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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在子宫中摇滚地麻木(上),1

小说:仿 2025-08-20 08:48 5hhhhh 3670 ℃

羔羊在子宫中摇滚地麻木

文/人仿

# 零

感到冷的时候,人就会想回家,这是人的天性。

可人若是无家可归呢?在寒冷中,我仰视着她。

“走吧。”她欣赏完我的丑态,照了几张照片,便往回走。

这里的地面被我捂得有些暖了,身上的她的外套也十分舒适,此时要我起身离开,简直不啻于一种酷刑。

可我终究是要离开的,这里不是家。

我艰难地站起身,肌肉里似有冰结成的蒺藜在刺,我感觉不到肌肉在运动,只感到它们被冰针割开般的疼痛。

人是无法对抗自然的,所以人需要家。

走过马路,翻过绿化带,进入小区。单元口前那个写着人仿商店的自贩机和几分钟前没有任何变化。我在跳河之前曾在它的散热口处依偎了一阵子,此刻看到它倍感亲切。我多想扑上去,伏在上面,贪婪地吮吸热流。

可我不能,这里不是家。

她上了楼,我软趴趴的腿输不出这么大的力量,只能手脚并用地像登山一样爬那老年人也能走的台阶。不,也不是所有老年人都能走,三楼就有一个老太太,每天都需要子女搀着才能下楼晒太阳,我现在也和她差不多了。

人是无法忤逆衰老的,所以人需要家。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数不清爬了几级台阶。我想抬头确认楼层,脖子上却仿佛坠了铅块。

好在她就在门口等我,我看到了地上的那滩灯光,还有她的雪地靴。

“进来吧,外边冷。”她说。

我爬进去,瘫倒在地板上。地暖的热力透过木地板,烘烤着我的身躯,冻僵的身体逐渐温暖,然后燥热,最后变得像被火焰炙烤,每一寸皮肉都像浸在了强酸里。

不过肉体上的感受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我的心又恢复了一些活力。

人害怕未知和陌生,所以人需要家。

“你自己看看干点什么吧,我再去睡一会。”她朝卧室走去。

我看着她被熟悉的灯光照着,掠过熟悉的家具,拖鞋踩出熟悉的哒哒声,走向那扇熟悉的卧室门。

她关掉灯,反锁卧室门,黑暗吞噬了刚刚熟悉的一切。

一丝味道飘进我的鼻子,她的香水味。我追着那味道四处探寻,却发现那味道没有源头,而是充斥着整个空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我终于明白过来——这空间里已没有我的气息,只剩下她的味道。

我看向镜子,镜中是一具枯槁瘦弱的肉体,和月光下阴森的家具影子,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于是在我的身体因冻伤而炽热的时候,我的心变得和通惠河的河水一样冰冷。

我回到了我曾经的房子。

但这里不是我的家。

# 一 麻木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主人。

主人这个称呼,是建立在契约之上的,尽管往往是不平等契约,但它仍然是一种联系。可是她不一样,她将我吃干抹净,让我一无所有,不仅是财产上的,还有与她的关系也是,我们一直都只是陌生人,尽管我们非常熟悉。

她是我的主人,但我不是她的奴隶。我不是她的奴隶,所以她不是我的主人。

如此一来,她对我便没有责任,而我对她仍有义务。这义务是谁所规定的,我想不明白,也不在乎,对于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来讲,花费过多的精力去探寻它的起源,是一件愚蠢的事。

她不允许我住在我曾经的房子里,因为我付不起她开出的高额房租,所以我只能在每天半夜,终于做完例行打扫之后,带着饿得咕噜叫的肚子,灰溜溜地走出那扇我在熟悉不过的门。有时我累得恍惚,会误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我只是昨晚通宵加班,今天继续出门上班。但这样美好的恍惚持续不了几秒,冰冷的现实就又重新包裹住了我,我还要去公园和保安斗智斗勇,找一个长椅睡上一会,然后白天去做一些日结的工作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不过今天稍微有些不同,今天她叫了朋友来家里聚会,因此我多半会留到很晚,然后第二天随便找个什么城市的角落睡上一天,晚上再回来做例行打扫。

“想什么呢?洗个抹布这么长时间?”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透过洗手台上方的镜子,我看到她正站在我的身后,脸上挂着微笑。每当她因为想到了不错的折磨我的点子,她就会露出这种期待的微笑。

“什……什么也没想……”我艰难地转过身,面对她。

她手里握着那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东西,电击止吠器的遥控器。“真的什么都没想吗?嗯?”她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冲着她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的话和止吠器一起顶在我的脖颈间,微微发烫,满载着要溢出来的恶意的能量。

“没有。”我强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直视她的眼睛。我心中的胆怯越来越重,而她眼中的笑意也踩着我的胆怯上升。

她微笑着,按下按钮,强烈的电流无声地钻入我的皮肉。刺痛瞬间从那两个金属触点处爆发,穿透脖子上薄薄的皮肤,扩散进细密的血管和组织。我痉挛起来,电流蛇一样往胸腔中钻,刮过气管的肌肉一齐抽搐着。肺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收缩,我弯下腰,但丝毫没有缓解,我的嘴里肺痨一样地向外呵气,却吸不进气来,我掐住脖子,以期转移一些注意力。

我重重地栽到地上,攥紧拳头,我尽力蜷缩起来,摔倒的疼痛和电击的疼痛比起来不值一提。我的耳边充满了嗡嗡的噪声,视野里只剩下她粉色的拖鞋,我死死盯着那双拖鞋,朝它伸出手,盼望能够抓住她的脚腕。

她轻巧地后撤一步,断绝了我的希望。“真的什么都没想吗?”她的声音从乱成一团的世界里飘过来。

“呃……!”我认输了,我已开始就不该试图有任何违抗她的想法。我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昂起头,像毛毛虫一样往她身边蹭,我努力向上看,希望她能看到我认输求饶的眼神,但我最多只能看到她的腰。

她踩住我的脸,我抽搐着摇动的头被这股压力压在冰凉的瓷砖上。我感到我绷紧的脸颊甚至比她的拖鞋底更加坚硬,肌肉仍然在疯狂颤抖,我的牙关在打架,牙齿碰撞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救……我不行了……”我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刚刚你想的不是这个吧。”她回以淡漠的话语。

我向外呵着气,像个垂死的老头。我的眼前发黑,耳鸣已经强到遮盖住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我捂住耳朵,耳鸣没有停止。我的头开始胀痛,越来越痛,我希望她能踩得更用力一些,这样或许我的头疼能减少一些。

“我说……求你……”我用肺里最后的空气说出这几个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窒息让肾上腺素在体内奔腾,肌肉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疯狂地想要向周围的一切释放力量,但电流让它们痉挛僵直,徒劳地在原地颤抖。

在耳鸣中,我听不到她的回答,经过了一小段漫长的时间,电流终于消散了。我的肌肉融化了,整个人瘫在地上,没有知觉,只有肺在自动地大口吸气,吸到它胀大,吸到它绷紧了表面,吸到它下一秒就要爆炸。

“说话啊。”她又点了一下电击按钮。

电流再次袭来,在脖子上蜇了一下。我的心猛地一跳,对电击的巨大恐惧所带来的震颤超越了电击本身,我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摆好跪姿,头低伏着冲向她。

“噗……”她笑了出来,“怎么吓成这样,只是警告你一下啦。”

正如她所言,电流实际上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剩下的一连串动作完全是我在恐惧的支配下而下意识做出的。

“我……我只是在想,你是我的主人,我却不是你的奴隶。”我一边喘气一边说,不敢抬头去看她。

“那怎么才能让你不想这些无聊的东西呢?嗯?”她蹲下来,温柔地捧起我的脸颊。

“不会再想了……”我哆嗦着说。

“这个可以吗?”她在我面前举起遥控器。

“不要……我不会再瞎想了,我保证!”我摇着头,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模糊了视野。

“真可怜呢,”她用睡衣的袖角轻轻蘸走我的泪水,然后把遥控器塞进我的手里,“乖,自己按着,按到你不会再瞎想为止。”

“唔诶!”我惨叫一声,用意义不明的音节表示拒绝。

“不会有事的,”她抚摸我的头发,“只要到你停止瞎想就好,很快的。”

我焦急得顾不上说话,只有不住地摇头。

“来,”她柔软的手掌包住我的手指,让我握紧遥控器,拇指搭在按钮上,“按下去。”

我乞求地看着她,她依然是那张等着看好戏的脸,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愉悦。我低下头,看到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箍着我的手指,她握得很轻,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挣脱,但我不能。我低下头,泪水再次溢满眼眶,滴到她白皙的手上,她没有擦。

在她闪闪发亮的眼神中,我咬住牙,按下了那个比命运的大门还要沉重的电击按钮。激烈的刺痛再次从脖子上爆发,一股针头组成的洪流钻入我的血管,在全身游动,扎进又挑出,闪着寒光的针头沿着任何可钻入的缝隙划过,留下渗血的伤痕。许多布满蒺藜的铁钩,刺穿我的皮肤,钩在每一根肌肉纤维上,向外扯着。有无数的尖牙在噬咬我的肌肉,它们无情地碾磨着,让那些血肉的纤维根根断裂。

我感到有一颗树在我体内生长,细密的枝丫刺穿途径的一切身体组织。我的感官渐渐消失,先是听觉,而后是视觉,最后只剩下嗅觉和身体内部持续不断的刺痛。在如此境地下,我祈祷的竟是嗅觉快快消失,仿佛只要我彻底忘记她,忘记这个世界,我就能迎来解脱。

很快,这个想法消失了,伴随着我松开手上的力气,而电击依然没有停止这个事实。指尖上保持着轻微的压力,她在捏着我的手,让我按住那个该死的按钮。是啊,我怎么会傻到认为我能靠自己迎来解脱呢?她的温柔是假的,她的承诺也是假的,我在心中悲鸣着,为自己的愚蠢哀叹,世上如果只剩下一件事情是真实的,那也只能是她的邪恶,如果再有一件,那就是她对我的绝对控制。

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是的,这样就好,行尸走肉,没有痛苦。

电流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她。

“这样多可爱呀。”她揉揉我的脸颊,麻麻的,没有感觉,“继续打扫吧,我朋友她们快到了。”

我的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抵在屋顶上,无法继续上升。于是我低头,看到她,还看到一具男性的肉体,一个陌生人,瘫坐在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能操控那具陌生人的肉体。

我看着她从他手里拿走遥控器,然后看着他呆呆地看着她离开卫生间。我控制他站起身,他的双腿发抖。我把他的双手浸到冰凉的水中,捞起那块抹布,拧干,走到客厅,擦拭一切目力所及的平面。过了一会儿,她的朋友来了,我看着他给她们当脚垫,当椅子,当烟灰缸。他的膝盖很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因为我没有控制他做任何表情。没有人注意他,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只有他的注意力无处安放,他被从世界中孤立出来,不再是一个角色,而是戏剧中的背景板,一件没有灵魂的道具。

又过了两个小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可我依然不得不控制着这具疲倦的身体进行事后的清理。她已经回卧室去了,她的朋友们有的留宿也去了卧室,有的回家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他和我,还有散落一地的垃圾。收拾好后,他轻轻打开门,出去,轻轻关上门,下楼。他还要去做夜班的日结工。

在路上,随着寒风吹拂,我开始感受到重力,我越飘越低,最后进入了他的身体中。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我就是他的灵魂。疲劳和寒冷一起袭来,压得我差点跪在地上。

我来到常干夜班日结的那家便利店,店主是个摇滚爱好者,店里经常单曲循环《Edge Of A Revolution》,今天也不例外。伴随着强劲的鼓点,低沉嘶哑的男声高唱着“No we won't lay down and accept this fate, cause we're standing on the edge of a revolution”,每天都唱,唱一整天,可依然什么都没有变。

我欣赏不来摇滚,那帮搞摇滚的人把太多东西符号化了,最后搞得想是什么新世纪的图腾崇拜一样,把那些激起激素的词奉为圣经,恨不得每句都要吟诵,向他人炫耀自己盲目的信仰。可到头来,他们什么都办不到。我把音乐调小,它太吵了。

前半夜店里是不忙的,只有偶尔的几个人进来买东西,大多是烟,其次是槟榔、啤酒、打火机和避孕套。比较忙的是后半夜,临近凌晨那一段时间,除了要做把厢货送来的货物搬到仓库这种体力活,还要做解冻包子和关东煮,摆出茶叶蛋之类的准备早餐货品的活计。这段时间一般是没有客人来的,上班族不会这么早起,而早起的大爷大妈从来不信任便利店里的早餐。

而今天的前半夜有所不同,我见到了一个生面孔。我并不是真的记住了每个匆匆过客的脸,只是这个人和其他深夜顾客的气质都不同,她没有买烟,没有买槟榔,没有买啤酒,没有买打火机,也没有买避孕套。她买了一个饭团,要我加热。

“抱歉,我们店不提供加热服务。”我停下扫码的手,以防她不买了。

“好吧。”她说着,轻轻朝手呵口气。

她的长袖毛衣遮住了手背,只有冻得有些发红的纤细指尖露在外面。我打量了一下她,她的风衣似乎也是按照年轻女孩追求的“美丽冻人”原则选出来的,时髦,但不保暖。我不禁在脑海中描绘出她在踏出店门,坠入寒风中,裹紧薄薄的风衣,而显得更加单薄的身影。

“支付宝。”她掏出手机。

“如果你想吃热食,”我捂住支付宝收款器上的摄像头,“你出门往右边走一小段有一家罗森。”

“什么?”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呃,你看起来很冷,最好吃点热的,出门右拐有罗森,他们那里可以加热,不过会稍微贵一点。”我说。

“噗哈哈,”她忽然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这样做不怕店长罚你?还是你就是店长?”

“店长比较宽松。”我说。

“那你聊天会扣钱吗?介意跟我聊会吗?”

“聊天?”这次换我不明所以了。

“是这样的,我是Y大导演系的,”她掏出一张校园卡递过来,“最近要做毕业作品,想做个纪录片,关于日结工的。”

我接过校园卡看了看,她叫徐梦,名字挺符合她的专业的。我记得有个名导演就说过“电影是个梦”之类的话。

“你怎么就确定我是日结呢?”我问。

“我不确定你是日结,但是我确定你身上有故事。”徐梦说。

“故事?”

“一般的便利店员是没有余裕管自己以外的人和事的,他们光维持生计就已经很艰难了。但是在你身上,这种生存压力并不明显,所以我猜你原本是有一份好工作的,只是由于某些原因,现在被迫在做日结。”

“确实,我以前是搞软件开发的。”我说,“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拍纪录片。”

“我有片酬的。”

“倒也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的事?”徐梦用她那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的脸,仿佛一个等着从犯人的微表情中看出破绽的侦探。

是什么的事?是关于恶魔的事,我愤愤地想,是关于那个邪恶至极的魔鬼,那个不是我主人的主人,那个自称为我的地狱,那个使我堕落为替罪羔羊的罪恶之源——景星。

在这一瞬间,我多么希望能向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倾诉,把一切都抛之脑后,畅快淋漓的发泄出来。可是我不能,上面那些话我只敢在心里说说,并不敢真的讲出来。于是我又期待徐梦真的有读心术,能自己从我脸上读出一些端倪,可她只是傻傻地看着我,维持着可爱的迷茫。

“总之就是家里面有点事。”我说。

“那更好了!”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头顶仿佛弹出了一根小天线,“有冲突的故事才有价值!”

“啊?”

“不不不,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抱歉。”她慌张地摆手。

“没关系。”

“可以加个微信吗?有机会我们再聊。”

我们互换了微信,她打着哈欠出了门,在门外,她裹了裹风衣,往右走了。我把饭团放回冷藏柜上,然后又坐回柜台后面。大概坐了一个小时,送货的车来了,我和司机核对货单,扫码入库,然后把货物搬到库房,补全货架。货物大多是饮料,很沉,但是卖的很好。还有很多关东煮食材,在冬天它们的销量也很不错,老板跟我说它们几乎能占到营业额的三分之一。

我东想西想,手里做着日常的活计,到了交班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签了交班表,就出门去附近的网吧。对于我这种人来说,网吧算是比较经济实惠的地方,比钟点房要便宜一半左右,所以一般我都是去网吧。这时候天还很黑,网吧里通宵的人还没走,除了少数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大部分人已经没力气打竞技性很强的游戏了,都是在玩自走棋一类的,有些干脆就挂着视频睡着了。我在低配区找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开了台机器,戴上耳机,裹紧衣服,伴随着系统根据喜好推荐的轻柔音乐,进入了梦乡。

说梦乡似乎不太合适,因为我的梦大多是噩梦。我在网上查过,这是压力大的表现,不过就算是查清楚了原因,我也没法改变现状,日子依旧是这样悲惨地过去。我的梦也不全是噩梦,有些时候我会梦到以前上班的日子,下班后窝在家打游戏,那些游戏的经历有时候也会被大脑编入到梦中来。这些梦不是噩梦,但当我睁开眼后,从美梦跌落到现实的时候,感觉比噩梦还要可怕。

我是在一阵吵闹的鼓点中醒来的。我看了看歌单,平常充满轻音乐的“猜你喜欢”,今天不知为何混进来一首金属摇滚。我摘下耳机,站起来伸展一下,顺便看看手机充了多少电。网吧给手机充电是非常慢的,我从凌晨睡到中午也只充了一半。

微信上有一条信息,是徐梦发来的,她问我下午有没有时间,她请我喝下午茶。我看了看支付宝余额,回她“还是AA吧”。我一边打字,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打肿脸充胖子。

我跟着导航,在地铁间倒来倒去,像只老鼠一样在北京的地下钻行。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终于能从地下出来了。地面上的阳光真好,钻进豪华的商场,里面游荡着不少时尚又年轻的女孩子,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有好几个都让我幻视景星。看着她们单薄的衣服,我不禁会想那个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她们不冷吗?不过说到不怕冷,景星那个恶魔才是不怕冷,无论什么季节,她都穿着奢侈品的单鞋,令男人血脉喷张的那种。

我甩甩头,把景星从脑子里甩出去,专注在赴约上。我找到商场内的指示牌,按着找了过去,徐梦不在店里。时间确实还太早,于是我在商场里逛起来。我已经有几年没来这种商场里逛过了,里面除了传统的服装店和饰品店,还出现了卖各种新潮小玩意的店,以及很多看上去就很“年轻人”的花里胡哨的店。

在一家店里,我看到了昨天晚上徐梦穿的那件风衣,我走过去看了眼吊牌,价格高得令我咋舌,大概相当于以前我还在做软件开发时的半年工资。

“先生,这件是我们的当季新款,您是为女朋友买吗?”一个导购过来搭话。

“我就随便看看。”我赶紧放下吊牌,转身离开。

吊牌上的那一串数字,太烫手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那句“Y大导演系”的重量,除了她自身的优秀,还有她背后的,金钱的重量。

“我已经到啦~”徐梦给我发来微信。

“我马上到。”我回她。

我迈开步子,一股突如其来的悲哀扯住了我的腿,我还是不要妄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为好。即使我真的成为了她纪录片的主角,我对于她而言,也只是拍摄素材而已。我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她,而她只会透过摄影机的镜头看我,我们之间会永远隔着一颗镜头。在镜头前,我会被扒光,再以赤裸之姿,被解剖,被研究,被记录,每一个角落都展示在她面前,而她只是在镜头后面发号施令。

这让我回想起我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的样子。现在,我即将被笼罩在另一个女孩子的凝视之下。

“抱歉来晚了。”我走进店里,找到徐梦。

“没关系,也没几分钟,坐吧。”她说,“不过得给我几分钟,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好的。”我说。

她的风衣和昨晚是一样的款式,不过从卡其色换成了更深一点的棕色,我一想到她买了一件如此贵的风衣之后,竟然还买了一件没什么差别的同款,就不禁在心里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风衣里面是完美勾勒出较好身材的白色针织内衬,下身是紧身的牛仔裤,纤细的小腿上是黑色的马靴,坚硬的皮革上溅了不少泥点。我把手伸进口袋,握住随身携带的湿巾。网吧里的厕所太脏了,所以一般我都用湿巾代替洗脸。

“哦对了,”她从手机里抬起头,“我已经预先点过单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喝的也可以直接要,反正我在这家店里是记账月结的,你不用担心消费问题。”

“这样就挺好的。”我说。

“东西还没上来你就挺好的,”她笑着看着我,“放松点啦,你一直紧张的话,我也没办法采访你啊。”

“好的。”我说。

这时候咖啡上来了,两杯热美式,还有一份切角蛋糕。她把蛋糕推到我面前。

“我今天卡路里超了,不能吃了。”她说。

“好严格啊。”我说。

“没办法,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她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后冲着我笑。

我跟着笑起来,身上的紧张和负面情绪都轻了不少,也有了说话的勇气。“话说,你的靴子要不要擦一下?我这里有湿巾。”我把湿巾掏出来。

“谢谢~”她接过去,又被微信的提示音打断。

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可以帮你擦。我咽了口口水,在脑海中对她说。

回完消息后,她撕开我用来擦脸的廉价湿巾,擦拭她那双高贵的马靴。被水湿润后的皮革闪亮起来,而湿巾则变得黑灰一片。她擦得很仔细,擦完靴筒和靴面,又擦了擦鞋侧,直到湿巾完全黑得不成样子。

“昨天去郊区帮朋友拍摄了,所以搞得很脏。”她说。

“难怪你那么晚还去便利店。”

“真的,我跟你说,昨天为了拍夜间外景,剧组都冻得够呛,剧务还少定了几份饭。最后我把我那份给了摄助,结果开车回去的时候饿得不行,就跑到你那家店里去了。”她抬起头看我,“不过塞翁失马,这不是毕业作品的素材问题就解决了吗。”

“确实。”我在心中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我在她眼里只是素材。

“对不起,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伤人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可以做朋友,说素材只是职业习惯啦。我们行内还会把只承担功能的配角叫做道具,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我明白。”我冲她挤出一个微笑,“我明白。”

此时她擦完了靴子,用指尖捏着湿巾,准备丢到桌面上。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那团肮脏的废弃物。

“怎么了?”她看着我。

我的脸簇地发烫,大脑飞速运转。景星擦完脏东西的纸巾都是直接塞进我嘴里,要我吃下去的,这种习惯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了。

“我找地方丢掉吧。”在一小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我说。

“叫店员来收掉就好了。”她说。

“这点事麻烦店员不好吧。”我的手依然伸着。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心理活动。”她点点头,“那谢谢你啦。”她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上新增了一条,快速记下了刚刚的情景和对话。

我把那团湿巾塞进包装袋,以防它被我的口袋污染,然后把包装袋揣进兜里最深的地方,又往里塞了塞,直到它到了绝对不会掉出来的最里面。

“说回正事,你同意做我毕业作品的主角吗?”

“我同意。”我说。

“我还没说酬劳呢?”她瞪大眼睛。

“呃,我对这个也不太了解,你觉得合适就行。”我说。

其实我不是很在乎能拿到多少钱,只要景星还在,即使是我中彩票了,最后也依然是要过现在这样,每天去她家打扫,然后时不时干一天日结来维持生存的日子。

“好吧,那我回头直接把钱打给你好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合同。

“好厚啊。”我笑道。

“不这么厚,法务那边过不去啊。”她苦笑,“我也经常被合同折磨,每次都这么一大堆,包包都要塞爆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笔,一份一份,在开头填上姓名和身份证号,然后再在最后一页签下签名。那一夜的回忆涌了上来,和现在重叠。在那一夜,我将一切都上贡给景星,跪在地上,签完了跟现在差不多一样厚的合同。那一夜,我变得一无所有,我去跳河,我被她救下,我丧失了人的身份,我变成一只羔羊。

“你都不仔细看看,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她把签着我名字的合同费劲地塞回包里。

“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估计你也看不上。”

“别这样说自己,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她啜了一口咖啡,然后往里倒了点脱脂奶。

那如果不是人呢?我在心里问她,同时也问自己。

“就算是一只动物,也不是生来就卑贱的。”她一边用小匙搅动咖啡,一边补充道。

“那如果是一只……羔羊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也是重要的。”她说。

徐梦或许永远意识不到,她的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是何等的震撼。在这句话中,在她悦耳的嗓音中,在她那两片温软的唇所作出的诱人张合中,我短暂地做了一个梦,一个虚梦。我像青蛙王子一样,我的罪被爱所接纳,我从羔羊变回了人,正常的人,无罪的人,自由的人。

“桀桀桀桀,”她佯装邪恶地笑起来,显得更加可爱了,“既然你签了契约,现在可得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

“好的。”

“不许隐瞒!”

“好的。”

“那么先从家庭情况开始吧。”

其实这些事情昨天晚上我就全想好了:我的家庭是一个很严肃的家庭,我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家暴和高压管控下。在去年的某一天,我的父亲因为出去酗酒,在街上和小混混斗殴,被小混混刺死。在父亲死后,母亲便发了神经,给我设置了严格的门禁,以及各项严苛的规定,我不遵守就发疯拿刀乱砍。在描述母亲这一角色上,我把对景星的恐惧、忌惮,以及怨恨,一股脑加了上去。被问及为什么不送去精神病院时,我回以不符合收治条件。而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我无法摆脱的坏母亲,我无法再加班,因此被垃圾公司逼退。后来,我选择用积蓄创业,但时运不济,不但赔光了,还背上了负债,不可能东山再起。所以现在只能靠日结来勉强维持生活。

我一口气说了很久,好像关闭已久的水坝开闸放水。徐梦静静地听着,几乎没有提问,或是打断我。我看着她喝了两杯咖啡,又把那块小蛋糕无意识地塞进了嘴里。

“我讲完了。”我说。

她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的。”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问。

“你……”她咬了咬下嘴唇,点亮手机,推过来,“你介意我把刚刚的录音剪到片子里吗?你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复杂……所以如果你担心被人认出来,我可以换成字幕,或者给你做变声处理。”

“你用吧,我不怕被认出来。”我说,反正景星那个只在意享乐的人是肯定不会看纪录片的。

“谢谢,”她有些扭捏,“那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先去忙点别的事。你如果有想吃的直接跟店员说记账就好。”

“没事,我不饿。”我目送她匆匆收起手机,快步走出店外。

我能看出来,她不愿意面对我,所以她逃走了。她的心理状态,借用一句杨绛女士的话来说,那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 二 摇滚地

我的生活有了色彩。虽然每天我依然要去为景星做打扫,也要在她开party的时候在旁边侍奉,但是离开景星那里以后,外面的世界不再灰暗,而变得多彩起来。原先我的世界里只有网吧和便利店,在经受折磨和等待下一次折磨之间钟摆似的摇来摇去,现在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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