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咖啡厅位于学校外的十字路口，来往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角落这一桌却散发出万事皆休的死气。桌上摆着一叠打印纸，铅字印得密密麻麻。龙司把那叠纸翻得哗啦作响，一副大敌当前的紧张表情，从眉头到嘴角都在用力记住纸上的英文，可单词只是如水般流过他的脑袋。杏坐在他对面，不停把吸管凑到唇边，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还没记住？”杏托着腮，“我的时间也很宝贵的好吗！”

“好啦好啦！我记住了！”龙司把纸翻到空白面，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慷慨就义，“开始吧！”

杏放下手，耳饰随着动作轻晃。“好，”她说，“现在我是一位外国客人，当我走进大门的时候，你要说——”

“Good morning. Can I help you?”龙司语速飞快地接上，机械得像被老师抽查课文背诵。

“再有感情一点！如果我提着行李箱呢？该怎么说？”

“Would you like me to——”龙司结巴了好一会，露出求助的眼神，“To——”

杏又抿了一口咖啡：“我不会提醒你哦。”

“……help with your luggage?”他的视线从天花板的吊灯掠到窗边的路人，“行李的英文是luggage！没错吧！”

“算你过关。”杏那张冰淇淋般又甜又冷的脸终于浮现出笑意，“面试的时候可别像机器人一样。”

“要你说！”龙司灌了一口冰可可，碰撞的冰块冻得他龇牙咧嘴。

“也不能穿成今天这个样子，高级场所对发型和穿着可是大有讲究的。”

“行了，我都知道……”

杏的手机响起来，她瞥了一眼屏幕便拎起包：“志帆的训练结束了，那我先走啦！明天可别丢人啊，龙司。”

龙司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朝她挥挥手。要不是志帆和他同校，杏也不会每周都大驾光临，再以一杯焦糖玛奇朵为报酬被龙司请来做口语陪练。他即将面试的这份暑期工作也是杏给他介绍的，如果顺利，他整个暑假都会待在天鹅绒酒店的礼宾部，向客人点头哈腰只为赚够一双全新运动鞋的钱。为此他准备了一身折扣店买的正装、一口马马虎虎的待客英文，以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他的好运不会轻易光顾，却总在关键的时候助他化险为夷。面试官是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女人，生着奇特的金色眼睛，她相当欣赏龙司在谈话中掉链子却面不改色继续胡诌的风度，当即欢迎他成为酒店大家庭的一员。龙司得到了工作制服和金属名牌，沾沾自喜地向认识的人炫耀，杏却直白地揭露实情：“你该不知道酒店一到节假日就缺人手吧？所以龙司才被看中哦。”

龙司和发胶仍在磨合中，每天早上他都半闭着眼睛，凭感觉将头发抓得勉强符合员工手册上的形象要求，再别上闪闪发光的铭牌。龙司在电梯口迎宾送客，替客人指路、摁电梯按钮、把行李送到房间，必要时说几句蹩脚英文，在即将露怯的时候使用手势和笑容替代。他干得不错，常出现在例会的表扬名单里。除了久站带来的腰酸背痛和笑得发僵的脸，他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比那些早晨五点钟就得摆餐具的餐厅实习生幸运多了。

午间龙司正要去休息，口袋里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不止。手机显示他的朋友中冈来电，龙司掂量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滑开通话键：“干吗？有话快说。”

那头的人嘻嘻哈哈地祝贺他得到这份兼职。“我们本来打赌你肯定过不了这关的！结果你还真通过了啊。”中冈说。龙司的拳头先捏紧又张开：“打赌的都有谁？”

“我、武石、星野和山崎。”中冈毫无防备地交代，丝毫不知道龙司已经把这几个名字都记入清算名单，“总之，我们几个决定要去你工作的地方吃一顿，哪怕花光这个月的生活费也要让你服务我们一次！坂本你就好好等着吧！”

“小心我收拾你们啊！”他恼火的喊声撞在墙上，又嫌发泄不够，再补上一句，“混蛋！”

等回声消失后他才留意到身后的台阶立着个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龙司没好气地打量那人：相似的制服款式，容貌清俊，对发型的造诣显然比龙司高超，一头黑发利落地朝后拢。他和龙司对视一眼，语气无辜地问：“混蛋……是指我吗？”

“啊？”中冈仍在对面说话，龙司捂住听筒，眉毛直往发际线挑，“不是说你……”

“原来如此。”年轻人的神色放松下来，朝龙司微微一笑，掠过他从出口离开。防火门合上时发出闷响，龙司松了口气，放下心继续和朋友打嘴仗。

这场势均力敌的口舌战役持续了七八分钟，龙司挂断电话，感到口干舌燥。方才的年轻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直到回了岗位才真正想起来。龙司负责的楼层电梯正对着大堂酒廊，能看见那个年轻人在柜台后站得笔直，端着托盘将饮品和点心送到客人桌前，再笑着和客人聊几句。

龙司和朋友们的友谊自高中时期结下，关系好到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互损，就算走在独木桥上把前面的人推下水，前头的人也只会笑嘻嘻地抹掉脸上的水，再把罪魁祸首一并拽下去。这是一群言出必行的家伙，果真在某个午后光临了酒店。

几个熟悉的人影迈出电梯，龙司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那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好，也不能叫他们滚蛋。他的手紧紧绞在背后，咬牙切齿地朝他们微笑：“欢迎，需要帮忙吗？”

“坂本，来合个影吧！”中冈笑眯眯地说。

这时候没多少客人，主管没在附近转悠。龙司记不住名字的外国老头儿曾说过：顾客永远不会错。员工手册扉页还写着一句话：要以绅士淑女的态度为绅士淑女服务。可这几个人怎么看都不是绅士，跑这么远只为看他笑话。在不影响营业的情况下陪顾客胡闹尚在容忍范围内，龙司只希望前台的人能马上叫他去干杂活。

可惜没人来使唤他。他被左右的人勾住肩膀，中冈比个大拇指，龙司黑着一张脸面对镜头。武石说：“坂本，笑一笑嘛，我们可是客人。”

于是龙司勉强扯开嘴角，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任人观赏的猴子。旁边应当竖一块告示牌：禁止戏耍或拍照。

帅气的年轻人在这混乱的空当再度路过，手臂上搭着棕色围裙，正往员工通道走，大概是到了交班时间。他注意到龙司这边的滑稽戏，旁观了几秒钟，嘴唇微微噘起，露出事不关己的笑。有什么好笑的？龙司想。

年轻人咳嗽两声。“那个，主管叫你过去。”他开了口，笃定得像确有其事。

他的话有如神明降下福音，让龙司得以脱身。龙司顿时把不满抛到脑后，对朋友们说：“闹够了吧？别妨碍我工作啦！”武石他们终于放过了龙司，拍拍他的肩，再互相推搡着去自助餐厅。

年轻人已经走远，龙司大步追上他，说：“刚才谢谢你了。”

他扭过头，仍是得体的笑容：“不客气。”

龙司下班通常搭公交车回去，他被下午的插曲搞得身心俱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站台的路上。他要坐的那班车驶过去，龙司卯足劲往公交站台跑。站台远在半公里之外，车停下来，排气管吐出许多尾气。龙司离站台还有几十米的距离，灰白的热气散去，显现出年轻人的侧影，他换了便装，身后还背着乐器。

“喂！”龙司喊，祈祷年轻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让司机再多等他一会。龙司眼看年轻人面不改色，迈着沉稳的步子上了车，同时发现他身前晃悠着一条耳机线。

他没能赶上这班车，相当不甘心地在站台长椅坐下，从口袋掏出纠结一团的耳机，又花了一分钟把耳机线理好。他将耳机塞进耳朵，钟爱的乐队的歌曲在耳边流淌。

想靠近你，但你是一辆飞驰而过的列车……龙司呆呆地望着日光褪去，暮色逐渐浮现在天边。

02

暑热渐深，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云层被高温烧化了，太阳得以无遮无拦地烘烤水泥丛林。大堂中央的古董钟指针刚过四点，龙司如蒙大赦，脚步轻快地和人换班。酒店谢绝着装太随意的人进入，龙司忍痛将常穿的无袖背心留在宿舍，把制服换成短袖和松垮的七分裤。外面还热得很，他打算在大堂蹭会空调再走。

酒廊柜台边有手工冰淇淋的摊位，龙司转悠到冷柜前，走马观花地看一格格色彩各异的冰淇淋。先前见过的年轻人和一个女孩子同在柜台后边，正聊着天。他们都看见了龙司，年轻人低头对女孩说句什么，随后朝他走过来。

龙司紧盯着价格标签，在心里惊叹：我靠，什么人才吃得起900円的冰淇淋？他还没骄奢到那种地步，决定对昂贵的冰淇淋敬而远之。年轻人已然站在他对面，又不好意思就这样灰溜溜地走掉，显得像个被物价吓坏的乡下小子。

龙司硬起头皮面对年轻人标准的待客笑容，他左胸别着和自己相同的黄铜名牌，上面清晰地写着年轻人的名字：雨宫莲。

“需要什么呢？”雨宫问，深灰色的眸子里波动着亮光。

他呆愣地瞧着雨宫的脸，随手指了个冰淇淋格：“呃，我要这个。”

雨宫在拉开冷柜门前和他确认：“朗姆酒葡萄干口味，是吗？”

龙司心想：这是什么怪口味。不太多的理智回到他脑袋，龙司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在咖啡燕麦、蔓越莓、焦糖这些乱七八糟的口味里要了中规中矩的香草口味。

“想用纸杯还是蛋筒装呢？”

龙司哪想到还有这种讲究，佯装沉思，好像用什么容器盛冰淇淋是需要耗费脑细胞的问题。“我要蛋筒。”他说。

雨宫熟练地打好冰淇淋，用纸巾包好蛋卷递给龙司。他手里的POS机滴一声，干脆利落地刮走了龙司的900円。龙司被那声响激得牙根发酸：“呃，谢谢你。”

“慢走，同事。”雨宫微微一笑。

“好吧……那回头见。”

龙司彻底清醒过来，捧着冰淇淋，背对雨宫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他瘫倒在大堂的真皮沙发上，悲伤地舔了口冰淇淋，味道是不错，可他的舌头尝不出它和超市平价冰淇淋的区别。为了这个冰淇淋球加蛋卷，他得付出用便利店打折面包作晚饭的代价。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万千光彩，晃得龙司头晕目眩，他安慰自己这也是一种体验生活的方式，又掐着手腕告诫自己下次花钱决不能再这样大手大脚。

他的头偏过一个正好能看见酒廊的角度，雨宫仍在和客人交谈、在操作台边调制饮料、加热展示柜里的甜点，迷人且无懈可击。他想这都是雨宫的错，无论雨宫的笑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让人乐意为那张脸上的笑容买单，龙司隐约悟出一点服务行业生意长青的秘诀。

第二天龙司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耳机里放着歌。前门上来一个乘客，他的视线穿过扶手杆和吊环，发现又是雨宫。这回他身后没背着巨大的乐器包，也没戴耳机，前额被蓬密的刘海遮挡，显得尊容凌乱，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车上空座位不少，他径直朝龙司这边来，选了龙司对面的位置坐下。龙司一见他就回忆起之前掏的冰淇淋钱，表情一瞬间像是雨宫欠了他900円。

他僵坐了一会，觉得还是和雨宫打招呼比较好，便举起手向雨宫挥了挥。雨宫勾勾嘴角，张口说了句什么。他连忙摘下一边耳机，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好巧，”雨宫说，“还有你耳机音量太大了。”

摘下的耳机被龙司攥在手心，指缝间漏出来的乐声清晰可闻。“啊啊！抱歉！”他慌张地调小音量，灰尘飞舞的车厢瞬间安静下来。

阳光斜斜地射进车窗，打在雨宫身上，将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色。他眯起眼，打量着龙司T恤上的校徽，问：“你是A大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

龙司笑起来：“那还真巧！我是坂本龙司。”

“雨宫莲。”对面的男孩说。龙司按下音乐软件的暂停键，笑容的幅度变得更大，带着些许得意——他早就知道了。

雨宫暂时没讲话，靠在车窗边，望了一眼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街景，又转回来看龙司：“你听的歌是《Wake Up》吧？”

“对！”龙司的眼睛亮了几分，充满兴奋与热忱，“你也听过？这个乐队的歌都赞爆了。”

“嗯，”雨宫点头，“我也很喜欢。虽然有媒体评价他们是一群糟蹋乐器的中二病小孩。”

“都是废话！我爱听就好了。”龙司嘀咕道。类似的负面评价他也在网上见过，他说不准古典和流行乐的区别，实验性专辑的概念，电子合成器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喜欢就都无所谓。

雨宫盯着他看，又笑了：“还真单纯呢，人们的想法要是都和你一样简单就好了。”

“呃，那算好还是不好啊？”他实在搞不准雨宫这话到底在夸他还是嘲讽他。

“好的吧，我猜。”

马路肉眼可见地拥堵起来，几分钟后，到站播报响起。雨宫挎上包，和龙司挥手作别。龙司目送他下了车，竟有些依依不舍，他还想和雨宫多聊一会，毕竟身边没人跟他一样喜欢这支乐队。他凑近车窗往后边看，只能捕捉到雨宫的背影。公交车再度发动，喷出的尾气把他视野里仅存的影子也整个吞没了。龙司转回头，再次摁下歌曲播放键，《Wake Up》的曲调震动着他的耳膜，他掌心里的耳机复又传出歌声。也许该换一副耳机了，他想。

手机通知栏弹出一条消息：Joker已开放关注申请。龙司熟练地点开社交软件，飞快递送了申请。Joker是他喜欢的那支乐队的主唱，平时为人低调，社交账号的内容只对关注者开放。他对关注者似乎有相当严格的要求，每个月只开一次关注申请，每次只通过一个人。龙司好几次都没能成为那个幸运儿，但他仍未放弃。

03

莲到他常去的店买章鱼烧，老板早已记住这位熟客的点单偏好：“双份木鱼花和海苔，多加蛋黄酱，没错吧？”

他含着笑，点点头，尽管以上都不是他本人的偏好。趁制作的间隙，他和老板闲聊几句，之后手里拎着热腾腾的章鱼烧，顺路绕到网球馆后面。他沿着窄台阶上去，叩了叩眼前那扇褪色的蓝漆门。脚步声由远及近，里头的女孩语气故作老成，嗓音却青嫩：“报上暗号！”

莲习惯和她玩这种游戏，顺从地对门上那块写“非请勿入”的木牌说：“阿里巴巴。”

门后探出一张熬夜熬多了似的苍白的脸，被眼镜框占据了大半。“莲！果然只有你才会认真报暗号。”女孩欢快道，“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

她说着夺过莲手里的塑料袋，迫不及待地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叫：“是章鱼烧！”

排练室被蜿蜒盘旋的电源线和大大小小的设备占据，音箱旁的椅子上坐着个梳偏分发型的瘦高男生，听完停下拨弄贝斯的动作。黑色长裤裹着他两条瘦长的腿，像话筒架，这时灵活地转了向。佑介神情严峻，雪亮的目光直射向女孩手中的袋子，黑夜里的饿狼才有这样的眼神。

“双叶，其他人呢？”莲问女孩。

双叶绕过交错的电线，把章鱼烧放在排练室中间的折叠桌上，答：“真和春今天有事来不了啦，让我和你说声抱歉。”

“没关系，反正只是日常练习。”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双叶把电脑抱过来，“我正好写了一段，你来听听。”

莲的视线越过双叶的头顶，佑介已经悄悄接近桌子，打开食盒自顾自吃起来。双叶看莲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朝佑介叫：“小狐狸！你居然偷吃！”

佑介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把食物咽下肚后才解释：“既然把它摆在公共空间，就说明这是一份公用的章鱼烧，拿来填饱肚子也就不必经过别人同意。”双叶急匆匆点开Logic Pro的页面，将电脑往莲手里一塞，跑过去和佑介争夺章鱼烧的归属权。

莲抱着电脑在沙发坐下，戴上耳机，注视着屏幕上五颜六色的音轨。他顺口问佑介：“封面有灵感了吗？”

“……要是有罐冰镇乌龙茶就更好了。”佑介还在发表美食评论，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蛋黄酱，“封面的话，很遗憾，艺术之神今天只临幸了三小时。”

那就是还没开始。莲揣摩出他的意思。

佑介和双叶好心地给他剩下三个章鱼烧，幸好他来之前就吃过晚饭，区区三个丸子根本不够垫他的胃。他摆摆手，说，你们解决就好。于是他俩眼疾手快各划走一个，围绕谁吃最后一个章鱼烧展开争论。佑介显然落了下风，不一会莲就看他一副要以头抢地的沉痛表情，喃喃道：“我的章鱼烧……”而双叶挥着空竹签，以胜者姿态说：“抱歉啦小狐狸！”

莲忽略他们的打闹，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专心修改双叶的编曲，色块在他的镜片上闪动着拉长缩短。半小时过去，双叶和佑介各占据排练室一角，弹着截然不同的曲目，合起来竟有种怪异的平衡。佑介忘我地拨着贝斯弦，低沉的嗡嗡声和潮水般四溢的琴声此起彼伏。

莲揉了揉眉心，拿起搁在一边的手机，屏幕已被乱七八糟的通知挤满。合作邀请、编曲委托、促销广告、同学问作业的截止时间、上百条某某提出关注申请的信息，他把垃圾短信清理掉，点开工作账号，快速扫过申请列表里那些陌生的用户账号。莲的手指停顿在其中一个账号上方，嘴唇无声地念出用户名。

他点进用户主页，头像是一张童年照片，画质模糊，发布内容也符合莲的猜测，训练、比赛还有生活照，荷尔蒙的气息都快要溢出来了。还真是他，莲想，同意了坂本龙司的申请。

坂本大概会很高兴。他又想到坂本一脸正经地说那些负面评价都是垃圾，他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话，不禁微笑起来。

双叶不知何时潜到沙发后面，趴在靠背上看电脑屏幕里修改过的音轨。“下次我要把MIDI键盘也带来。”她将下巴埋进手臂里，“噢噢——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猜猜谁是幸运儿时间。”

她捉过莲握着手机的手，看清用户名和头像，评价道：“没什么特别的。”莲笑一笑，把话题扯到别处去。

他们三个人又排练了两个多小时，莲和佑介、双叶道过晚安，最后一个离开。他从置物架底下扯出一个黑塑料袋收拾垃圾，小心地跨过乱糟糟的设备线，再锁好排练室的门。多亏热岛效应，夏天的夜晚不比白天凉快多少，刚走出空调房，莲的眼镜就起了雾。他把垃圾袋扔到附近的回收站点，才几分钟的工夫，他就感到汗湿的碎发紧黏着后颈。

他看向熄了灯的排练室，几扇漆黑的窗与他对望。这地方是春出资租下的，莲和其他成员都不是灰姑娘，却一致认定春是童话里的仙女教母，他们这个乐队因她而起。

课余时间莲喜欢背上吉他，去湖边广场自弹自唱，也不管有没有听众。小广场什么人都有，吟诗作对的、卿卿我我的、望着湖水里的天空发呆的。好奇的人和过路学生听到乐声，聚过来松散地围住他。莲不弹流行曲目，弹唱的词曲透出浓浓的即兴意味，实在诌不出歌词就用无意义的哼哼代替。

一天晚上他照旧开始小型独奏会，莲大致能记住听众的长相，留意到来了张生面孔。女生一头卷发，衣着优雅，安静地待在人群外围，鼓掌鼓得尤其响亮。结束后莲准备收拾乐器离开，女生款款上前叫住他，问能否耽误他一点时间。

莲跟着她去了校外的快餐店，她只点了杯热红茶，晾在手边不喝，自我介绍叫奥村春，温柔地表示自己在组一支乐队，资金方面的问题不必费心。莲起先以为她是音乐学院的人，思维跃进得飞快，已经预想到加入后就得承担替冷清的校园活动暖场的任务。“不，”奥村小姐说，“这是我个人的心愿。”

奥村，奥村……他依稀记得这个姓氏，思索了几秒，对着汉堡包装纸上的商标睁大眼睛：这间连锁快餐的运营企业就叫奥村。春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笑得有些腼腆：“现在你愿意听我的想法吗？”

莲听她娓娓道来，她想建一支加入弦乐要素的摇滚乐队。他认为值得一试，爽快地同意加入。谁都没想到莲的个人风格过于强烈，把乐队带得和预想相去甚远。他们的第一首歌评价不错，但销量低迷，莲刻意要春把小提琴拉出锯床腿的效果，还从音乐系找了大提琴手和圆号手作配。不喜欢的人评论他们不成体统、纯粹在胡闹，喜欢的人称这像软绸缎和砂纸的碰撞。多亏了春，他们这支不温不火的乐队至今没遭遇解散危机。

他在酒店的工作由春推荐，奥村也是天鹅绒酒店的投资者之一。莲不愁吃喝，生活费也充裕，按理说他没必要为钱去打这份工。但莲这个人无法用常理揣测，他单纯认为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很有趣。山穷水尽的艺术家常到自然里去找灵感，莲觉得与人交流、建立纽带更能启发他，只从自己身上挖掘东西远远不够，所有的创作都如此。他曾跑到地下车站跟一个流浪汉彻夜长谈，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向他传授了不少人生箴言，聊到投机处还把收集来的废纸板递给他当坐垫。

莲学什么都快，培训几天就学会了做咖啡和调酒，长得也赏心悦目，相当讨客人喜欢。他没告诉熟人自己在玩乐队，免得被人说在白日做梦。为什么不可以？他们还活在能尽情做白日梦的年纪，不是谁都有做梦的权利。

回住所的时候莲路过超市，进去买了一些生肉和蔬菜，也没忘给家里的猫捎几盒罐头。处理未完的编曲、做第二天的便当，这就是一个炎热的夜晚他要做的全部事情。

04

龙司皱眉审视午餐的菜色，不用劳烦手指，一眼就能数出餐碟里只有三块排骨。酒店给员工免费提供餐食，碳水取之不竭，肉少得可怜。他旁边坐着一群女职员，雨宫独自坐斜对角，面前摆一个四四方方的便当盒。

前厅部的女孩们念叨着什么ARR、RO，龙司一概听不懂，无聊地把筷子放进嘴里咂。她们大概也觉得吃饭聊工作太扫兴，转而聊起无关紧要的八卦，话语和笑声一阵一阵涌进他耳朵。她们说大堂酒廊来了个帅哥，互相撺掇对方去要联系方式，龙司往雨宫那边看，除了他还能是谁？他对她们讨论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在意雨宫的便当盒里究竟有什么魔法，能让香气飘到他这边。

口腹之欲令智昏，龙司没多想自己跟雨宫是否熟到能一起吃饭，端着碟子径直到雨宫桌边，他的理由也直接且充分：一个人吃饭多无聊。“嗨！旁边有人没？”他问，餐盘停在半空将落未落。雨宫住了筷，抬眼看看他，说：“这不是来了你吗。”

他们的相熟属于一场自然降雨，见面打声招呼，在公交站台撞见也会点点头，一前一后上车，面对面坐着聊一会。他发现雨宫特别神奇，上班的时候落落大方，仿佛下一秒能从袖子里变出一枝带露水的玫瑰花，在酒店以外的场合就安静得像墙角的一块青苔，温柔敦默。龙司问起先前雨宫背的乐器，雨宫腼腆地笑一笑，说在校外报了吉他课程。他想到自己的偶像Joker，真诚地拍着雨宫的肩膀说：“你肯定能弹得和Joker一样好！”

他们还交换了社交账号，龙司点开雨宫的黑色头像，账号的主人更像一只自恋的黑猫而不是人，满页都是形态各异的猫咪照片，混杂着雨宫自己做的菜和咖啡拉花。他没抱什么不该有的期待，或许有那么一点，可他也没想到雨宫居然走这种风格，龙司以为长着这样一张帅脸的人会过得更灯红酒绿才对。

食物包装会告诉你图片仅供参考，一切以实物为准。大概是香味加成的原因，龙司偷瞄雨宫的便当盒，觉得他发的图片远不如实物富有吸引力。他又不想显得自己在觊觎雨宫的午饭，筷子和嘴没停下，视线却以便当盒为锚点飘忽来去，没真正移开过。

雨宫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新鲜事，从80万円一晚的总统套房被某个大客户预订了两周聊到自己收了十来张感谢卡，语气相当平淡。龙司惊讶地张嘴，他连感谢卡长什么样都不清楚。雨宫从制服口袋抽出一张：“今天也收到了，你想看看吗？”

龙司接过来念，鸡皮疙瘩都被吓起来。在他看来净是些感情浮夸的句子，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水味钻进他鼻腔，仅有的一点羡慕也烟消云散了。

“多谢了，看完觉得收不到更好。”龙司把卡片还给他，做了个鬼脸。

雨宫朝他笑：“你真有意思。”

“你怎么处理那些感谢卡？裱起来挂墙上？”

“压在枕头下当睡前读物。”

“真的假的？”龙司缩起肩膀，“会被香味熏得睡不着吧！”

“当然是假的。”

“哦……”

次日他们一起吃饭，雨宫打开便当盒，仁慈地分给龙司几个炸鸡块。龙司先看凭空堆在米饭上的鸡块再看雨宫，感动和尊敬无以言表。雨宫耸耸肩，说：“我做多了，龙司替我分担一点吧。”

他咬了一口，迎着雨宫有些期待的目光说：“好吃！你手艺很好嘛。”

“谢谢。”雨宫手边摆着杯橙汁，他只把杯子举起来，并不喝，“有时候一个人做菜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龙司开玩笑：“你的猫没给你建议？”

“你知道我养猫啊。”

“啊——嗯。”他含糊地应一声，没提自己翻过雨宫主页的事，“说到不知道吃什么，我也一样啊……”

这天龙司的换班时间比雨宫早，他换上便服，有意去大堂酒廊转悠一圈。雨宫正在擦咖啡机，龙司凑到柜台前，笑嘻嘻地说：“喂，莲，也给我做杯什么吧。”

莲放下抹布，把沉重的皮制菜单递给他，手指在烫过金的价格数字上点了点，一脸迷人的微笑：“好啊，一千円，现金还是刷卡？”

龙司扫了一眼菜单，发现莲说的数字已经是价目表里的最低价了。他咂咂舌，讪讪地说：“那还是算了！我先走了，再见啰。”

“再见。”莲说，“顺便一提，月底顶楼酒吧有一场演出。”

“哦，这样。”他兴趣缺缺地应。

“你喜欢的乐队也会去。”

“哦？”龙司猛地掉转头，“真的吗？”

“真的。”莲又拿起抹布擦桌面，尽管那块地方光洁得能照人。

“那我回去看看！”龙司激动道，这回是真的跟莲说再见了。

出电梯后他接到老妈的电话，他有两周没回去看她了。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好留出准备晚饭的时间。龙司挠了挠头发，努力回想老妈平时几点钟下班，然后报了个时间。“这么晚啊，”他妈妈在电话里说，“工作这么忙吗？”

“那倒没有……”龙司嗫嚅着，“还有别的事啦，总之晚饭什么的慢慢来就行！”

其实他无事可做，但龙司总能在短时间内想到新消遣。离说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搭上电车去涩谷，被挤成罐头里的一尾沙丁鱼，还要腾出手给朋友挨个发短信，喊他们出来逛逛，回复不是“没空”就是“你找别人吧”。龙司直撇嘴，这群人，一到需要他们的时候个个不见踪影。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龙司逛到体育用品店，他看中的那双鞋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他隔着玻璃看，心想它一时半会不会被人买走，口袋里的钱可以先让位给莲说的演出，同时祈祷他再来的时候这鞋还在这里。

龙司在路口等红绿灯时被人叫住，他回过头，是他高中的田径教练。教练手里提一个巨大的购物袋，在看清龙司脸的一瞬间眉开眼笑：“坂本，我就说没认错你。”

“啊，教练！”龙司也很高兴，“好久不见！教练出来买东西吗？”

“给女儿买东西。”教练抬了抬手腕。他们到花坛边的长椅坐下，教练端详他的脸，语气调侃：“头发染黑了，叛逆期终于结束啦？”

“您不要笑我了……”龙司红了脸。

“哎，还是这样顺眼。”教练开怀大笑起来，“在大学还好吧？听说你在关东校际赛得到优胜了？”

龙司干笑几声，显得很不好意思：“是啊，不过那是团体接力赛。”

“今年还有一场全国个人赛呢，你也会参加吧？”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