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男突然覺得耳朵癢癢的，是那種想抓卻不知道在哪裡的癢。

「怪到嘞。」走在前面的好看青年轉過來對他說。雖然心裡還是很在意癢處，但他的注意力一下又被青年吸了回去。

他的意思應該是「快到了」。嫁男向青年應聲。

自從地上的小菜消失換成草莓巧克力口味的小蛋糕，那些想要他命的手就沒有再出現。

不過嫁男還是搞不太清楚狀況，奇妙的事件拔山倒樹般不斷向他襲來。每當他好不容易稍微習慣於現狀，不久之後又會觸發新的事件，簡直就像在玩什麼恐怖向rpg遊戲。

嫁男想到這就沒辦法不嘆口氣。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結局？

似乎是聽到他誇張的嘆氣聲，青年忽然放慢腳步與嫁男並行的走。嫁男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就放他手臂靠著手臂，然後手居然就這麼牽上去。

嫁男被他嚇的瞪大眼睛。青年的手細細軟軟的，感覺跟他一樣是沒在做家事的人。嫁男愣著走了一會才想到要問對方幹嘛牽他。

青年嗯了一聲，笑著說話讓他更口齒不清。內容大意是：我好像走太快了讓你累到，但你大概不好意思講。如果是手牽著手的話，我就不會忘記旁邊還有個人，就不會走太快啦！

嫁男聽不太懂他在講什麼，隨便嗯啊兩聲就過去了。他暗忖反正手還在，那就給他牽吧。

他們走過許多外觀都差不多的金屬製通道，讓走路也像在原地踏步，途中都沒有一扇窗戶能看到外面的情況，活像個偌大的監牢。青年帶著他熟門熟路的拐過幾個路口，走了段距離，終於到達看似是目的地的雙開門前。

這是嫁男第一次在這裡看見多一個門板的門。青年鬆開他，用兩隻手推開其中一片門板，小孩哇哇大哭的聲音馬上迎面而來。

而且嫁男聽得出來，這哭聲還不只有一個，交響樂般浩大的聲勢差點就讓他跟著哭出來。

「對不己，屋偶、偶去看小捱。」說完，青年就慌慌張張地跑走，留嫁男一個在貌似客廳的地方驚慌。

不過，原來他已經有小孩啦。

嫁男心想，青年看起來年紀也沒多大，頂多二十歲出頭，他自己在這個時候可是連大學都還沒讀完，正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遠端啃老。

他又想也可能是這世道在最近幾年間變得比以前更加崇尚生育，雖然殖民者政府從來沒有明說，但國家政府為了為了配合殖民者所推出的政策，大多都指向競爭與生育之類之類的。

就算是像嫁男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少看社會新聞的人類也知道，當今社會對於這方面的焦慮越來越嚴重。

嫁男自己是不討厭小孩，可是要他生養一個就有點猶豫。平常要應付外星人一隻就常常哭到快斷氣，如果再來真正的小寶寶，那他不知道還捱不捱的過產後憂鬱。

事情還沒發生就覺得好累，就算裝可憐外星人也肯定不會放過他吧？小孩子可愛歸可愛，好不好照顧也要看個性，不過嫁男現在也算有錢人家（前提能回去的話），假設小孩真的跟他爸一樣難搞，應該可以至少雇一至數個保母來幫他吧。然後他只要負責玩就好，因為這就是有錢人家的餘裕。

想像著不存在的小孩，嫁男呼呼的笑出來。事情發展怎麼可能會在他的預料裡，做夢才能把未來想的那麼順利。

這時，在客廳的彼端，嫁男看見其中一扇房間門自己撬開了小縫。他的視線範圍裡沒人，所以只有可能是房間裡面有人。他站在原地沒動，警戒著怕有東西突然從房門內衝出來。

他再等了一下，過了幾分鐘，那個自己打開的房間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於是他就不管它。嫁男站到腳痠，就自動跑去沙發區坐下，他覺得青年應該不會為了這種事就把他丟出去。

他一坐下來，整個人就軟在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麼，青年家的白色沙發軟到坐上去都沒感覺，像飄在想像出來的大氣中。正當嫁男想著有點奇怪，頭上就傳來青年溫和的聲音。

「尼肚租、餓嗎？」

「蛤？」嫁男腦子卡住，想要轉頭過去請他在說一次，結果猝不及防與兩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接對上。

他感覺心臟漏了好幾拍。

青年兩手各抱著一隻長的跟他神似的超可愛小孩，兩隻超可愛小孩長得一模一樣，除了動作表情不同，兩隻就像在照鏡子裝可愛。嫁男猜他們應該就是雙胞胎，目測兩歲左右。

「這是……你的小孩？雙胞胎？」他被過量的好看長相暴擊，暫時還處於無法思考的當機狀態。

青年點頭，「嗯，及搭的、豪粗去玩了。」

「其他的跑出去玩了？你有幾個小孩啊？」

青年原本想扳手指比數字，但他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正抱著小孩，兩隻手都沒空。

「樂鴿。」

這次嫁男還是聽不出來，一直要猜對方在說什麼感覺也有點心虛，所以他決定轉移話題。

「對了，你剛是不是有問我什麼？」

「屋偶說，你渡資餓馬？」

「餓喔？有點啦。」

青年盈盈地笑，突然一個大動作把兩個小孩都丟給嫁男就又跑走。嫁男任由小孩避開髒污抓皺他的衣服，還大力的踩在他腿上。

而他雙手護在倆小背後，以防他們沒走好從沙發上掉下去。還好這次青年沒讓嫁男等太久，很快就端著一碗看起來湯湯水水的東西出來。

「請吃。」這句意外很標準。

「啊，謝謝你。」

青年幫嫁男把小孩都放在地上，給他們在客廳亂跑。嫁男拿起差點在碗裡沈船的湯匙，攪幾下才撈起一口塞進嘴巴，口感黏糊糊的大概是加了勾芡。「好好吃！這個是什麼？」

青年在他斜對面的沙發坐下。「特自的面。」

「麵，你自己做的嗎？」

「剁啊，屋偶資幾硦的，想捱欸喜翻。」

「是喔，我覺得很好吃，以後肚子餓都來找你好了。」

「蒿啊，」青年含滷蛋的說，反正就在隔壁而已。

隔壁？嫁男聞言抬起頭。

「我家離這裡很近嗎？」他問，心想盡量不露出奇怪的表情。

青年愣愣地看過來，這讓嫁男以為自己問了什麼找死的問題，只好連忙解釋「因為對外面的路不熟怕迷路啦」，但看對方還不領情的樣子，嫁男就乖乖地回去吃他的好吃湯麵。

尷尬的氛圍卡在兩人中間，小孩一時也不知道跑去哪了。

果然不會順利的。他想，因為自己是嫁男，是沒用的人，所以會變成這樣也是沒辦法。不過真不想再這樣了。總覺得很抱歉，雖然也不知道確切是對誰。

嫁男把碗裡剩下的湯汁用慢動作喝完，然後好像瞄到碗底跑出什麼。直覺讓他用手去拿。

「恭喜你通關囉。」

青年也在這時唐突的開了口。嫁男疑惑的看著他並張開手掌，在他手裡的是個不成人形、而且只有一半的褐色胚胎。

那是他們的孩子。

*

嫁男終於從馬拉松式的睡眠中醒來，因為身體還沒恢復，從醫務室出來後他還是一直在睡覺。在這中間他也醒來過幾次，只是每次都很短暫，所以他也不記得醒來的時間都做了什麼。

這個夢他已經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天，然後就在今天，他的腦子終於把它完結掉。

嫁男瞇著眼睛在床上坐起來，一旁的外星人因為他把棉被拉開而發出不滿的哼聲。他往外星人的方向靠，想用自己來填補他背後的缺口。不過沒什麼用，怕外星人一大早心情不好又找他麻煩，嫁男索性躺回去。

天花板還是粉紅色的，但在嫁男眼裡已經不突兀了。好理所當然。

那時候剛看見這不自然的房間顏色，他還處在隨時都會哭出來的狀態。

外星人翻身抱住嫁男，身上的手臂讓他想起夢裡出現過的那些東西，比如把他撕成碎片的、凌辱他的，還有使他窒息的。

「身體還在痛嗎？」外星人閉著眼睛問。

「跟昨天比的話，有好一點。」

然後是一段冗長的沉默。

嫁男想要伸手抱回去，卻被外星人閃開。他還以為對方至少會喜歡這個。

外星人丟下一句突兀的不要碰我，就從床上爬起來，接著快走進粉色房間裡附設的浴室。

嫁男窩在床上，盯著外星人走過的路徑，心裡對他的行為並不感到太多的驚訝。

*

只是待在他的身邊就好痛苦。

外星人開著水龍頭，但冰涼的自來水和嘩嘩水聲都沒辦法幫助他冷靜下來。

真的好喜歡。時間過得太慢又太快，他是想幫嫁男再生成為更好的人，做點身分上的調整。時間也差不多了。

但即使嫁男一臉沒關係的樣子，總是任他隨意擺布，極大部分的自己還是不想實行那個他想好很久的計畫。

雖然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的意思，沒有人拿著槍指著他該怎麼做，一切都是出於自願。可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寂寞的想要去死。為什麼嫁男在這種地方毫無幫助呢？除了當他的東西，在這之外就沒有其他用處，無法排解他不被愛的辛苦。

外星人早就知道，要是他當初把方向立在搞懂那兩個人的婚姻，而不是為了他也不知道的理由就胡亂的把其中一人搶走，那此刻的他也不會這樣質疑過去所做的決定，是不是會讓他離想要的幸福越來越遠。

他與鏡子裡那雙惡靈似的橙色眼睛對望。

身為自己還真可恨。

外星人朝自己的臉潑水，裝作這是他這個早上的第一次洗臉。

勉強走到浴室門邊的嫁男，正皺著眉頭靠在門框上。他很確定剛才有看見外星人的臉上一瞬間出現很可怕的表情，雖然是從鏡子的反射中看到，但跟現實狀況不會差太多才對。

自從他在醫務室醒來，外星人給人的感覺就變得很詭異。當然，在那之前外星人本來就有不可理喻的個性，可是嫁男有種直覺告訴他，要是不趕快處理好對方的問題，之後可能很快又要遭殃了。

外星人從鏡子裡問他。「你想幹嘛？」

「痾，我想上廁所。」嫁男答的也是實話。

外星人在他尿尿的時候站在旁邊，這份日常已經是另一回事，嫁男早就不想管這個。「那個，如果你有什麼事，其實都可以直接跟我講——」

話都還沒說完，嫁男就被外星人瞪的夾了一下。好兇。

嫁男忍住嘆氣的衝動，擠到外星人旁邊想要洗手。不過看外星人還是，怎麼說，消沉？為了彼此都好，他還想再試探一下。

「你、你也知道嘛，我，雖然我只會裝乖然後惹你生氣，然後也不太會說話，但這樣的我都拚命留在你的身邊了。那天晚上，你不是也跟我說了嗎『要是你死掉的話，我一定會很難過。』你有說對吧，我都記得。所以說為了你，我可是連在夢裡死掉很多次都沒放棄要回到你身邊，因為啊，我只有你了。你聽得很清楚對吧，不要給我轉過頭去啊！」

果然還是不想要我了嗎？

髒話幾乎都要從嫁男的嘴裡蹦出來，呼吸也在說出話語的同時變的粗重起來。

到底在幹嘛啊。嫁男暗自想著。

明明他的目的是要找到讓外星人穩定下來的方法，結果他自己卻先激動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了下來。

不能再這樣了。他告訴自己這樣會輸掉的，就像從窗戶掉出去之前，輸給懦弱又結巴的自己。

不想像以前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好不甘心。

而且外星人的確也如他所想的，整個人的感覺都變得更奇怪。如果是幾星期前，他應該會滿臉有趣的直盯著他笑，可是現在嫁男從他臉上看見的，只有滿滿的疲憊感。

在他昏睡的時候，外星人怎麼了嗎？因為對方只有這點如往常什麼都不說，所以嫁男也如往常什麼都不知道。這種生活嫁男已經過不下去。

就算他再努力要討外星人歡心，但現實情況卻不容他展現虛假的心意。

假戲哪天做久了或許也會變真的，嫁男也是想說，說不定他過了半年一年就會習慣外星人這個新的另一半，然後成功入戲扮演好外星人的男妻。只不過、

「我真的真的很討厭被放棄的感覺，明明我都這麼努力了，卻仍然沒有辦法讓你相信我也能成為你的妻子。」

嫁男抓住外星人的上衣，不想讓對方從浴室逃走。

「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那為什麼總是讓我哭呢？這一點都不公平吧。你要我喜歡你也要對我好啊，把我從窗戶丟下去超可怕的，而且又很痛。如果這就是你跟我的關係，那我不想要你的喜歡了——」

這幾乎就是嫁男的全部真心。難得他稀哩嘩啦說了這麼多話，外星人卻少見的根本笑不出來。

外星人不是沒想過，就算嫁男到最後也不會喜歡他，甚至從此消失在他的生命當中，他其實也能過著正常的生活，就像常見的非本地物種。可能在這之後，他會在上司介紹下和其他人結婚生子，然後在滿堂子孫的簇擁下死去。

沒什麼不好，照理說。

因為嫁男的體力已經不行了，所以他扶著洗手台坐在馬桶蓋上，而外星人為了配合他的視線高度，半跪在有點潮濕的磁磚地上。

嫁男順手捧起外星人的雙頰，強迫他只能看向自己，還用眼神告訴他不要害怕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停了一會，仔細整理好才說出口。

「對不起，剛才嚇到你了吧？跟你說，這陣子睡覺的時候我都在做一個要回到你身邊的夢，老實說啊，這個夢很可怕，因為我會一直死掉。即使我什麼都沒做，但還是會被手殺死。這個夢很痛，每次都痛的想死，但真的要死的時候又不想真的死掉，很奇怪不是嗎，這樣的我到底是想死還不想死呢。

不過後來我終於發現，我一直沒辦法真的死都是因為心裡還想著你。一開始不是說了嗎，這是個想要回去的夢，雖然沒人跟我說但我就是知道。就是因為你在我的心裡，所以我才拚了命的想要活下去，都是因為你，聽懂了嗎？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清楚這個夢的主旨是什麼，說不定本來就沒有意義，只是我在這邊胡思亂語，可是既然他沒有一定的答案，那讓我這樣想應該也不是不可以。

我想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們啊，以後就把普通夫妻當作目標吧，兩個人一起。你不需要太用力的愛我，已經換我來喜歡你了。啊。」

嫁男故作鎮定抹掉外星人的眼淚。他沒想到他也會哭。「我是你的男妻啊，也有能力好好疼愛你。」

外星人彎起眼睛，把好多淚水都擠出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哭的出來。外星人很多事選擇不說，是因為是怕太順便就把工作上的事也講出來。他心態再惡劣，還是存有些許的職業道德，久而久之，除了為好玩而生的表面話，他就再也解釋不清楚想法底層的真正含意。

其實這跟嫁男的老毛病差不多，都是缺乏練習的症頭而已。因為像喜歡啊，想在一起啊，在對方回來他身邊的這陣子，話就變得很會講了。

「跟我一樣呢，親愛的。我也想要跟你在一起，當妻子的丈夫，佔有你的一切。好喜歡你這件事也讓我好痛苦，可是既然你都這麼說，我就更不可能放棄。反正你都說要喜歡我了，現在放棄也來不及。好喜歡你喔，怎麼會這樣呢？有點太痛（甚至想要為了這種理由毀掉你），不過這種陷入戀愛的毀滅感也很棒，也是關於你的一部分，我想只能連同這部分一起愛了——親愛的，你在看哪裡？」

「你有點、說太多了……」

「哪有？」

外星人趁嫁男紅著臉，把他從馬桶蓋上拖下來拽進自己的懷裡，結果外星人自己也重心不穩，後背咚的一聲撞在了地上。

「你可以向我保證，就算那個人回來了，你也絕對不可以離開我。全宇宙裡最愛的也要是我。」

「哈……你的背不痛嗎？」他想著，簡直比小孩子還任性。嫁男回抱住外星人，後者沒有閃開他的動作，還伸出一隻手摩挲著嫁男的頸後。

「逃避話題嗎，親愛的？」

「不是那樣啦。」

嫁男被他的鼻音逗得想笑。他暗忖，怎麼感覺在某方面還是輸了，可是總算有一次是順利的，想想就好高興，有點像是久違的那種喜歡的感覺。

他也終於能在新丈夫的面前，自在地展開笑顏。

「我跟你保證，會努力超喜歡你的。」

於是藍色星球上的男妻向他的外星人丈夫許下如此諾言，希望他們的愛情能夠至死不渝，或至少在此刻有機會萌芽發展，在彼此的幸福上更邁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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