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概每个班里都会有这样的女孩，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爱说话，刘海和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就认识了这样的一个女孩，是在上个学期的一节通识课上。因为是通识课，所以去上课的人特别多，差不多一个教室里有四五百个学生。我每次都去得很晚，靠黑板的座位基本上已经被占满了，我就只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临时加出来的座位上，只有椅子，连写字的地方也没有。其实教室远没有坐满，如果仔细找的话，在密密麻麻的人与人之间，也还是能找到一两个空座位，可那意味着要穿过已经坐稳的男男女女，艰难地挪到整个横排的中央，这种事情我反正是不喜欢，与其这样，不如坐在最后一排，还比较舒服一点儿。就这样我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从第一节课开始一直到学期结束。

我第一次坐在那个我将要坐一个学期的那个加出来的椅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坐在我的右边的女生。因为是冬天，她用围巾和口罩把脸捂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厚厚的前刘海下的一双眼睛，可即使是这样，我也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很精致很可爱的女孩子。可最先抓住我注意力的还不是她严严实实的着装，而是她成日价都穿着凉鞋的那两只脚。明明是冬天，在其他同学清一色的运动鞋或棉靴之中，看到这么一双穿着凉鞋的白白嫩嫩的脚，难免会使人浮想联翩的。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那双凉鞋脚上。其实严格来说那不算是凉鞋，而是露出脚跟和脚趾头的棉拖鞋。

我坐在她左边，眼睛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斜乜着她的脚，同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被她觉察到，好在她的眼睛被厚厚的刘海遮住，阻止了我们的视线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我还注意到她一整节课似乎都没有专心听讲，而是在看手机，那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似乎是微信的聊天界面，她是在和什么人聊着天。“难道她有男朋友了”的这个想法一下子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似的我对她的兴趣一下子凉了半截。

大概坐在最后一排的都是不听课的学生，我就这样俨然听课老师的模样，翘起二郎腿，两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全班同学的后脑勺，教室里此起彼伏地想起用键盘打字的声音和窃窃私语，还有桌板挪动的摩擦声和听不出男女的咳嗽声。教授的讲课盖过了这些琐碎的声音，这课是英美文学，第一节课按照传统基本上都是说一些课程大纲和评分标准之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右边的女同学也把二郎腿翘了起来，她的右腿搭在左腿的膝盖上，这样我不需要转头，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翘在左腿上的右脚的脚跟，那是一只淡红色的脚跟，没有一点儿老茧或者死皮，只有浅白色的脚弓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几丝蓝色的静脉血管，微微隆起。我以穿针引线的谨慎去闻空气里的味道，希望能闻到她的脚上的味道，可是不管怎么闻，闻到的也只有洗衣粉的气味，大概这个女孩最近刚刚洗过衣服，我心里寻思着，要不然，就是她的脚其实是洗衣粉味儿的吧。一想着下课了之后就见不到这个女孩儿了，心里就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我知道我只没有勇气去向她搭话或者加微信的。我这副模样上去搭话，女孩儿不被吓跑才怪咧，她们对我没有一点儿的兴趣，就算可我说话，回答我的问话，也多半是出于礼貌的，可她们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

一个半小时的课很快结束了，因为坐在最后一排，我几乎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一推开门，冬天的冷空气就扑面而来，她的脚不知道冷不冷，我心里想着那个女孩儿被厚厚的围巾和刘海包裹的脸，心里这么想着，她下节课还会坐我旁边吗。

2

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又是坐在原来的座位，最后一排的位置。“右面的位子还空着，也许她会来的”，我心里想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见过一次，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她呢？大概是因为她穿着露出脚的凉鞋的缘故，所以觉得很亲切吧。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马上上课了，那个女孩还不见踪影，可别是在前排找到座位了。

“哎，这里有位子，坐这里吧。你可以坐我脚上。”

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女同学对她身边的男生说，看样子他俩是情侣。那个男的的模样也不好看，怎么这个女生就愿意和她一块儿上课呢，正当我纳闷儿的时候，那个女孩就一屁股坐到了我右边的椅子上，她的“男朋友”就直接席地而坐，坐在我和她的脚前。因为教室里实在是座位不够，另外还有四五个人晚来的，也是只好坐在地上。

“哎呀你坐过来点儿。”

女孩对坐在地上的男朋友喊道。我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好难受，可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盯着讲台上的教授和ppt，尽量不去听他俩之间的对话。很奇怪，我越是不想听，她俩的一言一语反而越是在我的耳朵里挥之不去，弄得我心神不定，又浑身不自在，烦躁极了。

“同学。”

上课上到一半，那个女生转过头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见到我没有反应，她又喊了一声，

“喂，同学。”

这才意识到是在喊我，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也稍稍转过头去看着这个女孩陌生的脸。我之前还没有机会仔细看她的脸，她的脸白白的，很明显化了妆，特别像我的初中同学，真的很像，我甚至怀疑她就是我初中的时候班上的那个女同学，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也许是怕他男朋友怀疑什么。

“嗯？”

和她的眼睛对视不到半秒钟，我马上畏畏缩缩地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她的脸，直到这时候我才看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穿着低帮棉袜的脚跟踩在外面，就像穿拖鞋那样，只要轻轻地一拨就可以把她的鞋子给脱下来。

“你第一节课来了吗？”

“来了。”

“那你那个在线的测验做了吗？”

“做了哇。那个算分的。”

于是她就不再理我，转头对坐在地上的她的男朋友说，“哎，那个测验是要做的啊。”一边说，还一边用她的脚磨蹭她男朋友的手臂，他条件反射似地一把抓住女孩儿的脚腕，“诶你干什么啊。”

“你的脚好香啊。”她的男朋友说。

“我去你变态啊。”虽然这么说着，那个女生却开心地笑了，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那个男的。我打心底里感到不舒服，当时就想拿起书包离开教室出去，可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上，心里乱糟糟的，直到我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人从后门走了进来，就是上回坐在我右边的女孩，还是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一样的凉鞋，走过了我面前，顿了一顿，好像在想着什么，然后干脆地坐在我身边的地上。占着座位的我右边的那个女孩还在和她男朋友窃窃私语着什么，那个男的和变态一样揉捏着女孩的穿着棉袜的脚，我心里是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羡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五味杂陈的心情。那个穿凉鞋的女孩呢，还和上次一样，在地上坐好之后就还是看她的手机，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穿着凉鞋的光脚，想着和她打个招呼，或者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能开口。下课之后她没有一点儿想要和任何人搭话的意思，拎起书包就往外面走，好像赶着去上下一节课一样。于是我又错失了认识她的机会，或者说，即使有那么一个机会，我也会因为懦弱和无能而把这个机会白白地浪费了去，这么想着心里到好受了不少。

3

之后的两三天的晚自习之前，我在食堂吃了晚饭，走过我们学校的大操场的时候，偶然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在绕着操场的塑胶跑道散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的那双鞋（我养成了看人总是先看对方的脚的习惯），这种天气还穿凉鞋的只有她一个人，确实，这个女孩儿也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即使我没和她说过话，但能感觉得到，那是一种环绕在每一个人周围的某种气质，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和包围地球的大气层一样。我想，她大概也不想同其他人说话，也是一个很自闭的人，不然，为什么每节课都带着口罩，围着厚厚的围巾挡住脸呢。直觉告诉我，我会和她成为好朋友的。这么想着，我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好哇。”我硬着头皮和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好像吓了一跳。

“你好，诶，你是在课上坐在我边上的那个男生吧？”

“嗯，你还记得我啊？”我心里一下子自我陶醉起来。她记得我，说明她没有无视我。

“你也是来散步的吗？”她问我，我跟上她的步伐，只听见她的脚底板和鞋子之间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嗯，吃完饭来操场上散散步，没想到看见你了，真巧。”我对她这么说。

“可真是奇怪，你和我明明不认识，可我总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一样。”她回答道。看来她似乎不像我最初以为的那样内向和自闭嘛。

“诶，是吗。”

“嗯，可真的。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很亲切”，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和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她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其他人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地看不起你，这样的女同学我遇见过很多。在和她的对话里，我似乎觉察不到一丝的敌意，也没有一次觉得不舒服或者不自在，就好像她这个人比其他的女孩都要干净好几倍一样。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干净的人，不论是男还是女，有时候从她嘴里问出的那些天真无知的问题真的会让人怀疑和我说话的是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就是那么天真无邪。她好像不属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纪，而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想到我们学校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对她来说，一切男女交往时的规则和界限仿佛都不存在似的。

我就这样和她并排地在夜色笼罩的操场上沿着塑胶跑道走啊走，走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觉得疲倦。操场上就我们两个人，白色的灯照亮了她的惨白的脸，分不出是因为化妆还是她皮肤原本的颜色，不过一个心灵这么纯洁的女孩，有着天使一样雪白的皮肤仿佛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4

有一天我正坐在寝室里对着她朋友圈里的照片发呆，突然被室友从后面吓了一跳。

“哎呀，我说兄弟，你怎么认识这个女的啊？”

“怎么啦？”

“她是个骚母狗啊。”

“嘿！你可别乱说，她是我朋友，她可好了。”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我们全校都知道呢？”

“知道什么啊，你可别乱说。”

“哝，就这个女的，她是不是一直戴着围巾啊。”

“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是她主人的任务，她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个狗链，还穿着拘束衣呢，反正不是什么好人，靠卖逼活着的。”

“这……你不要乱说。”

“可这是真的，你不在我们年级的大群里吗？”

“不在。”

“好家伙，怪不得你不知道。她呀，好久之前就在推特上发黄推，还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里约炮来着，不知道哪个人操她的时候录了视频，还把她的学生证和给拍了照。视频网上都有，你要看吗。”

“你不要造谣！”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女的已经吃处分了，就前几个星期的事情。据说她还赚了不少钱呢。哎，当女生就是好啊！”

“这……”

“说真的，你怎么有她微信的？你要是找她，她说不定会免费给你操逼呢。改天也给兄弟我介绍介绍啊。”

“……”

5

“那个，能问你个问题吗？”下课后，我胆怯地问她。

“是什么呀？”她依旧是那副单纯又干净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我把我室友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对她说了一遍，在最后又加了一句，“不知道是谁造的谣，太可恶了，你说是吧。”

当我转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哭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我和她还坐在最后一排临时加出来的椅子上，她的脚上还穿着那双凉鞋，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只有这一双鞋子。似乎过了很久，她抽抽噎噎地开了口。

“我的姥爷马上要动手术了，心脏手术，那要花好多钱，好多好多。”

“那……你的父母呢？”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真是…..真的不好意思。”我赶忙道歉。

“没事儿。没事儿。”虽然说着没事儿，可是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滴，“我从小就是姥爷带大的，所以我不管怎样一定要搞到钱。”

“我有钱，虽然不多，可你先收下吧。”

“不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的。”

“你很缺钱不是吗，那就先收下，真的，我还有的剩。我这就转给你。”

“那就，真的太谢谢你了，那个，你要是想做了，就找我就好。”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想做了是什么意思。

“不不不，我不想和你做什么，真的。”

“那样的话，我就不能要你的钱。我不要你可怜我。”

“这算什么啊？我只是不想和你做而已，钱你收下。”

“果然你是觉得我脏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做。”

“因为，额，因为你太干净了。”

“切。就是觉得我脏吧。”

“嗯对我就是觉得你脏觉得你恶心，觉得你虚伪极了，一看到你每天装作清纯的样子背地里做着那种恶心又肮脏的事情我就觉得生气，一想到我浪费在你身上的感情我就自己恨自己，你满意了吗？现在把钱收下，别再说了。”

听完我一口气说的一大串，她流着泪逃跑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失落落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傻傻地盯着她坐过，仍旧散发着香气和热气的椅子。可我似乎一点儿也不记得我对她说了什么话，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据说她退学了，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她的姥爷的手术成功了没有。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前天我的室友突然向我提起她，“哎，记得那个一直戴围巾的骚母狗吗？她好像是死了。卧轨自杀，尸体断成了血肉模糊的两截儿，脑袋整个儿被车轮碾的粉粉碎，为了清理她的尸块，整条高铁线路都晚点了四五个小时，真是的，死了还给人添麻烦。”。听了这话，我只是“噢”了一声，想到她那苍白的脸被车轮碾压的场景，可耻地硬了。虽然我没亲眼见到，可是我想，她卧轨自杀的时候，大概脚上还穿着那双露出脚跟和脚趾的凉鞋的吧，即使她死了，她那两只脚大概还是活着的，并且总时不时啪嗒啪嗒地走进我的白日梦里，让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冬天的晚上，我们一块儿散步的时候，只不过走着走着，她被我留在了原地，被黑夜给包围了起来，再也看不见了，只有脚上的凉鞋还在恍恍惚惚地发出响声，那是天使的和恶魔的，反正不属于人世间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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