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移動右腳，地上的鍊子便噹噹作響。

嫁男最近養成了只要內心稍微感到不安，就會摸上項圈的習慣。不過就在剛才項圈被外星人拿了下來，脖子上突然空蕩蕩的，感覺很怪。嫁男撫摸著少了什麼的脖子，直到注意到外星人的視線後才趕快把手放下來。

「你有看過哪隻沒戴項圈的狗在哭的嗎？」外星人邊說邊為嫁男披上中間剪了不規則的洞的布。「洞好像太大了，你的頭還真小。」

嫁男聽了只是聳聳肩膀，絲滑冰涼的布料貼著他赤裸的上身，材質關係讓他覺得有點冷。

「沒有。」

「以人類來說不小嗎？」

「我說狗。」之後一陣沉默。

外星人走回嫁男面前，用單手掐住他的臉頰，瞇起眼睛端詳。順帶一提，外星人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但內心的緊張並沒有顯現在表情上，所以嫁男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嫁男坐在椅子上，脖子以下被大塊的布遮掩著，好像他的身體是什麼羞於見人的東西。

嫁男被迫仰頭看向外星人的右肩。他還沒看慣另一雙眼睛裡的瞳孔的形狀，每次看每次怪，怕一直盯著會惹惱對方所以總是盡量不去看。

「你這麼聽話好嗎？就算現在裝乖我也不會原諒你，不然就趁現在多任性一點不是比較划算？」

看著外星人在三層架找什麼東西的背影，嫁男還是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不用了。」他對外星人還沒有產生太特別的感情，普通的愛恨也沒有。到目前為止發生過的事情都還在嫁男的理解之內，他毫無依戀似的閉上眼睛，金屬碰撞聲從外星人那邊傳來。

「找到了嗎？」嫁男問，但外星人沒有回答他，倒是問了「你分不分的出來是哪把剪刀阿」這樣的事情。嫁男沒有自己剪過頭髮也不知道。

「不過你怎麼會有很多把剪刀，卻不知道它們分別的用途？」

「那不是我的責任，」外星人大概是拿了那把他看最順眼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反正你不會在意吧。」

他說，然後先是在嫁男頭頂上用噴霧器撒了一點水，再把手往下移把水噴在他臉上。

嫁男當然被外星人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但雙手在布底下伸不上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外星人把自己當玩具。

第一刀外星人就選在前額，大把頭髮就這樣從嫁男的視野裡晃過去。

「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說了，瀏海也太長了吧。」說完他又是一刀。

「是那個人讓你留的吧，他喜歡這種？」

外星人拿著一搓頭髮在嫁男眼前晃，當作小掃把把細碎的毛髮從他的臉上拂去。

「我們沒討論過這個話題。」嫁男忍不住打了噴嚏。

「他不在意嗎？」

「他只是不想管我這麼多吧。」

嫁男自己的話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從以前就習慣留著稍微長一點的髮型，最好是能順便達成遮蔽視線的目的，這樣就不會不小心看到不想看的東西。例如像介於認識和不認識中間的其他人類。

而這樣看久就自然沒有覺得奇怪的地方，要不是今天，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想到會有人看不順眼到要親自把他的頭髮剪掉。

雖然明明外星人自己的頭髮也短不到哪裡去，不過是把同樣過長的瀏海撥到耳朵後，有露出光滑的額頭而已。

嫁男感覺到現在的自己越來越赤裸，新奇涼快，但說不上喜歡。

過一段時間，外星人好像剪完前面的部分，就突然繞到嫁男背後。「坐好。」外星人戳了戳嫁男的背，他就順從的打直背脊。

從剛才就只能一直盯著外星人的肚子看，現在嫁男終於感到無聊。

雖然他這幾年的生活都是待在同一個空間裡，一成不變的景色看膩了這種事也習慣的差不多，但畢竟能走動跟坐在原地快四十五分鐘還是有所差別。這段空白上的空白時間足夠讓嫁男檢討自己的過去到現在，還能重複這個過程好幾百遍。

半小時前，外星人似乎是進入了某種專注狀態，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說話。從嫁男的角度看不見，但他還是能聽到剪刀一開一合，塑膠梳子摩擦頭皮的聲音，還有偶爾停下來大概是在檢查的靜默。

自己的人生會變成這樣還真想不到。嫁男只要有時間停下來思考就時常會這麼想著。

剛嫁給丈夫的時候因為不知所措，又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份心情，所以嫁男總是趁著洗澡的時候小哭一下當作解決，只有最後一次被丈夫發現。但在那之後過得比較習慣了，能停下來思考自己人生的時間變少，感覺就沒剛開始那麼空虛。

嫁男還是不覺得把幸福寄託在別人身上是好的決定，雖然也沒得選擇，但那段回憶對他來說的確算是幸福快樂的。

在宇宙裡像是毫無意義的人生在結束前至少還有點價值，這樣樂觀的想法或許會讓人感到痛苦，不過除了往這個方向想，嫁男實在找不到其他路徑來合理化自己幾近淡漠的情緒。

不然他應該為此感到難過嗎？

其實不論事情如何發展都不曾在自己的掌控當中，那自顧自無謂的可憐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反正都已經是被殖民者，是丈夫的妻子，也被疼愛著了。

所有事情似乎跟往常沒兩樣，到死之前他大概都還會是嫁男，也就是他自己。

看著無言的剪著自己頭髮的外星人，身處一樣是能夠讓兩人獨處的房間，嫁男哪都不能去。說來可笑，在哪裡、身邊又是誰有什麼關係，反正對嫁男來說都不是一樣的。

就像外星人知道並說出口的那樣「反正你不會在意吧」

對吧？

真的好寂寞。

即使處境如何相似，事實多明顯，可是丈夫就是不曾那麼殘酷地說出口。

他或許認為真正的嫁男在意的不得了，只是習於毫無知覺似的接受一切，所以他就什麼都不說，只是放任嫁男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留著傷害眼睛的髮型也一樣。

外星人把鏡子放到嫁男面前，同時注意到了兩人表情的差距。

「你自己覺得剪的怎麼樣？」嫁男問外星人，而不是反過來。

「好像蠻糟的。」

「……沒關係，頭髮還會長。」

嫁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安慰他，也許是出於責任感？

時間像是定格了好幾分鐘，外星人忽然從背後環抱住嫁男的肩膀，嘴裡好像還不小心吃到一點頭髮，因為嫁男聽到他伸出舌頭的聲音。

嫁男又嚇了一跳，今天的第二次。「嗯，我就算了。」他吸吸鼻子，心裡想著還不到掉眼淚的時候。雖然這顆頭跟狗啃的沒兩樣，不過他又不出門，沒人看的到事情就算了。

而保持安靜的外星人收緊手臂，像是想把嫁男的整張臉都收進自己懷裡。擁抱住的對象所吐出的熱氣打溼他的手臂，逐漸黏膩卻依然捨不得放開。

某種不討喜卻也難以抗拒的感受慢慢退開被攫獲住的心臟，這次雖然只是剪了嫁男的頭髮，但他不知道下次自己又會做出怎樣，在外人看來就是無理取鬧的動作。

外星人無法忍受。

他並不討厭每次都克制不了而做出侵略行為的自己，但對即使任性過後卻仍舊無法改變的事實感到憤怒。他承認自己的多愁善感，並不自主的希望身邊的人能接受他的一切。

以外星人的能力和在社會上的地位，他當然已經做到，就連同種族也都不例外。對方順服於他早就是理所當然的事，那他還在不高興什麼？大概就連本人都不清楚，那份與生俱來的壞脾氣終究只會讓當事人變得更難受。

這樣的話，如果能夠在後悔之前找到答案，也就是從嫁男這個可以說是與他完全相反的人類身上得到些什麼，就算傷害到誰都沒關係。不過前提是，那其中不應該包括外星人自己才對。

現在還有機會停止。在副產物變得難以直視之前，外星人一直都有權利拒絕。只是他太喜歡人類紅著臉哭泣的面容，所以更難以忽略那張心思明顯不在這裡而顯得呆滯的蠢臉。

反正被遮住本來就會不好看見，把人類的頭髮剪到自己方便的程度也是剛好而已。

外星人的氣息在嫁男耳邊。他說，「我還是有點生氣。」

雖然外星人腦中響起的聲音是另外一句話。

嫁男沒有說話，而且他能感覺到這個粉色的房間隨著某人的心情暗了下來。

滿地都是散落的頭髮，客觀來看這個畫面應該蠻驚悚的。特別是鋪了地毯的地板是桃紅色的部分，有時候紅的會讓人覺得這就是由人類的血染出來的顏色。

如果要編的再更像童話，那可以說是用像嫁男這樣不聽話不討喜的人類鮮血，經過好幾個世紀或冬天浸泡而成了詛咒。想遠了。

嫁男沒有反問他為什麼，只是任由對方咬自己耳朵。而後外星人起身，甩門就走。

獨自被留在房間的嫁男愣愣的坐在原地，他想起自己沒有穿衣服。

褪下挖洞的布，肉眼可見的傷口剩下一點瘀青和細微擦傷，左耳還有一些外星口水。項圈後來在三層架的最下層找到，嫁男猶豫了一下還是自己戴回去。

穿上隨意放在床尾的成套粉色睡衣，他繞過呈放射狀的頭髮堆，把不知道從哪推來的三層架滑到到門邊。然後眼角餘光意外發現角落有一台無線吸塵器。真是神奇。

至少現在還有事做，外星人在晚餐時間前應該都不會回來。

嫁男研究了一會才找到吸塵器的使用方法，畢竟他之前是不用做家事的，所幸還好他現在最不缺時間。

在門外，外星人一聽見房內機器運作的聲響，轟隆隆的，他覺得太刺耳，於是就放棄去轉動門把。那時候他想的其實只是「希望你看著我」

不過現在已經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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