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走進客廳，電視上正在重播著他們上次一起看過的動畫。不過他對內容完全沒有印象（其實也沒認真看過），只記得那時候嫁男張著嘴巴出神的樣子很可愛而已。

他在沙發上找到剛被他隨手擱置的遙控器，拿它對準電視，按下按鈕，然後再丟回沙發上。遙控器彈了兩下，電池掉一顆出來，但它沒有因此摔到地上。

外星人望著躺在沙發上什麼都沒做的遙控器，沒有緣由的，心裡不斷浮現要讓它比現在更加粉身碎骨的想法。

不過這次他選擇放棄這個想法，反正做或不做都沒差，只是區區遙控器掌握不了他的整個人生。他的人生是由許多無意義的憤怒和缺乏以及之如此類的詞彙所組成，明明那些東西有或沒有都沒關係，他卻要執著於此再弄得彼此兩敗俱傷，他還有資格抱怨嗎？像這種自找的情況，他也知道真正問題的來源是自己，但為了讓這意思不明的靈魂有個歸處，他居然還是選了如此糟糕的道路前行。

如果真要為這種罪行開脫，那唯一可行的藉口，就是所謂的愛了。

沒了色彩的螢幕映照出他髒汙的白襯衫和深色褲子，外星人拉著領口聞了聞，味道酸臭但因為曾經屬於對方，所以還在可接受範圍。

倒是沒了背景音的客廳本身太突兀，就像是突然被吸進真空般，讓人不知所措到想要跳樓自傷。外星人在發現嫁男晚餐還沒吃之後，選擇先開電視而不是把餐盤丟進他房間，大概也是因為這份瞬間缺氧般的存在感。

在冰箱裡看見應該已經要消失掉的還在那裡，理性還沒緩過來，感性就先一步受傷。他把關掉電視當成該做的第一件事，就像打開一樣，其實沒什麼實際的道理在。他只是如同迷信般盲目的行動，隨便都好的聲音或許能趕跑趁機而入的落敗感。

突然，漆黑的電視裡又多了一道身影，不過不用回頭也知道那不是鬼，而是他狼狽的男妻。

嫁男在外星人離開房間後沒多久，就帶著慘淡的臉色跟著起身，走出房門。他也沒意識到自己的毫無計畫，就逕直走進外星人在的客廳。他沒有在想要挽回什麼，只是愣愣地站在離對方幾步的地方，粗魯的用手臂抹臉。

難道我還在期望什麼嗎？就連這樣質疑的聲音也難以侵入嫁男空白的內心。反正早就知道，自己沒有價值和其能對應上的用途，就算費盡心思逼問世界上的所有人他們的看法，那也只是延緩面對現實的小動作罷了。不是很明顯嗎，所以全部都算了。計較的意義在哪裡？應該說，要計較什麼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那種本事，但他可是，被捨棄的人啊——

外星人從螢幕看著嫁男小孩子般，表示委屈的舉止，想讓誰粉身碎骨的願望也悄悄轉移到了他身上。

他抓著自己笑彷彿在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有這般變態的想法？或許在他的基因裡，可能真的在某部分上有一定的缺陷。而那一至數個的缺陷，對大腦組成或內分泌產生難以解釋的變異，於是連帶影響他整個性格和人格和潛意識，也說不定。

他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所以就算全對。

真的嗎？難道他真的是自己認為的那種人嗎？不管結論是什麼，他都知道歸咎的責任不會在自己身上。

話說他也不想嫁男死掉，那這裡的粉身碎骨就不會是如同字面意思上的毀滅，換個詞說，那就是重生囉。也就是說他並不是真的那麼糟糕，一心只想毀掉喜歡的人，而是為了他的道義道德，沒錯就是那個。

他如此告訴假想的社會大眾，一切都是為了大愛。

因為太喜歡太喜歡對方，所以要幫助他成為更好的人，但是在原本的基模上已經很難再產生改變。

他們相處的時間，很遺憾的不用跟宇宙比，絕對也少於原生家庭和那個人所帶來的影響，這樣的事實也實在是令外星人無力。

除了他以外的人，到底憑什麼能帶給嫁男比他能力所及更多的幸福？光檢視嫁男本身也不難發現，現在這種狀態的嫁男根本就不值得擁有那些理論上真正的幸福，他應該還要再更好更好更好更好更好更好更好更好更好——

才對。

在他達到理想狀態之前，所有宣稱為人生幸福做出的努力都是徒勞的，簡單來說就是連屎都不如，還被反芻所唾棄的垃圾殘渣。

只有真正理解嫁男個人價值及其極限的人（據外星人說法就是他本人）才是全部空間維度裡，唯一一個嫁男應該要用盡生命去愛的存在。而使用生命的方法不外乎苦難和愛。

作為一個命中注定的角色，外星人當然要自願幫忙嫁男直面命運，就因為他們是真愛，是無可避免的愛情戲劇，對於歷史上的意義就和繁殖一樣同等重要。

外星人回頭對定格的嫁男說：「來幫我撿盤子。」

嫁男一個人蹲在地上，小心的把比較大塊的碎盤子拿在手裡。外星人從洗手台上方的櫥櫃拿來不鏽鋼盆，叫嫁男把手上捧的那些都丟進去。

嫁男瞪著彷彿裝了另一個新世界的盆子一會，直到對方催促才照著指令去做。他想像著手指頭上不斷冒出紅色血珠，忽然覺得人生不過就是這樣。

「我們好像，還沒決定對彼此的稱呼吧？」

嫁男抬頭望向聲音的來源，外星人滿臉愉快，他的眼睛幾乎彎成了一條線，但嫁男對此只有看一次少一次的感覺。

不過這種問題不是問過了嗎？啊，好像還是我問的，不過那又怎樣？嫁男默默地在心裡這樣想著。

「嗯，大概。」

「那這樣的話，要不要來想個愛稱之類的……你覺得呢？」

「都可以。」

「你都可以啊。」

外星人偏著頭在思考的期間，嫁男低下頭看著某塊盤子屑屑。他在猶豫要不要撿起來，但就算放著不管，頂多也就是踩到而已，好像也沒什麼。不過都要分開了，想什麼愛稱還有用處嗎？於是嫁男決定放棄那塊玻璃屑屑，等著外星人繼續給他下倒數中的指令。

「我說——」

聽到對方拉長的聲音，嫁男又抬起頭。

「你真的很難纏，但我不是要說這個，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這種事，你無所謂就算了，但有認真想過我的感受嗎？」

嗯，又來了，嫁男心想。他絕對是知道他對這種話沒有抵抗力，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看人家好欺負，就把不安不經挑選的傾到在對方身上。不過再仔細想想那也是自己活該，誰叫他是沒用的人類，唯一的專長就只有勉強當個裝垃圾的紙箱。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外星人是有多麼的痛苦和……奇怪？

「明明我是那麼努力的在維持這段關係，可你卻總擺出那副我最偉大的態度給我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真的覺得好累。」

「欸，等等，」

「說真的我覺得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我，那我們幹嘛這麼累，還是分一分比較快。」

嫁男不等他說完就從地上站起來，以他的身高幾乎也能和外星人平視。他面色僵硬的瞪著外星人，而後者則一臉客氣的報以笑容。

「親愛的，你怎麼了嗎？」

「……你是在玩嗎？」

終於被你發現啦？抱歉剛才只是在開玩笑，我不會不要你的，別討厭我喔，哈哈——

要是他真的這麼接著說，嫁男可能還不會想轉身逃跑，可是當他看著外星人語氣平板卻喘著唸出那一段話，臉上還帶著難以言喻的奇妙抽動，像是在自瀆。嫁男終於意識到，有問題的根本不是他。

就算他真的是大型不可回收垃圾好了，也絕對比不上眼前這個人。

嫁男讓右腳先滑向後面，但在轉身的時候因為太久沒運動，加上手腳不協調，結果被自己的腳絆倒，整個人用跌的跪回地面。

他感覺到脛骨與瓷磚地板的中間有許多尖銳的突起，才想起地上的盤子屑屑大概不只有看到的那個。還有不少他沒看到或根本看不到的玻璃，那些細小的東西刺進他的皮肉，在表層劃開一條條的傷口。

嫁男不敢看向外星人，就連他用黑色襪子包裹的腳趾都不敢。他心想這已經不是自己到底有沒有用，這種層級的問題了。而是更低階一點的，是自己還有沒有資格好好活著，他想他之前還是太自大了，居然還想在對方的心裡佔一絲重要性。

被上一任保護的太好，完全沒想過會被面前這個人殺死的可能。雖然還不知道這個人目前在社會上的地位到底如何，但以他之前能使喚那麼多黑衣人來看，一定在某方面來說超級不得了。

要完蛋了。

「那個，我，痾，真的很對不起！」嫁男幾乎用著哭腔喊出這句話。

此刻他真心覺得自己很愚蠢，居然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沒想到。還是回去人間當社畜被糟蹋，總比被自己羞恥死好。此時的廚房兼飯廳內迴盪著微妙的氛圍，似乎還能聽見他吶喊聲的回音。上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讓正座的嫁男更低下頭。

感覺外星人能掏出槍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不過跟嫁男想的不同，他只是爽快的笑出聲來。「真好奇你到底怎麼想我的，我可是你的丈夫喔。」

不是奇怪的人，外星人不忘補充。他把嫁男打橫抱起，不顧他錯愕的表情，逕直往粉色房間走去。

「你知道我們有陽台嗎？」

「什麼意思？」嫁男問。

「就在你房間窗戶的外面，雖然不是很大但姑且也算是陽台。」

外星人抱著嫁男走進房間，嫁男在他的懷裡，手肘碰到了自己的嘔吐物。他嘗試要思考對方是抱著什麼心情穿著他的嘔吐物，不過下意識感覺再想下去會很可怕，所以作罷。

外星人帶著他到書桌旁，嫁男還幫忙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來自黑夜的強風把房間轟的亂七八糟。

嫁男往外星人的方向縮了縮身體，並來回看著外面深不見底的黑暗和外星人平靜的面容。

該不會因為他比喻過自己是大型不可回收垃圾，所以就要放在外面等別人來收嗎？可是他剛才不是說他開玩笑的嗎……欸？

嫁男忘記開玩笑那句也是他自己在心裡想的。「不會吧……」

他感覺到身體被舉起來，強風像是拒絕把他送到自己身體裡而更加狂亂的吹。嫁男抓住窗框，懇求似的望向外星人，但因為角度和光線，他沒辦法看清楚外星人現在的表情。

「外面的風好大，要是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絕對、死得掉吧。」

外星人的動作似乎因此停了一會，不過嫁男是故作輕鬆才那麼說，實際上他怕得要死，連說話在抖都不自知。

「這種高度就算掉下去的是我也沒辦法，」外星人似乎在陰影裡笑了一下，正當嫁男想起來要呼吸的時候，他繼續說：

「但要是哪天你掉下去了，我大概會難過到死掉吧。

「所以說親愛的，你一定要回來。」

語句完畢的那瞬間，嫁男突然又看得見外星人撐開的矩形瞳孔。

在這仔細看其實布滿星星的黯淡天空裡，他們曾經很短暫的對上眼睛過。

一抹發亮的橘色閃過嫁男的視野，剩下盡是成堆的黑暗，他逐漸被吞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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