果不是我即使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估计他就要从我身边擦过去了。

“有事？”

想不到，如此清冷的容貌却有着如此低哑的声线，过大的反差让我不禁愣了一下。

“我来这里找人。不知道你见过她没有。” 我直挺挺地死盯着他那深不见底的双眼，试图从中读出一些属于活人的火光，“我的一位朋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等我。”

“回去吧。她不想见你。”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试图挣开我的手臂，可惜已经太迟了。

怎么可能让他挣开。训练有素的灰狼，一旦确认了猎物之后就会出击，而且绝不失手。

“你放开我！” 男人在我温暖的怀抱里剧烈的挣扎着，可惜怎么也无法挣脱我的臂弯，“我、我不想和女人动手，但你如果——”

我不喜欢男人话多的样子，所以把刚刚褪下来的新鲜棉袜直接塞进他的嘴里，让他稍稍冷静一下。不得不说， 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瘦弱了，可悲的核心力量即使全部爆发出来 。我死死地控制住他的肩关节，让他意识到一些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想杀我的话，就让自己变得强壮一点，至少别被我反杀了。”

我在他的耳后轻轻吹着气，然后咬住他的耳垂，用舌尖轻轻挑弄。我们都清楚，他不喜欢这种痒痒的感觉，只是刚才那些毫无意义的挣扎浪费了他太多的力气，现在只能逆来顺受了。呵，制服男人的过程也不过如此，尤其是如此软弱的对手，根本不值得我为之沾沾自喜。长期保持着吃力的站姿，让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完完全全地倾倒在我的怀里。而我也不必再维持着擒获犯人的标准姿势，灵活的双手可以在他的身上攻城略地、有针对性地刺激某些位置了。

五分钟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对于软弱的男人而言，这段时间足以他被我的爱抚催上高峰再狠狠地跌落下来，潮红的脸色深重的喘息声只透露出一件事情：他没有力气逃走了。

“放开你之后，可不许逃跑哦。” 我坏笑着松开自己的怀抱，还不忘在他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如我所料，弱不禁风的男人早已被我搓弄的精疲力尽，只想原地坐下。而我则友善地坐在他的身边，并没有忘记把被口水完全浸透的棉袜从他的小嘴里抠出来。夜幕边缘的黑云聚了又散，月亮快要出来了。防波堤前，我和一脸委屈的男人沉默地对坐着，越来越大的涛波声伴随着凛冽的海风，催促我们赶紧滚蛋。

沉默良久，终于是我先开口了：

“和我走吧，今夜外面这么冷，我可不忍心让你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

男人抱着肩头红着眼睛，像是被刚刚侵犯过一样，不肯对我做出回应。

“我那后备箱还挺大的，连车带你都塞得进去。”

“……不是后备箱的事情。” 男人固执地摇了摇头，一头明亮的黑发都要被晃散架了，“我不想看见你，不想听你的声音，不想尝到你的味道。”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颇有些做作的侧过头、对着远处的路面呸呸两声。

“那你相信命运么？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是她……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位故人，指引着我来见你。我想，这是她的心愿。”

刚刚还垂头丧气的男人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地站起身，攥紧了拳头，却没有打下来的意思。而我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踩在防波堤的边缘上，只要他轻轻一推，就能把我推进海中。

“你到底想怎么样？”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就在这里听凭你决断，不会反抗。”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将双手高高地举过肩膀，让海风灌满我那双暗红色的宽大衣袖，“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我是你姐姐舍命救下来的。自那一天起，每一天的时光都是我赊来的。十年以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与你重逢的时刻——只有你，才能亲手结束这一切。”

泪水从脸上不停地滚落，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在笑。我笑得好开心，就像是在孤儿院里得知自己将会有一个新家的那一天。金色的阳光穿过翠绿的树叶，走廊的尽头站着幸福的一家人，面容慈祥的父亲与温声细语的母亲，憨憨的大男孩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把他手里的糖果塞给我。

或许，做这样的决定还是太难为他了。面前的男人低着头咬住嘴唇，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在病床的时刻，却始终一动不动。既然如此，只有我帮他下定决心了。

于是，我不再抗拒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海风，只是闭着眼睛，任凭自己的躯体飞向大海的方向。

下一秒，我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被冰冷的海水吞没，而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水泥地面上，整个后背都摔得生疼，我想明天一定会肿起来的。而抱住我的男人，似乎也狠狠地摔了一下，将头伏在我的胸口不住地喘息着，滚烫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打湿了我胸前的肌肤。我才不想去问他恨不恨我之类的弱智问题，恨是不会凭空消失，从来都不会。只是，除了长达十年的仇恨，他的泪水中显然还包含着其他东西。融化的琥珀沿着我的锁骨，一滴一滴地流进了我的心底，试图将我整个灵魂也封装起来。

——真可笑，原来我才是那只贪图光明而身陷囹圄的飞蛾。

“……姐姐。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好甜，甜得让我忘记了用手抚摸他的后脑勺，轻声安慰他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

不知道这样抱了多久，我才想起来还没有安慰他，于是低下头，轻轻地在他的额前吻了一下：

“别哭了，我带你回家。”

沿海的小木屋距离旧港只有五公里的车程，是养父在世时最不喜欢的一处房产，说是蚊子和潮虫太多，怎么住都不舒服。直到我接手这套房子，才里里外外地翻新了一次，并且重新接通了水电。我并不在乎浪漫与否，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把他接到城里的住房，那里有太多犯罪证据，一不小心就会吓到他的——他还处在敢于见义勇为的阶段，肯定无法接受我是个坏人这件事，哪怕我只是受够了无穷无尽的家暴，不想在未来被一个洞都找不到的傻子强奸、然后生下一堆有缺陷的孩子，仅此而已。

我必须承认，压在我身上的负罪感，全部来自他的姐姐。尤其是当我照着镜子、看着那张日渐憔悴的脸时，我总是会惊讶于我们之间的酷似——我与为了救我而死的她，实在是太像了。而且自从那一日，我长得越来越像，不仅仅是脸型，连原本冷峭的丹凤眼都变成了温润的杏眼。在镜子中看到死去的人实在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何况是为救自己而死的人。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我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被淹死的是我还是她；哪怕在执行谋杀计划的关键时刻，我都会陷入一瞬间的迟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毒害旁不相干的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综艺节目、放声大笑的老两口明明那么善良，而我手背上的伤口不都是自己弄出来的么？

我……我到底是谁？面前的男人，到底是是不是我弟弟？我一定还有其他的亲人，对吧？

混乱的思绪，像是打在头发上的泡沫，很快便随着温热的水流一并被冲走了。尽管脚掌和后背都在隐隐作痛，在海边折腾几个小时后的沐浴还是让我觉得很舒服。而他还泡在浴缸里，望着热气腾腾的水面出神。从被我带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接受了男主人的身份，不用我大费周章地劝说便脱去了身上的衣物、然后被我拉进了浴室。我们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打开水龙头，自然而然地对浴着，仿佛早已习惯了对方赤身裸体的样子，明明今天才是我们在人生中第二次见面——我用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死盯着镜子中妩媚动人的女人，拼命地想要在脑海中找到一些理应存在的羞怯与不安。

真奇怪，明明没有人见过我的身体，就连养父家的傻儿子都不曾成功偷窥过我洗澡，直到我把他塞进酒窖的瞬间、他也只是满足于死死攥着我脏内衣，为何我在弟弟的面前可以如此坦然？是我默认了这是对他的一种补偿，还是我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躯体当成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不是他突然站起身、将浴巾披在我的身上，小声提醒我不要着凉了，或许我还会无休止地想下去，想到精神错乱、想到以我自己为中心的小小宇宙全面热寂，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至于命运给出的答案，虽然不是我想要的，却也不是我能违抗的。比如，此时此刻，我的弟弟就横卧在双人床上，只用丝被简单地裹住腰间，露出大片大片的美好躯体；他身上优雅的线条像是被我丢弃在画室里面的半成品雕刻，在那些不见天日的岁月里顽强地自我生长着，最终长成了惊艳世人的艺术品。而我则保持着闯入者的姿态，紧紧靠在门框上，不愿再向前迈一步。

融化冰雪的并非是柔声细语的春风，而是冲天的欲火，足以将五湖四海化为荒漠的炽烈。

“姐姐，我好想你。每天都在想。”

当他钻进我怀里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今夜发生的一切并非来自我的规划。我与他都只是命运的提线木偶，战战兢兢地扮演着自以为重要的角色，害怕稍有懈怠就会失去那不可知的奖赏。

于是，我用手按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着他泪眼朦胧的眼睛。

“你恨我么？”

“恨。”

狂风骤雨般的接吻，吞没了后面的一万句话。我与他都知道，今夜长到足以他说完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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