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被推下懸崖以後，身體散落四處，眾多神靈將他的軀體撿拾拼湊，每天敷上蜂蜜、藥草、香料及酒，並在接合處塗抹眾多神靈的血液，他的身體勉強呼吸了，但是靈魂卻不能操控身體。

神靈們把他帶到海中一處凸起的小島，只有每年一次月圓的時候，海水退潮，才與陸地銜接。那裏，封印一群古老的神明，曾被人類祭拜的神明們，因島嶼漸漸下沉，被移居他處的人類拋棄，在陸地上聽見關於這隻古老神明的故事，已成呼喚生者投海自盡的魔鬼，人類憑著敬畏之心，在陸地的崖邊用石頭堆砌另一個神明的信仰符號封印此支神明，從此神明變成神魔。

但對孫朮而言，這支神明是讓他重生的父母。

他們對孫朮五官灌入自己的體液，直到孫朮的嘴巴飛出一隻喜鵲，孫朮握上神靈們輕撫他的粗糙手掌。

他得以復活。

2.

孫朮吃不了任何有靈魂存在的生物，他每天接受神魔的體液為食。

神魔的體液有股土葡萄的酸和甜，雖然不是難吃的味道，但是孫朮很明白，接受這些體液最終會變成甚麼模樣，那些生物會吐出紅色的絲，把自己包裹成繭，動彈不得，然後腹部腫脹如巨石，直到神魔的後代破繭而出，那會是各種飛鳥走獸、蟲、蛇、魚、植物。

孫朮了解自己的末日如此。

他萬分感恩驕傲，勤勞接受神魔餽贈。

他總有一天將執行生產的任務，他會是萬物之母，神明之妻，即使要花費一輩子的時光生產，他都相信這是他人生的意義。

但是百年了。

這座小島已經沒有孫朮以外的動物，再也沒有胎母可以生下神明的子嗣，而孫朮不管承受了多少體液未曾脹腹。

神明對他發怒！

孫朮對神明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是個只會接受禮物而不能回報的小偷！

他們給予的體液造就孫朮的強大，神明們卻一個一個如土石崩塌，回歸塵土！

他們招喚雷電給予孫朮降下天罰，或是燃起火推將孫朮投入，或是將孫朮碎屍萬段，送給大海！

孫朮卻像是神明怨嘆人類寡情薄義的詛咒，那樣深遠，刻畫在細胞永久傳承！像洪水每年淹沒大地般反覆破壞，又再次讓萬物重生。

孫朮成了不死的存在，他總是回到神明們身邊，在神明耳邊呢喃，他總有一天，能夠替神明生下擁有神姿的子嗣，因為他是神明唯一的妻。

然而，神明對孫朮的失望，如下雪的高峰，寒冷，難以呼吸，難以生存，難以聽見眾生為生存活動，鳥不叫蟲不鳴，就連溪水也不流動。

孫朮被曾深愛他的神明無視，怨恨他身在這座島嶼，帶不來豐收！

孫朮被當成島嶼滅亡的災禍！

孫朮終於在睡著的某天，被神明們分屍埋進裝有他們血液的甕中，埋藏在島嶼各處。

神明們以為他們拯救了自己。

可惜，孫朮是那樣被世界所愛，那樣不同於這支神明的強大。

當孫朮終於為自己遭到殺害與背叛流下了眼淚，那股悲痛與迷惘，招來了海底的神靈，那曾經有人類高歌跳舞、信仰神明、人皆善、神皆慈悲的島嶼，終於被海水溫柔覆蓋。

海底的神靈將埋葬孫朮的甕取出，隨著潮水讓甕回到孫朮曾經生活的陸地。

一個漁民撿到這些甕，並且打開了它們。

3.

孫朮住在靠海的漁村，他因為受到人類崇拜的神靈喜愛，村人們因此也以同樣的景仰之心，供奉孫朮，不知神靈們是否感受村人們對孫朮的愛戴，自從孫朮到來，漁獲常常豐收，村民各個笑得合不攏嘴。

這支村落，跟孫朮過去生活的人類部落一樣，受到某個王國統治，是王國的一支貴族，被國王賜予姓氏，喚作『雲』。

其中管理這村落的最高領導者，雲亮恆，是位傑出的年輕女性，也是村落所有人的母親和妻子。

這些人類不須像島嶼那支神明般繁衍，他們會分捨身體的一部分，向心儀之人示愛，如果對方同意彼此的婚姻，那被割捨的部分，通常都是腳趾，就會受到祭拜，直到生長出其他部位，成為一副完好無缺的身軀，再將兩人的血液滴落在雙瞳，他們的孩子就誕生了！而雲亮恆是部落裡最優秀的人類，村落裡的每個人都想與她結緣，成為此人之妻，因此這部落裡的人們，一代又一代向雲亮恆示愛，村落裡的每個人都是雲亮恆的後代。

然而，生命至今，亮恆只是對任何人都充滿慈悲，一種蒼天看人類死亡的慈愛！

那種慈愛，孫朮也感受得到，甚至因為孫朮曾遭到可怕的對待，雲亮恆給予孫朮更加豐裕的慈悲。

孫朮覺得非常噁心！

噁心至極！

這個人類是如此狂妄，就連神明也不會對萬物始終慈悲！

神明會讓萬物死亡，會讓萬物遭受痛苦，甚至以考驗之名讓人類徘徊在生死之間，無處選擇！

雲亮恆這般慈愛，是越過蒼天的傲慢，卻被蒼天容忍！

同樣深受神明喜愛，孫朮與亮恆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孫朮內心既忌妒又憎恨，但他知道，自己討厭不來亮恆，亮恆總是到村人替孫朮建造的漁家，一再告訴孫朮，村人對孫朮的感激和關心，他們過去不停祭拜神靈，也未曾這般豐收，海象未曾如此平安，過去村落總是有人因出海失蹤，甚至常常在冬季沒有漁獲，村落是需要孫朮的。

孫朮打從內心對亮恆語言抱持懷疑，但另外一邊卻無法拒絕亮恆說話的魅力，亮恆的語言總是能讓孫朮有些安慰，有些自信。

雖然孫朮對自己的憎恨如此之深，但是因為亮恆，他偶爾能在孤獨的夜晚好好呼吸。

村落雖然因孫朮解決了糧食的問題，但偶爾，森林之處的某支部落，會跑到海邊獵捕幼童。

對眾生都非常慈悲的亮恆因此苦惱不已，她不曾想過報復的念頭，雖然為村人感到悲傷，卻也不曾因憎恨發動戰爭。

但是村人們會瞞著領袖，偷偷組織隊伍，到深山奪回孩子，但是天生善良又不好戰的雲氏村落，最終都會戰敗，被逃跑的同伴拋棄，狼狽地回到村子裡，接受孫朮的治療。

亮恆不會多說責備的話或阻止村人，僅僅慈悲的凝視村人們無謀的行為。

孫朮因此主動教導村人製作石頭圍牆，製作廚具以外的利器，教他們殺人的體術和策略。

亮恆卻沒有讓孫朮繼續下去，她請孫朮停止，並邀請孫朮陪她一起到深山裡。

孫朮同意了。

他們在陡峭的山坡行走，彼此之間沒有說話，他們從天光要亮，走到繁星燦爛。

在一座石頭搭建的神殿停下。

搶奪幼童的部落民紛紛向雲亮恆跪地行禮，他們踏上一階又一階的樓梯，進入神殿，裏頭有個女人背對眾人，搖晃著沙鈴念著咒語。

這塊土地曾經有個可怕的疾病。

亮恆如此訴說。

那疾病讓人逐漸老去，直到再也無法行動，卻得不到死亡。

因此他們的村民，把幼童開腦，換上老者們充滿經驗及智慧的腦袋，把老者的身體保存在此，他們藉此方式不停生存下去。但不知何時死亡到來了，而老者的身軀，卻無意識地爬出了棺木，像蝗亂，吃掉各種生命，差點要毀了森林。

那時，村落有個巫女，自告奮勇，解決這些詛咒，她在這座神殿念咒、搖鈴招喚，老者的身軀回到神殿下的墓地，永永遠遠。

孫朮看著膚色蠟黃，穿著村落新娘衣服的木乃伊，即使死亡，依然搖著鈴，念著咒。

「她是我此生唯一摯愛，我唯一視作妻的女人。」亮恆目光如火炬：「有時候我會想，乾脆讓村落滅亡，也要讓妻子的靈魂從此處解脫。」

「那些孩子呢？」

「被擄來的孩子，將來都會成為這座神殿的神官，一直封印著我妻的靈魂。」

「為什麼是孩子？」

「那些神官還在執行換腦的儀式，他們相信孩子的身體最接近神明，最有力量並且強大。」

「作為村落與這座神殿的首領，我也每到壽命關頭就要換腦，他們依賴我，讓我跟妻子一樣，不得離開這項詛咒！」

「但也因為這項詛咒我才能一直聽見妻子永恆的聲音，我脆弱又自私，無法下定決心到底該讓妻子的靈魂自由，還是永遠陪伴在她身邊。」

「村子的人不知道這件事？」

「村裡的孩子也是老者們換腦的對象，所以神官們和村落都認為孩子是他們的資產，兩邊都不肯讓步，我的妻子永遠活在這種循環！」

看著亮恆泫然欲泣的表情，孫朮倒是笑了。

「我能讓你和妻子死亡後重遇，但因為你們之間如此折磨，那時，你們不一定還會相愛，甚至會彼此仇視欺瞞背叛。」

「你怎可能有這種力量？」

「因為接受神明的餽贈，我得到這股力量，但是過去為了成為神明唯一的妻子，隱瞞多年，不曾在神明眼皮下使用。」

雖然，那時他過度天真，以為將受到神明唯一的珍愛，不料，竟因身體不能生孕，遭到背叛！神明是最殘酷無情的存在，但孫朮知道自己也是如此，所以他就不怨恨神明了！

但因不能生育後代，孫朮看著人類就感到萬分忌妒羨慕！

他們因血脈相連，即使要用殘忍的方式才能聚集，組織家庭，擁有歸處！

這樣的人類太令人忌妒！

因為孫朮知道自己無處可歸！

「由你來做決定吧，亮恆！」孫朮握上女人的掌心，那驚嚇並矛盾的苦，讓孫朮笑意更深，他雖然不曾想要人類經歷過他的災難，但他也不想看見人類比他快樂開心。

他從被推下懸崖的那刻，他就詛咒著沒有歸屬的自己，詛咒不能接納他的人類！

「藉由死亡重生，或是殺害後代永恆，你的真心是如何呢？」

雲亮恆回答不出來，他覺得孫朮端正秀氣的五官令人害怕。

神殿進入寂靜，巫女的沙鈴掉落，咒語消失於無形，巫女的身軀晃動，折斷了頸骨，往單邊傾斜。

「你的妻子已經做出了決定，你呢？」

雲亮恆流下斗大眼淚。

神殿擺放的棺木傳來拳頭的敲擊聲。

雲亮恆應許了。

4.

孫朮開始雲遊四方，但他不管到哪裡神靈們總是想餽贈體液，試圖讓他產子，孫朮雖然同樣愛著神靈，但始終無法生育的他也厭煩了，時常拍手讓神靈進入輪迴，轉生成有形的生物。

神靈們終於在某一年改變與孫朮相處的模式，從被祀奉者，變成貢獻者。

孫朮到處尋找可以生育的方法，但是，他總是無法理解，為何自己有讓萬物重生的方法，卻無法創造自己的血脈？

他到處利用人類做實驗，當一個一個村落被孫朮滅亡，進入輪迴，化作飛鳥走獸，或是妖魔鬼怪。

孫朮因此得到了一個名號，『咒生佛母』。

人類們總向孩子說一個故事，如果不乖乖睡覺，『咒生佛母』就會出現，他會讓你改變樣貌，憎恨自己原本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傷害自己情人，背叛朋友，不停在人生犯錯，當你想悔改的時候，又得重頭來過，不停輪迴，永恆無盡。

生為人，即為犯罪。

小说相关章节：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