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认识的人？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地方还敢出来晃悠，看来也是个来头不小的角色。”

　　希恩拽着绳子微微歪头，以揶揄的视线回望佩鲁特的脸，在嘴角勾起一个谨慎的弧度。

　　相比之下，佩鲁特反而赔笑起来。那彰显少年风度、意气而优雅的脸，悠闲下来时反而有种别样气质——是让人不由得缓下心好好说话的才俊气氛。他苦恼地摆手摇摇头，嘴里则自顾自说明起来：

　　“嚯，经不得经不得。咱一介四处流落的走私商，可承不起别人说来头不小——若不是沾了些BOSS的名头，肯定在哪都是人人喊打的老鼠。”

　　“‘BOSS’？阁下自诩走私商，背后却有能让精灵也不敢轻举妄动的角色？”

　　“这种事嘛~您要是想和咱深入谈谈的话……”

　　“——希恩，这个人救过我，应该没有恶意。”

　　不停回望确认完佩鲁特卖着关子的脸后，我总算在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前出声提醒道。

　　听了我的话，两位少年脸上一时间均一派愕然。

　　在这种场合出现了可以说是朋友的人，确实是意外收获。不过也许是之前就有所料到这番发展，希恩和佩鲁特茫然而短暂地交换了视线，默契地颔首示意、朝我回过了头。

　　“随我来。”

　　不再进行多余的寒暄，佩鲁特脸上恢复了谨慎的表情，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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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就这么办……——噢？佩鲁特回来了，还带了客人？”

　　阴沉的房间里只有壁炉的火声寂寞作响。

　　颓然的大汉们聚集在周围，似乎正低声商量着什么——察觉到门扉打开的同时，又顿时都无事似的扬起了招呼声。

　　“嘘。”

　　佩鲁特张望着房间四周，几番确认后让我和希恩进入。

　　映入眼帘的是裸露砖块的灰墙及嵌入墙面的书架。

　　除了皮革沙发和餐桌等等生活必备的家具之外，几乎是家徒四壁。

　　硬油布蒙着窗户，将陷入炼狱的城市隔离在外。

　　大厅中央，眼熟的走私商们来回交换着视线，最后停在了我的身上——

　　“怎么回事，佩鲁特？这两位……你不是之前那小姑娘吗？”

　　走私商的领头者，印象里应该是名叫“诺因斯”的壮汉朝我眯细眼睛，转而又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希恩。

　　“——不用那么戒备。我是人类。”

　　希恩这么说着，已然化形成女精灵的身形开始撕裂。

　　——几乎可以说是荒谬的一幕。丰腴而成熟的女性身姿，一瞬间就恍若人形皮影，轻易地被光影撕碎。送葬人从中悄然踏出脚步，恢复了月亮般歪斜的黑衣少年的姿态，冬日湖面般的双眸微颤着，扫过大厅内的诸人。

　　“这是什么，变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妙的伪装手法。哪怕是那群荒唐的【长存者公会】成员，也没有流出过类似的情报。”

　　“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可多的去了，诺因斯。”

　　佩鲁特挥了挥手止住大汉们好奇的视线，身影在希恩前和壁炉的火光反复晃动着：

　　“比起这些，现在可是有客人上门，还不赶紧动起来——欸，兄弟，你可对药剂感兴趣吗？咱们这里的货都是出自魔女之手，质量绝对有保证；不仅这些，如果你们急着今晚突围的话，我们还有伊泰利尔革命军的闪光弹、手榴弹……”

　　“谢了——不过你们应该不急着做生意吧？先交换一波情报如何？”

　　仿佛被佩鲁特轻松的话音感染，希恩的嘴角溢出笑声，谨慎的双手则依旧不紧不慢地理着皱巴巴的白褶袖口。冬日湖面般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佩鲁特的视线简直有如毒蛇般谨慎而镇定：

　　“我的名字是希恩·德·拉卜莉斯——【时间魔女】的送葬人。我们和此地的领主勒玛内亚子爵有些交易关系，近来我闻其死讯，就打算前来进行些收尾工作。结果如你们所见，务自保全而已。”

　　理性的句子里夹杂着别扭的讽刺声。待到语毕，希恩遗憾地低下头，仿佛歌剧中为惨剧毫无动容的男主角。

　　“哟，没想到还能遇见同行，幸会幸会——本人名叫诺因斯。”

　　作为回应的，诺因斯脸上则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他伸出粗大的手臂，用力拍了下佩鲁特的肩膀：

　　“这小子叫佩鲁特。脑袋灵还见多识广，是咱们团伙的智囊，有什么事尽管和他提。”

　　“别拍我背，疼死了！”

　　佩鲁特露出嫌恶的表情，挥开壮汉粗大的手。相应的，希恩则目光一变，注意到了刚才句子中的关键——

　　“‘同行’？你们可是魔女的眷属？”

　　“眷属可谈不上。只是一群被BOSS收留的丧家之犬罢了。”

　　佩鲁特不自在地活动着肩膀，单手摸着脖子上满满的伤疤：

　　“一直以来都尽量避免事端，哪知道会发生今天这种事……咱也是搬出了BOSS的名号，才勉强让那群精灵收住了拳头——你知道的，【眠夜魔女】在精灵那里的名声有多大。”

　　“【眠夜魔女】……”

　　希恩发出微微惊叹的声音，从容挪动着歪斜的身子，在墙边找了块石头坐下身：

　　“此人确实有能让精灵胆怯的资本——据说眠夜魔女曾以戈壁划界，阻挡了精灵扩张的森林都市近四百年。弥德圣国也曾多次制定东进计划，也都因眠夜魔女的作祟而瓦解……”

　　不知不觉，希恩和佩鲁特开始了触及我知识盲区的对话。我叹了口气，没办法，总之就只听我听得懂的东西。

　　“不提这些了。说回来，姑娘，你那里是怎么回事？我听说眠夜魔女的信标已经惊动了王国使臣和黑骑士——他们没给你救出去吗？”

　　诺因斯话锋一转，眼睛瞟向我。佩鲁特和其他走私商们也是一样。

　　“可以麻烦你说明一下吗，栩株？”

　　希恩也朝我投以视线。

　　一时间沉浸在众人目光中所产生的理性反射，以及回想起特里扎先生死去的感性苦痛——我的脑海里产生了复数的念头，于刹那间交织在一起，颤抖的嘴唇也不自觉开阖：

　　“……佩鲁特你们离开后，隆迪亚就侵犯了我……结果和王国使臣特里扎与贾拉鲁德撞了个满面。隆迪亚以为自己在他们手下难逃一死，就打算铤而走险，想假借精灵的事端抹消他们。”

　　“——等下。‘难逃一死’是怎么回事？”

　　诺因斯用他那厚厚的手掌抚摸着下巴：

　　“我虽然听过贾拉鲁德行径刚正，但他也不是会轻易就绕开王国律法、行使假节钺权力的人——他是做了什么会让隆迪亚那个狡猾的老鼠以为自己难逃一死？”

　　“因为……我好像和贾拉鲁德先生相识……”

　　后半句逐渐化为唇舌间的喃喃自语。然后，房间里一片哑然——连希恩都朝我难以置信地投以视线。

　　“我的身世似乎涉及到了一些王国高层的失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让骑士先生有所重视吧。”

　　虽然似乎生出了些不必要的误解，但此时我没心情也没精力再解释下去。

　　“怎么会这样……”

　　佩鲁特和走私商们听完都哑口无言。走私商们相互交换着杂乱视线，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佩鲁特身上。佩鲁特只是无奈地耸耸肩。

　　“——所以说，是我们的误判。”

　　诺因斯粗壮的双臂抱在胸前。此时大汉的声音一反之前那粗鲁的口气，变得温和了起来：

　　“一开始见到小姑娘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面貌不凡，没想到竟然牵扯到这么一潭深水。”

　　“……不。这还是我的错。”

　　感到脑子里又要开始天翻地覆，我将身子绝望地靠在墙上：

　　“是我希望特里扎先生去调查关于我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特里扎先生肯定会察觉到贾拉鲁德被调走的事态异常，从而劝使贾拉鲁德先生留下……”

　　“等等，栩株。你说王国的武圣是被调走的？”

　　从一旁响起希恩短促而温暖的声音，将沉溺于痛苦的我拉回现实。回头一看，希恩蹙紧了眉毛，冬日湖面般的眼睛朝我投以少见的急迫视线。

　　面对这样的视线，微咬嘴唇的我如实点头：

　　“嗯……骑士先生给我的留言，说是他们高层的指令……之后特里扎先生就被杀了……”

　　“高层，也就是军事议会咯？……这是巧合吗？”

　　希恩转过头去，用充满顾虑的眼神望着窗户上蒙着的硬油布：

　　“为什么隆迪亚计划实施的时间，会和贾拉鲁德被调离的时间如此一致？而且王国使臣会在贾拉鲁德离开后的第一时间被暗杀？”

　　“小兄弟，你的意思不会是隆迪亚有伪造军令文楔的手段吧？”

　　诺因斯似乎猜到了希恩的话外音，满不在乎地提出异议。佩鲁特则在一旁谨慎地点头附议：

　　“隆迪亚在遭贬谪沦落边境之前，原本就是皇室的重要一系。虽然能理解他有丰富的关系网，但能伪造王国军事议会的文件就太蹊跷了……我不觉得他有本事做得到。”

　　“……不，说不准。”

　　如是低语的少年，似乎能够侧写出隆迪亚的思想一般，谨慎抬起冬日湖面般的眼眸：

　　“隆迪亚本人无疑是做不到的，但他接触到的人就说不定了……我和栩株在子爵府里，遭遇了一位女仆——她有着和人类毫无区别的血肉，却是可以大量制造和复制的哥雷姆傀儡……而那傀儡说自己是——”

　　希恩抬着头，下颚仰向空中，仿佛嗅到了什么危险似的停住：

　　“【监视者工作室】的成员……！该死，是他们伪造了王国军事议会的使者和文楔！”

　　——希恩看向房间众人，然后猛地朝我扑来，用可怕的力道抓着我的肩头，将我拉离了墙壁。

　　“咦……？”

　　黑暗之中闪着白光。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身后的墙壁伴随着火光轰然倒塌。金黄色火焰在空中画出无数轨迹，然后叩向地面，扬起巨大的尘埃。

　　“哇噗！是…是怎么回事……！？”

　　走私贩们在暴风中以手掩脸，墙壁对面的城市火海则闪起了眩目的光芒。

　　几乎毫无间隙——灰尘对面的阴影蠕动着，数十名手持利剑的武装群体猛然出现，在遭遇劫掠的火光和废墟中间，朝房间里的众人突袭而来。

　　“精……精灵！”

　　“不……还有更危险的东西……！都小心！”

　　希恩赶紧将我从地上拉开，单手如幻影般一滑，五柄银色飞镖正确无误地击中最近几位精灵的喉咙。

　　同一时间，佩鲁特和走私商们也行动起来，从货箱里拿出各种各样的武器。就在这时——

　　“吼！”

　　灰色的影子已经从黑暗底层一点一点逼近，响起猛兽的吼声。

　　某个发出极度危险气息的生物——乍看之下像是一头巨大的狼。一头拥有烟熏般灰色刚毛，上面还滴着夜露的巨狼。

　　但是，自然界里真的会有这种体型的狼存在吗？体型超过三米的巨体，刺猬般倒竖的体毛，还有比什么都明显、寄宿着人类意识般的绿色眼珠。

　　牙齿、利爪闪着类似凶器的光芒，银光一闪便轻易撕碎了走私商的货箱。

　　突然出现的恶兽令众人都措手不及，走私商们在飞舞的残铁和木屑间瞪大双眼、四处逃窜。只有佩鲁特仍在努力呐喊：

　　“希恩！朝你过去了！”

　　“——我知道！”

　　同一时间，希恩已经将怀表握在手心，冬日湖面般的眸子紧盯迫近的獠牙，双腿微曲做好了迎战准备。

　　“什么！？”

　　獠牙的寒光一闪，无声间调转了锋芒。

　　虽然已经注意到野兽朝我袭来，步伐混乱的我却根本无从闪避。随着眼前一阵眩晕，野兽粗壮的前肢已经抓住了我的双臂。

　　“呃啊！……”

　　随着胸口溢出一阵闷叫声，野兽毫不费力地将我按倒在地上。就在我反射性张望的同时，从灰尘对面破空而出、张满弓箭的精灵群体，已经跃入了我的视野。看来是一直埋伏在外面，准备趁虚而入。

　　“这些家伙是怎么找来的！？”

　　诺因斯从肥厚的嘴唇之间骂出这句话。

　　有靛蓝色的身影正混杂在轻装的精灵之间，俯看着这边。

　　——银发底下玲珑白皙的面孔，青铜色眸子漾着笑意。宛如瓷器的俊美容貌似乎能让所有见到的人都受到吸引。身上所穿的是随处买得到的淡蓝色皮大褂，不过光是这样的装束，就已胜过任何王公贵族的礼服。

　　无论从着装还是举止上看，都和周围的精灵显得格格不入。

　　年轻男人优雅地在身前拄着一根拐杖，举手投足内蕴着温和而又狂乱的姿态，一时间让众人似乎都忘掉了迫在眉睫的灾难。

　　“晚上好，眠夜魔女的耳目们。【监视者工作室】的歌利亚·华·穆桑切尔向您们致歉。”

　　一边用动听的口音这样说着，男人一边举起了手臂。仿佛将此处废墟当做舞台，而男人则指挥着舞台上的一切。

　　此景令走私商们在惊悚中一片哗然。

　　“监视者工作室……！？”

　　“那小兄弟刚才说的是真的！竟然会有人类和精灵串通……”

　　“——喂，这又是哪方势力？我总觉得我好像没听说过啊？”

　　“能不能在这时候管住你的嘴，诺因斯！”

　　佩鲁特苦恼地揉着一头金发，另一只手则在背后悄悄鼓捣着勉强救出的几个闪光弹，不带休息地望向精灵：

　　“不好意思各位老爷，咱们可是犯了哪等错事、扰了诸位兴致？我代表我们团伙承诺绝不捣乱，若有错事一定补偿，恳请放过咱们一马……”

　　“——不，诸位眠夜魔女的耳目们。我此次前来无意叨扰您们的夜话。只是希望拿回自己的东西。”

　　站在精灵中央，名唤歌利亚的男人朝我这里一瞥：

　　“这位少女原本是勒玛内亚子爵的女奴——虽然几经转手，归属权有所争议，但在隆迪亚死后，她毫无疑问是我的财产。”

　　“什么……他这……！”

　　诺因斯紧咬着牙齿，将人类冠以物品的归属权，令这位大汉怒目铮铮，连头发也几乎跟着竖起。

　　佩鲁特则暗自啧了一声——事情看来是不太好办了。

　　按照刚才栩株所说，她的身世似乎牵扯到王国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眼前这叫做歌利亚的男人，虽然不知为何缘由同精灵联手，但此次专门为栩株前来，多成就是为了栩株身上的秘密——这么一来，就算自己背后有着BOSS的名头支持，估计也难以将她保下……

　　“喂喂，现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有我在负责当打酱油的角色？”

　　还没等佩鲁特脑海里形成一个稳妥的方案，突然响起的短促而戏谑的嗓音，吸引了在场的全部视线。

　　就连此时被野兽压在身下、已经绝望闭上双眼的少女，也同样惊诧地睁大眼睛，望向被众人忽视在一旁、依旧如月亮般歪斜的身影——

　　“暂且丢开和走私商的牵扯。歌利亚阁下，以【时间魔女】的名义，这个少女我必要保住。”

　　希恩单手横握着怀表，脸色虽然像死人一样苍白，但冬日湖面般的眸子却依旧毫无颤抖。

　　“时间魔女。”

　　歌利亚朝希恩瞥以视线，仿佛在嗤之以鼻地笑着，然后抬起青铜色的眼眸：

　　“很遗憾。倘若小娃你效忠的是其他主人，那咱们还有商讨的余地——但是抱歉。”

　　男人的目光移向一旁——视线前端的野兽，正伸出长舌，舔着被按在地上、屏住呼吸的少女的脸，不时露出喜悦的暗笑。意识到主人的视线，野兽收起了舔舐少女的舌头，咧开满是凶牙的下颚转回了头。

　　“我和【时间】的眷属无话可谈。能够被‘黄金刹那’所拥抱的幸运儿，我发誓再也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古纲铎尔——”

　　随着男人的呼喊——披着灰色刚毛的恶狼发出低吼声，寄宿着人类意识的眼珠转向了希恩。

　　“撕碎他。”

　　然后，野兽咆哮了。

　　凶恶的咆哮彷佛凝聚了一切掠食的欲望。当回音震荡着陷入业火的沦陷之城，传到远处乞怜生机的人们耳中时，凶暴的身影已经无声地展开突击。上颚翻卷、突出的利牙流出大量的唾液，朝着希恩的颈项袭来。

　　“哼！”

　　向着暴食而来的灰色飓风，少年手中的怀表闪出冷光。希恩一边翻着身子朝侧面跳去，一边像套马一样在原地留下细线圈套。在野兽和希恩交错的瞬间，令人胆寒的致命细线割过野兽的喉咙，直接切断喉颈。野兽的头颅发出湿濡的声响翻倒在地，身躯则速度不减地朝墙上撞去。

　　“你的猎犬似乎鼻子很灵嘛——能这么快找到我和栩株的位置。但对杀意似乎不太敏感。”

　　——虽然来势汹涌，但在希恩面前却被瞬间击杀。冬日湖面的眸子凝视着男人的反应，希恩一边发出惬意的嘲笑，一边留意着墙边的野兽头颅和尸体，防止其像昨天的女仆那样再度诈尸。

　　“这是自然——我的猎犬和仆人，必须确保主人要他们战就战，要他们死就死。对于生的留恋，是不必要存在的，我的作品不允许有任何优柔寡断。”

　　仿佛真心为眼前一幕感到赞许般，原本不屑一顾的男人突然健谈起来，寂寥地鼓了鼓掌：

　　“你做的不错，时间魔女的小娃娃。但古纲铎尔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倒下的孩子。”

　　在男人进行说明之前，希恩便已经留意到了。

　　野兽脖颈的切断面，有类似海葵的触手开始往外爬。不，那不是触手。那是开始重新形成的肌肉纤维和组织，用恶心的动作边蠕动边在头颅原本的位置复原——接下来是毛皮、五官和眼珠……

　　“真恶心……”

　　希恩手里握着怀表，紧紧皱着冬日湖面般的眼眸，发出短短的叹息。

　　就连此时几乎陷入麻木的我，也听得出，那阵短叹是希恩几近力竭的标志。

　　“身体撑不住了吗？看来昨晚和我女仆的战斗给你落下了不小的伤——不过放心吧，时间魔女的小娃。刚才的话只是试探，我很欣赏你，所以给你一个不就此葬命的机会。”

　　“什么意思，以为这一点手段就能把我吓到了吗？”

　　希恩的话一出，歌利亚仿佛卸下了某种伪装一般，直到刚才为止还一脸正经，此时突然像小孩子一般松下肩膀、撒娇似地叹了口气。他无奈地朝着周围、数十位满弓的精灵一瞥，然后兀自耸了耸肩：

　　“如果我真想要你的命，一句发号施令就结束了——你自以为在精灵的弓矢下能活多久？这种情况不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何必为难自己？”

　　“哼。你说这群精灵？只要一个闪光弹就能全部解决掉的货色，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稳住弓弦和阵型——这少年是在故意激你们出乱子。”

　　歌利亚即刻提醒精灵的包围圈，在他们生出愤怒的骚动之前就给按了回去。

　　显然，送葬人不知不觉利用了歌利亚人类的身份。只要激怒了精灵们，凭歌利亚本人很可能约束不住部队。到时希恩带着少女突破，再配合闪光弹和烟雾弹的干扰，也未必逃不出去。

　　“也就是说，你是想和我们鱼死网破？”

　　歌利亚昂起下巴，仿佛没眼看少年表情似的仰起头，感慨似地抱怨着。

　　“我从来没有死的打算——我会带她活着出去。”

　　“哼。狂妄。”

　　男人扭曲着嘴角露出嘲笑，抬起手准备下达指示：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围剿他吧。”

　　“——等等！”

　　勉力挤出单词的我的嗓音，清楚到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僵硬了许久，我总算在最后一刻张开了口——男人半举的手悬在空中，嘴角则勾起一个讽刺的微笑，眼睛缓缓转向我来……

　　那表情，仿佛是正中了他的下怀——无论如何，此时我都不应该继续坐视不管了：

　　“我……我跟你走！不要伤害我的朋友……”

　　——这种老土的台词，即便是现实也难以想象是我亲口说出的。

　　“我……什么都听你的……！做什么、都好…我会听话的！……”

　　虽然连大声说出这种句子的勇气都不够，话语的后半句几乎都变成了喃喃自语，但好歹还是完整说出来了。

　　而且，此时开始疯狂痉挛的身体和视线，很明显的——我完全没做好面对未来的准备。

　　被轮奸的恐怖还没过几时。被男人们随意玩弄的恐怖，彻底被当做玩物的凌辱——如果不是希恩出现，很难想象之后还会经历什么，我可能也真的就崩溃了。

　　但即便如此——

　　“谢……谢谢你，希恩……”

　　不停痉挛的舌头以及几近疯狂的理性，阻止不住各种词语的流出。

　　眼前已经完全黑掉了。看来是连睁眼看看现实的勇气都彻底失去了吗？再也无法控制五官及软化的四肢，我大口啜泣着闭紧了双眼。

　　嘴里不断传出苦涩的味道，大概是流进嘴里的眼泪的味道吧？也是说明此时的我，正拼命扯着痉挛的嘴角微笑：

　　“能……帮我这么多……我已经……很满足了……！”

　　从前世开始，我就是那种很容易哭、也很容易就笑的类型。

　　每次因为责罚或怒骂，眼眶都会不受控制地溃堤，然后越陷越深——唯一的是应对法是拼命别过头去，一边希望没有被人注意到，一边怨恨自己轻易暴露内心的本质。看来此世的这幅身体，也依旧有着我那容易暴露内心的坏习惯。

　　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根本想象不出来此时疯狂扯起扭曲嘴角的我，表情有多么难看。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我不想……看到你也死去……所以……”

　　一旦下定决心，这次会比之前还要可怕。

　　即便如此，也得好好答谢。他的恩情我只能接受到这里了，再往下的话……

　　“——……别放弃。栩株。”

　　希恩的回复，将已然遥远的理性拉回现实。

　　仅仅只有这一句回复。明明依旧是之前短促温暖的嗓音，此时却听起来如千年老龟般疲惫：

　　“我们还有机会。振作起来。”

　　可是少年的言语，令还在颤抖的我停下了啜泣。时间静止在此刻，就连心脏仿佛也跟着停跳。一时间，已经彻底陷入绝望的我开始怀疑——

　　真的还有希望吗？

　　唤回理性的双眸在战场四处扫动着，我看见茕茕孑立的送葬人少年，漆黑的姿态宛如月亮般歪斜；蠢蠢欲动的走私贩们，不知何种缘由默契地怒目圆睁；张满弓弦的精灵严阵以待，只等歌利亚一声令下；以及嘴角和我一样扭曲，兀自笑着的歌利亚，缓缓开启了嘴唇——

　　“剿灭。”

　　命令放出的同时，无数弓矢画出直线，直直地指向影子歪斜的少年。

　　“希恩！”

　　“——混账！”

　　少女的尖叫和大汉的怒骂声一同爆发。

　　回过神时，诺因斯已经像一堵厚墙一样挡在了希恩身前。

　　大汉连看都不看，挥拳将破风的箭矢一一弹开。精灵的箭矢即便在百米开外也有入石三分的力道。然而大汉的双臂仿佛有堪比钢铁的硬度，在这个距离下硬接十几发箭矢毫发无伤。

　　“到这种地步谁还管那么多！兄弟们上！”

　　“——都闭眼！”

　　就在大汉一声令下的同时，佩鲁特朝天空扔出了四五个柱状物体——闪光弹在半空爆裂开，宛如太阳从地面升起似的白光在轰隆声中喷涌下来。

　　“唔哦哦——！？”

　　除了站在希恩这边的人之外，闪光和轰隆声袭向位在前方的所有精灵。强大的光线在毫无防备的精灵面前爆开，让他们全体捂着眼睛倒下——就连之前的野兽也不例外。

　　“快起来，栩株！”

　　随着手中传递而来的温暖，希恩抱着腰给我拽了起来。他的目光匆忙地扫向周围的走私商们：

　　“抱歉！实在没想到会把你们也卷进来。本人其实之后自有办法逃离——承蒙各位关照！”

　　“不必恭维！”

　　走私商们大喊着，冲向捂着眼睛倒下的精灵们。佩鲁特则趁空隙朝希恩搭话道：

　　“咱原本都是铸成大错的丧家之犬，在BOSS的收留下勉强昧着良心度日。本来就是得一生给魔女卖命、不盼多少活头的人了！——”

　　佩鲁特发出自勉的嘲笑声，一如既往轻松地瞥向希恩。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笑声不由得停止。

　　随之一同停止的，还有正呐喊着冲向精灵、舍生一搏的走私商贩们。哗啦啦地，包括诺因斯在内，身形硕大的男人挨个倒下，不带一点声息。

　　——怎么回事？走私商怎么一瞬间全部倒下了？

　　“创造——【手术台】”

　　歌利亚于匍匐的人群中独身而立，用一根手指把玩着耳边漂浮的长针。

　　“有些让人失望啊，眠夜魔女的耳目们。”

　　他颇带感伤地看着滚倒在地、捂着眼睛痛苦不堪的精灵们，就像是老师看着一群作业不及格的孩子那般，苦恼地摇头：

　　“你们想用闪光弹对付精灵可以理解，但想连我都带着一并解决，是不是有点太瞧不起人了？好歹用震撼弹啊。”

　　随着小孩搬赌气和撒娇的嗓音，歌利亚轻弹耳边的细针。细针随即发出清脆的振动，如幻影般在不经意间分裂成双。

　　“啊……？”

　　不自觉开阖的嘴唇，发出木讷的呜咽声。

　　振动的细针继续分裂——超现实的景象，化为确切的真实在眼中蔓延开来。

　　数百、数千……无数细针扩散蔓延到了视线尽头，直接拦截了突破的必经之路。

　　“【智识】体系的魔法……真是棘手。”

　　希恩毫不留情地仰望细针所成的障壁，嘴里啧了一声。

　　我也不经意间抓紧了希恩的袖子——这是我在这个异世界见到的第一次、理应被称为奇迹的魔法。降临的却是几近绝望的现实景象。

　　“……诺、诺因斯——！！！”

　　佩鲁特则瞪大了眼球，发出几近大脑崩溃的哀嚎。他难以置信地回望眼前、在瞬间全数倒下的昔日同僚。

　　“不必担心。你的朋友们只是中了我的麻醉针。”

　　佩鲁特染成血红的视线前端，歌利亚把玩着细到近乎不可视的小针，青铜色的眼眸露出嘲讽的视线：

　　“——英雄的少年和牺牲的少女，受其感染的观众们放弃了隔岸观火，舍身接连投入于戏剧之中。不错，你们上演了一出我喜欢的节目。但是。”

　　自始至终不动声色，歌利亚收敛了细针的规模，将其悬在走私商贩们的头顶：

　　“剧本用完的演员，就该自觉退出舞台——至此已是我的底线。”

　　只要歌利亚有心，所有倒下的走私商都会在瞬间被抹杀。男人在肯定了这一点后，平静的视线缓缓移向了全身僵硬的我：

　　“如何，小姑娘？我精心为你将剧本推到了这一幕，可不要在收尾的时候让我失望呀？”

　　歌利亚的微笑，让我体会了心脏再度停止的感觉。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上歌利亚的视线……不理解，丝毫不理解。那如同死鱼一般没有生机，晦暗而滑稽且理性的眼眸，完全不像是在看一个生者——

　　……而是，在看一个亟待调教的玩物。

　　感觉到从喉咙响起咕哝声。

　　隐隐不安，隐隐不安。但是——

　　“等等……！”

　　这次就连希恩紧紧握着我的手，在走私商受到的性命威胁前，也开始发生动摇。

　　“我得提醒一下，这次不再接受拖延了。你们再犹豫一步，我就会让他们的脑袋全部开花……”

　　“——敢这么做的话，脑袋开花的将会是你。”

　　“！！”

　　由歌利亚身后传来的嗓音虽然沉静，但在危险的比重上毫不逊色。或许是对其加以证明，缓缓踏来的脚步声也沉重得不自然。

　　几近穿透心灵的声音，让剑拔弩张的场面瞬间凝固了。

　　——那是对谁的警告？

　　对我和希恩吗？还是歌利亚？

　　原本在歌利亚身后的针之障壁，像是细小的鱼群遇见鲸鱼那般，被分开了一条道路。

　　佩鲁特一直紧盯那条路的方向——

　　失去了灯火的城市被业火肆虐，荒芜的废墟被异族的脚步践踏。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盘完美无缺的正圆，高悬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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