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day

换上黑衬衫的水户洋平站在半身镜前，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人神情无波无澜，头发和衣服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他拿起一旁桌上的黑色皮手套戴上，活动了两下手指。在门口换上黑色皮鞋，出门前，他站在玄关，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室内。

咔哒的上锁声后，室内恢复了安静。

他与古川青司来到了一处再平凡不过的住宅区，古川上前，敲了一间普通公寓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位形容憔悴的年轻女性，她先看见的是之前为了她丈夫的事情来拜访过的古川，随后便是古川身后的水户洋平。

横田咲从公寓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她怀里还抱着一只可爱的小企鹅玩偶，这是爸爸给她买的礼物。她还太年幼，不明白时间的概念，对生和死也没有具体的认知，她只知道爸爸出门前说要带她去游乐园玩，可是过了好久，爸爸都没有回来，妈妈这些天也经常不在家，每次出门前总是眼睛红红地叮嘱她乖乖在家。她很听话地待在家里，有空就巴巴地盯着门口，等着门开，爸爸走进来把她高高举起在半空。

可是爸爸始终没有回来。两天前，家里的佛龛里不知为什么多了一张爸爸的黑白照片。现在终于门开了，门口是两个个子很高的陌生大人，他们和妈妈在说话，可离得太远，她听不清。

横田咲便走过去，怯怯地喊：“妈妈。”

她的妈妈转过头，惊讶她怎么出来了，赶忙问：“怎么了？”

面对陌生男人，横田咲还是胆怯的，小跑过去抓住妈妈的手指，把小小身体的一半躲在妈妈身后，又因为好奇，探出脑袋打量那两人。

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蹲了下来，与她平视，抬手抚上她的脑袋，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你好呀，可爱的公主大人。”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对！我是爸爸的公主大人！你也知道吗？”

“知道呀，你爸爸经常说，我家有一位非常可爱漂亮的公主大人呢。”

横田咲歪了歪头，对他放下了戒备：“那……你是谁？”

水户收回手：“我是你爸爸的上司。”

“上司？”

“对，你爸爸为我工作，他是个很优秀的部下。”

小女孩似懂非懂，点点头，只要是夸她爸爸的，她都觉得很高兴，礼貌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

离开了横田家，他们回到车前，古川为水户打开车门，水户坐在了车后座上。古川在驾驶座上坐定，身后的水户问：“横田的葬礼怎么样了。”

“全部处理好了。”

“好。和过去一样，挑个合适的慈善基金名目，保障她们母女的生活。”

“明白了。”

“那么接下来，去拜访一下金原拓也本部长吧。”

临上场前的休息室，教练正在做最后的战术指导。口干舌燥地快速说完，教练猛灌了两口水，才咽下去就冲三井寿招手：“队长快来补充两句。”

“教练你不是都说完了吗？”

“啊？你再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呀！”

“没办法，”三井走上前，“其实真的没什么需要多说的，我们平时的训练成果大家有目共睹，这一次的比赛也只要尽力就好。大家有没有信心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队员中有人率先回应：“120%都没问题！”

“真不错呢！”三井赞扬道，他向前伸出手，“我相信我们是最强的，大家呢？”

队员们互相望望，纷纷把手叠了上去。

“相信！”“当然！”“我们最强！”……

休息室里响起了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加油！！！”

比赛开始前是介绍环节。三井扫视全场，堀田德男和高中一样，扛着印有【炎の男】的旗帜，在前排为他助威。大概是想弥补前些年没能到现场的遗憾，三井寿所在队伍还没正式入场，堀田德男就已经扯开嗓子喊着：“三っちゃん！加油！”连带着三井的其他球迷也聚在了那块，以他为中心提前开始了应援。队里的中锋发现了格外显眼的堀田德男，特意来问：“队长，那位是？”

“高中的同学，也是我的好友。”

“哇，好卖力的应援。连我都觉得热血沸腾了。”

“这可太好了，待会儿篮下可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吧！”

与堀田德男所在位置相对的球场另一边，有个位置还空着。直到正式出场，水户洋平都没有出现在那里。

水户洋平坐在车内，平板电脑上是篮球比赛的直播。

车停的地方离金原宅不远，关着的车窗和耳机基本隔绝了外面的枪声和喊叫声。

从直播画面里他都能看出三井出了很多汗，却因焦灼的比赛形势根本顾不上擦。同样顶尖水平的防守能力和得分能力，两队比分互相追得极紧，就看谁先找到突破口。

外面的枪声停了。水户的视线从平板上转移到车外。

他手下的人搀扶着己方的伤员陆陆续续走金原宅大门。

最后看了一眼屏幕，水户轻声说：“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关闭平板电脑，将其放在车座上，水户打开车门，走下了车。古川迎上来，向他点了点头。水户没有立刻进入金原宅，而是先听古川汇报里面的情况，同时留心受伤人员的情况。

在古川汇报结束后，他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所有伤员都被迅速送去就医后，水户转头，正前方就是写着金原二字的门牌。

“去见见金原本部长吧，不能让他久等了。”

机会来了。

三井刚退到三分线以外，控球后卫冲破了对手的包围圈，把篮球传到了他手中。练习了无数次的动作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三井发现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居然冷静到了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地步。他瞬间调整好了呼吸和姿势，膝盖和手肘弯曲的程度不多不少，瞄准了篮筐，投篮的力度正好。

篮球离手的那一刻，三井就知道这一球必然能完美进入篮筐。

伴随篮球穿过篮网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三井作为队长的指令。

“回防！开始反攻！”

金原宅是一个开阔的欧式庭院，进门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水户沿着草坪旁的园路走向别墅入口，沿途站着他的手下，在他经过时全都恭敬地低下头。路边时不时可见刺目的血迹，正对别墅入口的喷泉还在流下层层叠叠的水幕，而水池边躺着的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胸口都不再有起伏了。

水户进入别墅，穿过装饰华丽的门厅，金原拓也就在门厅后面的客厅。

执行部三位本部长中，年近五十的金原是最早追随水户嘉彦的一位。他资历最深，至于财力，从这处富丽堂皇的庭院便可见一斑。见惯了血雨腥风的金原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抬眼看向来人。他坐在正对门口的古典扶手椅上，即便身后有两个人举枪对着他，金原人仍能从容不迫地隔着黑胡桃长桌与水户说话。

“你来了。”

水户坐到长桌另一端的扶手椅上，古川站在了他的身侧。

“抱歉，我来晚了，金原本部长。”

“客套话就算了，开门见山地谈谈，如何？”

水户姿态放松，手肘搁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黑手套裹着的双手手指交叉置于身前：“您是指？”

“最近我们双方的各种冲突怎么都有五六次吧，即便责任我们五五开，但加上强占我的产业……水户洋平，你这样做，坏规矩了。”

水户皱起眉，似乎很困惑地笑道：“您说什么呢，先打破规矩的不是您吗？”

“什么意思？”

水户瞥了一眼身边，古川会意，抬起手，在门边站着的一人走上前，打开手上拎着的手提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自封袋，置于桌子正中，让金原可以看清楚其中的东西。

那是一根有蛇形纹身的食指，袋子里还有凝固的血迹。

看清楚的瞬间，金原的瞳孔骤然紧缩。

“办事不力，没能完成命令本来就是大错，背叛雇主则是错上加错，一根手指而已，”水户伸出手，手掌向上，指尖对着那个袋子，向金原介绍，“只是开始。”

金原长长舒口气：“是谁在京都协助你？”

水户收回手：“您应该知道，我就带了那几个人。”

金原沉吟片刻，笑了：“原来如此。这局你赢了，是我失算了。唾手可得的信息可疑得过于明显，而不经意露出的破绽才是更高明的陷阱。接下来，让我听听，你想怎么处置我呢，未来的组长。”

水户语气谦逊，若非四周血腥味浓重，他们就像是熟识的长辈与晚辈在聊天：“如果您愿意像辅佐我父亲一样辅佐我，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停顿了两秒，对上金原的视线：“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所以我还有一个提议，您交出所掌握的剩余组内产业，我可以保证您之后的优渥生活。”

金原好像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嗤笑出声：“说得好听，难道不是囚禁吗？”

“您多虑了。”

“小子，你觉得我是会这么屈辱活着的人吗？不要小看人了，”金原单手撑在桌面上，上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这么接受，死去兄弟们的命又算什么？”

“不过，事到如今，我现在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金原坐了回去。

“我一开始给了你选择的机会。非常遗憾的是，你的选择看起来实在算不上明智。”水户也在笑着，可是眼中的笑意冰冷。

“组长对这段时间的纷争还是不表态么。”

“暂不表态。”

“暂不？不就是默许你的行动了么，结果最后还是有私心啊。你真的以为组长之位应该是你的？”金原抬手指了指自己，“本该是我的。”金原齐整的两鬓虽然斑白，但他面容并没有明显的老态，眼神依然犀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人心。

他的语气中是常年居于高位的威严：“你的父亲确实很有野心，同时还有与之匹配的才干，这也是我当年选择追随他的原因。可他不该还保留那点天真的理想主义，既想担负起组长的责任，又想保全你们母子的普通人生。结果呢，那个女人不还是离开了吗？我等了几年，等到他终于想通，决定彻底放开你们，组长权限即将逐步转移给我的时候，你却出现了。”

“我最后还是败给了父子的亲缘关系，”他盯着水户，“你和你父亲其实很像，你是不是也在隐藏着什么？”

水户不为所动：“你已经预设了答案，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而且亲生父子再怎么相像也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父亲犯过的错我不会再犯。”

金原意味不明地轻笑：“最好是这样。喂，你知道吗，若头和组长，看似只是一步之遥，实际上所要承担的内外压力相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你要当组长，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你有这个觉悟吗？”

“当然有。”

“那你有发现自己布局的漏洞吗？”

谁也没想到金原会猛然转身，动作凌厉地夺下身后一人手中的枪，稳当地将枪口指向了水户洋平。水户训练有素的手下反应极快，两个人当即挡在了水户身前，周围有五把枪的枪口同时对准了金原。

水户脸上未见慌张，他一动不动，目光沉沉地望向这个为水户组效力了将近30年的男人。

“最后我再给你上一课。即便你能镇得住组织内部，来自外界的压力你也别忘了。年轻人，你未必能扛得住。”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将枪口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砰——

代表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三井垂下手臂，望着记分牌上的分数发愣。场内场外的队员们欣喜若狂地全部向他扑来，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时，三井寿终于有了胜利的实感。

他在队员们的拥抱中艰难地仰起头，观众席上的堀田德男冲到了最前面，卖力地挥舞旗子，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嘶喊着“三っちゃん”。三井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之后再联络。

三井又一次看向场馆另一边，那个位置却始终空着。

被队员们簇拥着回到休息室，众人正在积极讨论待会儿去那儿庆祝一番。找了个空隙，三井来到了桥本身边嘱咐道：“媒体们说不定会去采访德男，只是适当问几个问题的话没关系，但我不想他的生活被过度打扰。”

桥本明白他的意思：“好，我这就去让公关部去协调媒体。”

“多谢。”

水户快要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古川向他报告了清理已完成。水户只是平淡地说：“知道了。”

“金原本部长死前说的……”

“警察。”水户言简意赅。

“那就由我……”

“没必要，估计也行不通，”水户熄灭了手中快要燃尽的香烟，“那些资产报告你也看过，金原名下有些店的经营过于顺利了，况且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势力坐大，要说他没有那边的人脉，我反而觉得奇怪。今晚一过，最早后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一周，警察就会找上来的吧。”

水户看见了古川铁青的脸色，反而轻松地笑了：“不要摆出这种表情啊。我能应付的。这可是找出对方的好机会，最好能为我所用，如果不能的话……”他的话没有说完，走到一旁停着的车边，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您这是要去哪儿？”古川心里还有个猜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只是去兜兜风。”

接受了媒体的采访，还和队员、俱乐部的工作人员聚餐庆祝，等到散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期间三井寿看了好几次手机，许多人都发来了信息，连在美国的樱木花道等人都特意发来祝贺，他逐一回复。

他却一直没有收到来自水户洋平的信息。

打车回来的三井看着电梯内数字跳动，电梯门打开，他快步走向熟悉的门前，猛然打开大门，室内没有一盏灯开着。

他站在门口。

“水户？”

无人应答。

月色很亮，从落地窗涌入室内，即便没有开灯，客厅的陈设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三井关上门，脱掉鞋，光脚慢慢走到客厅，坐到了落地窗前的沙发上，脚下踩到了柔软的长绒地毯。

他平时喜欢在这一片晒晒太阳，刚住进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地毯，水户发现他这个喜好后，没几天就多了这条地毯。除了窝在沙发里，三井还能够直接坐在地上。

手机屏幕还是暗的，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给水户打一个电话。

大约过了五分钟，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电人：水户洋平。

三井险些摔了手机，赶紧按下接听键，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水户，你还在忙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也和以往一样温和：“忙完了。”

“欸？那你现在在哪里？”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车就停在身后，水户在一条有些老旧的海边公路上，前方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你不会迷路了吧？”

“应该是迷路了吧。”

“什么叫应该？等等，你能定位吗？能的话，先把定位发给我……”

“ミッチー，”水户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了你的比赛了。”

准备起身的三井终于发现了他语气中的不对劲，他重新坐下，听水户继续说。

“真的是很精彩的一场比赛，我看到了报道哦，评价这是一场足以载入日本篮球史的顶尖对决，说你是让全日本为之骄傲的选手。”

“我知道那家新闻社，写得太夸张了，采访的时候我都说了，是团队所有人的功劳。”

“明明是实话。”

“那你的实话是什么呢。”三井问他。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

“ミッチー。”

“嗯。”

“……三井さん。”

“嗯。”

夜晚的大海格外宁静，偶有微风带起细小的波澜。水户的脑中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在很深很深的海底，也是不存在阳光的。

现在的自己比起年少时期，或许还是有点长进的。

过去那么多岁月里沉积起来，未曾消减的感情，他终于能够在最后将那句话告诉三井。

他说：“我爱你。”

经过了异常漫长的等待，他听到了三井的回答：“即便爱我……还是说，因为爱我，所以你要和我告别么。”

他想，他的三井さん真的好聪明，聪明到即使他未能言明，依然能知晓真正的缘由。可是，他该怎么回应。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甚至都无法强装出笑容。

只要想发出一点声音，五脏六腑就会传来撕裂般的钝痛。

“水户洋平，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数秒后，三井问他：“你还好吗？”

褪下手套后抓住手机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水户说：“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电话里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远处传来隐约的海浪声。

直到手表的秒针、分针和时针重合。

三井听到了来自水户洋平的告别。

再见了，三井寿。

水户取出一支烟，打火机火焰点燃香烟的那一刻，有一滴液体掉在了手臂上，短暂的愣神后，又有一滴液体掉落。怔了许久后，水户抬眼看向后视镜，镜中的自己并不是哭泣的模样。海风徐徐，吹干了眼角残留的湿意。

三井仰头靠在沙发上，他闭着眼睛，眼角到鬓边，隐隐显出一道泪痕。

恍惚间，三井似乎听到了鸟鸣声。他眯起眼睛，适应了光线再慢慢睁开，不知何时，太阳出现在了天空中，第一缕阳光落在了他的脚边。

水户能遥遥望见海天交际处朝阳正在缓缓升起，霞光漫天，照亮了整片海面，照亮了目所能及的大地，也照亮了他看不见的远方。

正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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