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他们儿时听过相同的传说：森林里住着个巫师，黑头发，黑眼睛，戴着尖帽子，移动起来像黑色的影子，会把独自闯进森林的孩子做成让自己长生不老的药剂。

七岁的龙司对这个故事半信半疑，找村里的猎人问了一圈，他们都说没见过什么巫师，森林里会伤害孩子的只有狼和蛇。眼见为实，他决定自己查证一番。

地上的树影里掺着细碎的日光，藤蔓缠绕在树干上无精打采，龙司把这当作一次探险，那些色泽奇异的花草远比村里的稻田和池塘有趣。他腰间捆着短刀，靴子踩在松软的泥土里，被森林隐秘处的鸟鸣声诱得越走越深。灌木丛和枯藤将路越夹越窄，等他回头已经找不着来时的路，森林像一大团绿色的冰冷火焰包裹他。龙司流了几滴冷汗，沿着记忆的路线飞跑，背囊随着动作左摇右晃。

脚下传来树枝脆响时他意识到不对劲，来不及反应就掉进了坑里。沙土和碎木枝落了龙司一身，手肘和膝盖处的灼痛让他悔上心头——这下免不了要被妈妈骂一顿，前提是他得逃出这个捕兽陷阱。坑不算太深，以龙司的身高却很难爬出去。他摸一把坑壁，滑溜溜的找不着借力点。他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心想就算他大声呼救，野兽大概也不会蠢到跳进陷阱来吃他，于是他干脆、响亮地喊起来。

龙司没听到什么动静，但有一颗黑色的脑袋出现在陷阱边上。“这次抓到了两脚兽呢。”那人说，声音听起来像十六七岁的少年。龙司没细想自己是否见过这么年轻的猎人，只朝他叫：“我是人，放我出去！”

一条麻绳垂到龙司脚边，他捡起来在腰间缠好，声音的主人将他拽了出去。那人比他高得多，龙司不得不半跪在地上仰头看他：黑发黑眼，尖尖的帽子，走起路来没有声音。“你是巫师！”龙司兴奋地嚷，又害怕巫师真的会杀掉他。他把短刀拔出来横在身前，“你别想把我做成药！”

他以为巫师会是个有着尖鼻子、脸上沟壑纵横的怪老头，眼前的巫师却清秀好看，看起来和村庄里的少年没差别。巫师嗤笑一声：“脑子正常的巫师才不会拿又吵又脏的小孩子做药。”龙司被他说得脸红，他经常在外面滚一身泥回家，为此没少挨大人数落。

“小孩怎么会跑进我的捕獾陷阱？”巫师问，龙司便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自己迷了路。巫师叹口气，他曾见过很多个冒失的孩子。“我可以给你指路，帮你治好伤口。”他说，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代价是我要拿走你身上的一件东西。”

伤口火辣辣地作痛，龙司点点头，吃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跟着巫师走。暮色里的森林愈发黑暗沉寂，巫师在一片遮蔽天日的荆棘丛前拍拍手，荆棘轻巧地往两旁撇开一条羊肠小径，指向深处的一小片空地。黯淡的林荫底下有一幢铁锈色的小屋，外墙的泥浆褪了色，露出里面的棕砖和灰绿地衣。

巫师家和龙司的想象相差无几，随处可见的硬木架子上摆满瓶瓶罐罐，凝滞不动的空气里弥漫着药草辛香，壁龛里幽幽发光的玻璃蜡烛证明主人是货真价实的巫师。一只蓝眼睛黑猫从高处跳下，不远不近地观察他。他伸出手想碰碰它，猫却拱起背冲他嘶声尖叫。“它好像不喜欢我。”龙司只好摸摸鼻子，对拿着陶罐走过来的巫师说。

“摩尔加纳除了我以外谁也不喜欢。”巫师说。

“摩尔加纳。”龙司嘟囔着，“怪名字。”

药膏和巫师的手指一样冰冷，凉意舒缓了他的神经，伤处也不再刺痛。巫师用布条帮他把手肘和小腿包扎好，朝龙司张开手；“好了，我的报酬呢？”

龙司垂着头想了想，解下背囊，从里头掏出一片本打算当作干粮的腌肉。他把小油纸包递给巫师：“喏，我只能给你这个。”

巫师解开纸包上的细草绳，肉眼可见的有些失望。他撕下一小片放进嘴里，原先平淡无波的表情带上了几分惊奇：“这个味道……是怎么制作的？”

“很简单，只要用盐揉一下再放进密封的罐子里等几天……”

“盐？那是什么？”巫师睁大眼睛，玻璃球似的眼珠颜色变得更深。龙司瞅着他，有些不敢置信：“盐就是能让饭菜变得更好吃的东西，白色的小颗粒，咸咸的，只能在海边采到。”

“海边又在哪里？”

龙司也不清楚，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邻近的村庄。巫师久住在森林里，不了解海也正常。他向巫师解释大海长什么样，一想到自己竟比见多识广的巫师知道得更多，龙司就骄傲地将脊背挺得更直了。

巫师盘腿坐在他跟前聚精会神地听，露出不甚明显的微笑。“嗯，我很满意你给我的东西。”他说，慢吞吞地爬起来，朝龙司递出一只手，“走吧，小毛孩，我带你出去。”

“我叫龙司。”龙司没好气地纠正，握住巫师凉丝丝的手。

龙司的视野不再被浓荫遮挡，他看见半个月亮悬于夜空，远处的山如呼吸的胸膛起起伏伏，往外就是通往村子的路。巫师停下脚步，示意龙司伸出手，在他空空的掌心里魔法般变出一把橡果。龙司高兴地把橡果揣进口袋，问：“我还能来找你玩吗？”

巫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不能向别人透露我的存在，而且还要给我带那种叫盐的东西。”他说，在龙司手背上写字，“在森林里默念我的名字三遍，我就会出现。”

莲，莲，莲。这名字倒不错，他这次探险收获颇丰。龙司像小狗一样点头：“谢谢你，那我走啦！”

莲注视着男孩跑出森林。以往他送迷路小孩出去前都会警告他们不准再来第二次，否则自己就会把他们做成药，那些小孩长大后把同样的话告诉了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亦真亦幻的传说。也好，替他省下反复强调的力气。

龙司到家时已是半夜，被守在门口垂头欲睡的妈妈逮住。他不敢面对妈妈山雨欲来的黑脸，可她只是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再紧紧抱住他。不说话就代表她伤心了，龙司将下巴搁到她肩上，暗自发誓再也不会这么晚回家。

同村的孩子得知龙司独自去了森林还能活着出来，都围着他打听。龙司说了花，说了草，说了他不曾遇见的野兽，偏偏把巫师从他光怪陆离的探险故事中剥离、珍藏在心底。

每晚龙司都能瞥见窗边立着只黑鸟，它扭转脑袋，默默地与睡眼朦胧的他对望，把好梦带给他再振翅飞走。

龙司的母亲察觉到身后的阴影，她回过头，龙司正站在门边欲言又止。她放下手里的裁缝活，笑得温和：“行李收拾好了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龙司答，没敢看他母亲的脸，那会破坏他的决心。龙司准备跟着远房叔叔扬帆出海，他走以后家里就只剩母亲一个人了。多年前龙司的醉鬼父亲掉进河里淹死，解脱家人的同时也给龙司家平添一抹悲戚的底色，现在他们谁都不提他。

做母亲的当然了解自己的孩子，她伸手抚摩龙司特意剪短的头发，说：“不用担心我，你十四岁了，也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龙司喉咙发涩，艰难地点点头。“好了，去和你的朋友们告别吧。”她继续说。

他最后去了森林，和他梦境的守护神作别，裤腰还挂着一小瓶盐。莲照旧对他微笑，把龙司带来的白色结晶珍重地倒进罐子里。七年过去莲长得还是跟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龙司好奇到底有没有人告诉过莲一个巫师大可不必长得这么清爽。摩尔加纳跟他混得很熟了，走过来蹭龙司的裤腿，他挠挠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我要去海边了。”龙司说。

“那么，你不会再来了吧？”莲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当然不是！我还会再来的……但不是最近，我会给你带好多海里才有的东西。”

“很多的盐？”莲轻笑一声，仿佛觉得很有意思。

“很多的盐，”龙司也笑起来，“还有比盐更好的东西。”

他厌倦了每次来找莲的前一晚都得像贼似的从厨房的调味罐里偷偷挖一勺盐，听母亲抱怨盐消耗得特别快时他总心虚地瞟向别处。莲教他辨认植物，还把多余的药材和捕到的小动物慷慨地分给他，龙司拿去卖钱时也不说自己打哪弄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商铺老板只当他是想减轻母亲负担的好孩子。莲帮他那么多，除了盐就没索取过其他东西，巫师都像他这样大方吗？

“你已经给我很多好东西了。”巫师从他那张一看就不太舒服的藤条椅里站起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说带你出森林的代价是你要给我一样你身上的东西。”

龙司当然记得，那时他得费劲地昂起头才能看清莲的脸。“我给了腌肉。”他说。

“还有别的。”莲眨眨眼，转过身整理他那堆排列整齐的罐子。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他知道龙司的眼神充满疑惑，但他没必要多做解释。生命里最有意义的交流有时不需要对话来实现，龙司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分别之前龙司用力拥抱了莲，侧脸贴近他胸前，那里心跳平稳。莲的手好一会才轻轻搭上他肩胛骨，微热的鼻息落在他发顶。

“快走吧，小毛孩。”莲说。

到家时龙司发现兜里多了一根黑色的羽毛，柔软飘蓬。他把羽毛和母亲做的护身符用链子串好系在脖子上，那根羽毛时不时抓挠他的皮肤，他慢慢习惯了这种感觉。

“龙司，生日快乐！已经十五岁了吧？来！喝！”

年长的船员把满满一杯啤酒塞给龙司，晃荡出来的细密泡沫溅到他的手。龙司迎着他期待中混着嘲弄的目光喝了一大口，不为别的，只想证明自己并不是胆小鬼。

“好！好小子！”另一个船员大笑着拍他肩膀，嘴里还嚼着烟草，“随便喝，今天都记我账上！”

“谢谢哈！”龙司干笑两声，挣开船员的大手，端起杯子走到墙角边。舌尖泛着苦涩，眼睛也被酒精刺激得湿润，他环顾着沸反盈天的酒馆，同船的人借着替龙司庆祝生日的名义把他拉到这里，象征性地祝福他几句之后就各自喝酒享乐去了。刺鼻的烟味呛得他直想咳嗽，龙司烦躁地挥开无处不在的烟雾，悄悄从酒馆后门溜出去。

门边有旧木桶给他坐，夜色在浑浊的杯子里摇曳，两扇门勉强帮他隔开屋里的喧闹，龙司只希望里头那群人别半夜吐到他辛苦擦洗的甲板上。龙司在船上的任务很简单，清点淡水和食物库存，最近叔叔开始教他看航海手册，每回他都昏昏欲睡，如果是莲来教的话他反而能听得更明白。

龙司从衣领里拽出颈链，对着门口昏暗的灯光看。针脚细密的符袋和黑羽毛在半空中悠悠旋转，海上很少能见到黑色的鸟，那些灰的、白的、偏偏不带一丝黑的海鸟绕着船翻飞掠过，令他心烦意乱。实话说，龙司并不喜欢和那些大人待在一块，有时他们对他说话的轻蔑态度让他想一拳打歪他们的鼻子。大海表面平静，海面下深藏凶险，见识过海上风暴后他更想念家乡的安宁，想念脚踩在陆地的安稳。流动的黑是海水，凝固的黑是天空，会回答龙司的黑是他的巫师，莲比所有船员的年龄加起来都大，却成日悠闲，坐在他生满苔藓的屋顶上看星星，龙司想回到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

叔叔告诉他只有远离陆地才能领略海洋的魔力，可真正的魔法他早就见识过。莲可以不用木柴和火石就将壁炉点燃，龙司在旁边发出惊叹，摇着他的胳膊问他能不能让火烧得更旺。一个响指过后，火舌差点舔上龙司的脸，他猛地往后缩，和莲一同注视跳动的火光。莲还能让时间流逝得更慢，只是他太小也太迟钝，晚了这么久才发现。机敏的巫师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总算找着你了！”门扇朝外推开，和他同舱的男孩武石钻出来，手里也拿着酒。

龙司朝他笑：“他们叫你来找我？”

“哼……那些大叔喝起酒来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还会管你？我就是出来透透气。”武石说，和他碰杯，“生日快乐啊！”

“谢喽。”龙司不得已又咽下一口变得温热的酒液，“你喝的什么？”

“你问这个？老板说这酒叫‘日出’，加了糖浆和橙汁，很漂亮。”

“挺有道理的。”龙司点头表示同意。

“原来你还喝啤酒？我以为你只能像小孩那样喝果汁呢！”武石笑道，指着他紧攥的那条链子，“不会是喜欢的女孩子送你的吧？看不出来啊……”

龙司懒得回答他。武石摸索着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扔给他：“你的礼物。哪天要表白的话肯定能派上用场，不用谢。”

龙司打开盒子，是一条打磨成不规则形状的红石吊坠，小粒宝石泛着炙热的光。

“乌鸦喜欢亮闪闪的东西。”他自言自语。

“什么乌鸦？你喝醉了吗？”

他的脑袋确实有点昏沉，他不抱希望地问：“武石，你觉得世界上真的有巫师吗？”

武石哈哈大笑，笃定道：“一会乌鸦一会巫师的，果然是醉了！”

龙司有一个上了锁的秘密匣子，分成两格，一格给母亲，一格放他答应要给莲带的东西，他决定把吊坠和从摊贩那买的海景画片放在一块。

酒使龙司睡意朦胧，回舱房后他立刻倒进床铺，一眨眼便睡着了。没有多余的想法，没有梦，澄亮轻盈。身处一片汪洋而非林海之中，就算念上巫师的名字三百遍，他也照样不会出现。

母亲问他过得好不好，龙司嚼着她做的炖牛肉，歪着头回想一会。他见识了很多新鲜事物，攒下一点钱，皮肤晒成了金黄色，也没得那种会让牙龈出血的病，所以应该能算过得不错，龙司只把有趣的那部分讲给她听。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母亲问，视线爱怜地抚过龙司的脸。

“总之我不走啦。”他说。也许去打猎，也许去那条有很多鳟鱼的河钓鱼，谁知道呢？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会留下来。

回到家的感觉很好，惬意且松弛，晚饭后龙司打盆水回了房间，准备擦擦身体就去睡觉。四下静谧，月光像潮水漫过屋里的一切。龙司用毛巾胡乱抹一把脸，得意地发觉上身肌肉紧实了不少。

他似乎听到一声窃笑，也可能是树叶的沙沙声。龙司回过头，对上一双静止的铅灰色眸子，他的心脏从胸腔蹿到嗓子眼，惊讶得说不出话。

“好久不见。”坐在窗沿的影子对他说。

“你怎么跑到这来的？”龙司的嘴张张合合，最终干巴巴地发出疑问。

莲慢悠悠地跃进房间，长袍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拖，如黑色的海洋。“别忘了我是巫师。”他说，盯着龙司看，“你长大了。”

龙司慌忙捡起衣服穿上，沉重的毛巾在地板上甩出一串水渍。他不是没在莲面前赤身露体过，但那已经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了。说话啊，不是很想见到他吗？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为什么说不出来？只能在无眠黑夜里感受到的人恰巧在正确的时刻出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蠢样子成功逗笑了莲，莲在狭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最终停在床头柜上打开的匣子边。“所以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呢？”莲问。

“啊……盒子里都是给你的。”龙司局促地站着，看见莲的眼睛亮了几分，他低头仔细地检阅龙司四处搜罗来的小物件。龙司惴惴不安，也不知道莲到底喜不喜欢他的礼物。

莲不住点头：“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小孩。”

“别小孩、小孩地叫了，我十七岁了！”龙司没好气地喊。

“无论是十七还是七十，在我这里都是小孩子。”

龙司呛声：“好吧，那你就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

“只有一百零七年。”莲严肃道，眼里的光黯淡下去，“虽然不长，但也够无聊的。”

“你还有摩尔加纳。”他想起那只幽灵一样的黑猫，“它还好吗？”

“它很好，问我你什么时候会来。”

“猫才不会说话吧？”

“我的猫就不一定了。”莲说，“那么，这匣子我也一起收下了。”

木盒子瞬间消失在他宽大的衣袖里，莲张开双臂，正像一只漆黑的鸟。龙司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扑到莲怀里，如今他们的个头一样高。

“我很想你！”他讲出真心话。

“我也是。”莲轻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分别的时候，莲将嘴唇贴在他额头上，念咒语般呢喃几句。龙司捂着不断升温的额头想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可莲已经消失了。龙司很高兴，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如既往。

露水沿着叶片的脉络滴下，龙司躺在床上，却似睡似醒，等待日出降临。人们说巫师的话一定会成真，无论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是祝愿或诅咒。龙司并不着急，他们还有千万个日夜要度过，他可以等到去水潭捉青蛙时再问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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