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风和煦的一日。

罗威尔刚招待完纳尔逊，这是他为数不多交过心的朋友。因此，在为朋友烹饪午饭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用心过了头，等到回过神来时，餐盘已经快占满长桌的一半了。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未免也过于丰盛，但更大的问题还在用餐结束后，他不得不清洗如此多的餐具。关于为什么明明是贵族出身，罗威尔却从来不雇佣佣人一事，纳尔逊已经与他做过数次毫无结果的讨论，在此，他也懒得再次开口询问，只默默地捡起一个银叉很随意地往水流下过了几道。

不过，他来此并不只是单单地找朋友吃一顿饭，更不是为了来洗盘子的。纳尔逊咳了几声，打断了一边还轻声哼着歌的罗威尔，说：“陛下似乎打算和吸血鬼亲王握手言和了。”

罗威尔“嗯”了一声，回复他：“言不言和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改变，人类和吸血鬼的战争本来就快结束了。”

“那可不。”纳尔逊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不然也不至于有这么多贵族私下饲养吸血鬼，嘛，不过确实挺有意思就是了。”

他捏了捏下巴，想到这就情不自禁嘴角上扬，然后看似随口一说：“说起这个，你知道邵吗？”

罗威尔擦拭餐盘的动作一停。他面无表情地紧盯着洁白瓷具上粘黏的污渍，喃喃道：“……最大规模血猎队的队长，谁都知道吧。”

“不过，我听说她已经被处死了。”

“本该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伪装身份混进人类当中的吸血鬼都会被移交审判庭，审判庭是个什么东西，你也知道。”纳尔逊故作神秘地扫了扫周围，压低了声音，“那可是咱们‘进口’吸血鬼最大的途径呢。”

听到他这句话，罗威尔立马反应过来了自己朋友此行的目的。他张了张口，半天没发出声响，最后出口的话语也低沉无比：“你把她买下了？”

纳尔逊此时此刻才感受到身旁人的低气压，他尴尬地挠了挠下巴：“因为长得好看，放在吸血鬼那边也是个美人了……呃，你原来和她很熟吗？”

瓷器碰撞的清脆声把罗威尔的声音压了下来：“没有。”

“我其实看你没个伴儿，想着送给你玩玩的。”纳尔逊心虚道，“你要是不高兴的话，那我就自己拿走了。”

这次罗威尔回答地很干脆：“不。我想要。”他补充了一句，“相当想要。”

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睛中的神采亮得骇人，带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说：“可以把她送给我吗？”

纳尔逊的效率很快，天还没完全暗沉便把邵送了过来，还非常贴心地给他放在了大宅的地下室中。等到罗威尔打扫完家务时，纳尔逊已经彻底完工，跟他交代了几句便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等到马蹄声走远后，罗威尔彻底卸下了脸上的笑脸，出神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地下室钥匙。他用手指轻轻摩挲过尖锐的钥齿，叹了口气，最后紧握着冰冷的钥柄，走进了通往地下的楼梯。

灯光凝固，像是个死物。他抿着唇一步一步踏下，莫名地开始希望楼梯无穷无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脚步声很快便发散到更宽广的空间当中。他掠过了一间间的杂物室，在最尽头的牢狱前停下了脚步。

——有属于他人的微弱的呼吸声。

他垂了垂眼，很容易就看到了蜷缩在铁栅栏那头的身影。他一时间甚至未能将它与“邵”联系在一块，眼前的人——或许应当称作是人，已经完全失了人形。它的四肢似乎都被人打断了，以一种奇妙的姿态捆在一块。没被黑发覆盖的皮肤上也尽是新鲜的伤痕，部分甚至深可见骨。深钉在脊椎上的数颗纯银钉限制了吸血鬼的再生能力，同样也彻底断绝了它行动的可能，让其仅仅作为一个有呼吸和心跳声的肉块而存在。

罗威尔在血迹斑斑的皮肤上勉强看到了血猎常用的弯刀带来的砍伤。很明显，它的伤势不完全是审判庭造成的。

罗威尔突然觉得有些反胃。曾经也不是没有饲养过吸血鬼，但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还是第一次。他忍着干呕的冲动，缓慢地走上前。他还记得如何对待已经沦为奴隶的吸血鬼，不至于莽撞地将银钉形成的约束解开。他熟练地从一旁的房间中取来了专为吸血鬼打造的束缚器具。然而第一步便让他犯了难。眼前的肉块实在伤得太重，他毫不怀疑随便碰几下就会把那本就微弱的呼吸彻底断绝。但僵硬着也不是办法，他叹了口气，半蹲了下来，轻轻将垂落的沾满血污的黑发别到身后。他尽可能地远离了皮肤，但发丝触碰到背部的一瞬间，身旁的呼吸陡然地发起颤来，还夹杂着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纯银制的颈铐，尽量让自己忽略遍布整个脖颈的伤痕，狠下心来把沉重的颈铐套在了层层重叠的疤痕之上。

颈铐设置了开口式卡槽，方便与锁链相连，当然，也可以替换为更加轻巧的皮绳，方便外出携带，但是现在不行。他心不在焉地安上了脚镣和手镣，每当镣铐合上时，身边的肉块都会受疼地低喘一声。另外道锁链连接起脚镣和手镣，延伸进了墙壁的另外端。他扯了扯锁链，依旧如往常一般稳固。他停顿片刻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拔出了插入尾椎的银钉。

“……呜！”

银钉抽出身体的一瞬间，身旁的肉块随即发出了一阵压抑着的悲鸣声。罗威尔迅速退到了安全的距离，皱着眉看着它不断小幅度地抽搐，身上的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逐渐愈合。新长的皮肤逐渐覆盖坏死的血肉，被打断的四肢自发地往回掰动，骨头声咔擦咔擦。虽然凝固后的血污仍旧残留，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但至少能看出是个人形生物了。等到那阵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时，罗威尔看了看手腕处的手表，分针正好转了表盘的一半。

说实在的，罗威尔其实不想，也不敢抬头。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在的邵。迟疑了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那句话没有说错，他跟邵的确不能称得上熟悉。上一次见到邵还是在半年前，那时的邵因击杀了血族的贵族之一受到表彰，被皇帝亲自召见，风光无限，谁都觉得她当上皇家护卫是迟早的事。

结果再一见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他依旧未能从眼前人身上捕捉到属于邵的部分，但纳尔逊也不可能欺骗他。眼前人低垂着头，垂落的黑发遮住了她绝大部分的脸庞，只能看见发丝间的一段下颔。他并没有去掉对于气力的束缚，于是眼前人全身都瘫软无力，完全靠各处的镣铐吊起身体，才没能完全滑落于地。

他顿了顿，尝试着开了口：“……邵，你还记得我吗？”

她似乎动了动，应当不是罗威尔的错觉，因为他听到了镣铐晃动的声音。微乎其微地，她抬了抬头，一只猩红的眼瞳逐渐从发丝的阴影间睁开，饶是隔了老远，他也一眼便看到了那显眼无比的竖状瞳孔——那是吸血鬼标志性的特征。竖瞳缓慢地滑动着，似乎是在打量着房间，在对准他的方向时，迅速停了下来，瞳孔微微收缩。罗威尔干咽了咽，那双眼瞳中混沌一片，他甚至不知道邵是否清醒了过来，更别提从中捕捉到邵的想法。

然而他的那点小心思很快便被现实所打破。邵颤抖的幅度不断加剧，他很快意识到这是由于极力想打破对身体的束缚导致的。邵张了张口，从中发出的却并不是他预想的任何一句话语，而是完全同野兽无二致的嘶吼声。在灯光下，罗威尔看到了邵尖锐的犬牙。她不断用力地尝试挪动四肢，镣铐因她的动作不断碰撞。她一刻不停地紧盯着他，眼球都因为期盼与渴望在眼眶中发起颤来。粗重的呼吸声，剧烈的心跳声，以及尖锐的嘶吼声，铺天盖地地在牢狱中反复回荡。罗威尔恍惚之间似乎闻到了铁锈味。

好吧。他疏忽了。他忘记重伤后吸血鬼都会进入无理智的渴血状态了。他心乱如麻地逃出了这间牢狱，转到了隔壁的房间翻找取血的道具。隔壁传来的嘶吼声好似近在咫尺，把他的理智也逐渐拉扯开，半天了他都没能找到适合的器具。等到他放弃地站起身来时，才发现纳尔逊早就贴心地放在了最为显眼的桌上。

他几次都没能将那个外表如同针管的器具拿起，只觉得仅仅只有手掌大的精妙仪器沉重无比。这个器具是专门为饲养吸血鬼的贵族打造的，针尖上还涂有少量的麻痹感官的药物，就算插入皮肤，拉动活塞抽取血液时也毫无痛觉。血液充满内腔后，据科学数据而言——罗威尔并不清楚这个数据是怎么来的——这点血液足够吸血鬼喝上一顿了。他把血液倒进如同宠物食盆的喂食器具当中，又从一旁的储物箱中找到了一瓶粉末状的药物，往血液中洒了一些，拿勺子搅动融化完全后，端着喂食碗回到了一旁的牢狱。

邵现在应当是动不了的。但是他见过邵战斗时的模样，也见过那般非人的速度与力道，他并不敢完全保证邵会不会挣脱束缚，因此迅速地将喂食碗放在了墙壁上特意为此准备的长木架上，用一旁放着的手杖将其推到了邵的面前。自从他再度出现后，邵就将全部的目光放在了他手中的喂食碗上，等到了自己可以触及的位置时，不管不顾地低下身舔舐起来，完全无视了罗威尔的存在。

罗威尔突然觉得很可悲，对邵，对吸血鬼这个物种，对自己。他垂了垂眼，思考着自己想从一个吸血鬼身上寻找故人踪迹的行为是否正确，至少现在他有些后悔。他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又去旁边找出了嘴套与皮绳，不过并非立刻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靠在铁栅栏上，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份药物里放了强效安眠的药物，为了保证效力他还多放了不少。不过这点药物最主要的用途并非如此，但是否能起作用，还得看未来。

等到牢狱内再无舔舐吮吸的声音后，罗威尔才转过身，邵又回归了先前的模样，闭着眼似乎是进入了睡眠。他有点感慨这个药物效果似乎好过头了。不过他也知道或许是对方想要引诱他进入攻击范围的计谋，等到半晌，确认邵再无动静后，他不敢再耽误，拿着物件快步靠近了邵的身边，一边警惕着身旁人的突然暴起，一边迅速地给她套上了嘴套。颈铐的结构有些麻烦，他费了些力才把拴在上面的锁链换成了更为轻便的皮绳。好在脚镣与手镣都设置得更为方便，仅仅十几秒他就把镣铐上的锁链尽数解开，随后把左右手铐在了邵的身后，脚踝处的脚镣同样如法炮制，做完这一切后，他轻声道了句得罪了，把邵抱了起来。

邵的重量比他想的还要更轻。睡着之后倒是安静了许多，邵甚至还在他的怀中蜷缩起来。但是，等到了浴室，浴缸内都已经放完温水后，他对于邵身上的衣服无从下手。

他总觉得这样冒犯邵或许非常不道德，哪怕对方此时此刻仅仅只是依靠本能的野兽。他看似神色不惊地向浴缸中倒进了沐浴露，又在水中搅了搅，直到充满泡沫为止。他把邵转了个身，邵依旧没能醒来，垂着的头不停轻点。她身上穿着的还是审判庭的长袍囚服，在寒冷的早春显得过于单薄。囚服在沿着脊椎贴心地留了几个小孔，让银钉可以显露出来，方便拔出与插入，也方便把囚服脱下来。他只需要把衣服抬起防止触碰到银钉，稍微撕扯一下就可以让囚服滑落于地。

罗威尔现在也疑惑自己之前为什么不雇佣女仆了，这种情况下肯定由女仆来更好。他紧盯着浴室的门口，把邵缓缓放入水中后才松了口气，拿着海绵替她擦拭起背部来。

不过邵身上的血块实在太多了，没多久浴缸中的水便变得棕红。在换水的间隙，他还趁着空拉起邵的手，拿起指甲钳给她修剪尖锐的指甲，结果还没来得及削磨平滑，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没多久又恢复到了先前的长度。

吸血鬼的恢复能力还真是头疼。

于是他放弃了继续修剪，打算之后给她找个手套戴着。

不过这种能力对于邵而言肯定也是利大于弊，明明那么重的伤势，居然已经尽数愈合了。罗威尔拧着毛巾，默念着法规毫无杂念地给她擦着腰部。这里的血斑看样子还要多一些，他搓了许久都仍有痕迹，白皙过头的皮肤上残留着淡淡的血痕。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其实就连这具身体恐怕都不属于过去的邵。

他曾经见过邵的身体——当然是在疗养院。他那时候想着给邵送一些特意找工匠打造的武器，却不见邵的踪迹，一问邵的下属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在疗养院躺着。他一心急，便失了分寸，忘了按照他们此刻的关系，自己本就无权去探望。但疗养院的人也不敢拦一个贵族，只能把他放了进去。

他现在都记得当时看到的那具身体。新伤疤覆盖着旧伤疤，未完全治好的伤痕仍泛着红痕。邵当时有些发热，迷迷糊糊地对他道完谢后便再次陷入了昏睡。

而此刻，自己手下的这片皮肤光洁一片，自己那时候看到的伤痕仿佛就是个幻觉。不如说，他那时候认识的邵本就是由谎言与恶意构建出来的幻觉，只是他在痴心妄想。就连现在接受邵的行为也只是他执迷不悟，对着那个幻象放不了手。他抿着唇，逐渐放缓了擦拭的速度，最后，索性停了下来。

“邵。”他缓慢地说道，带着痛意，“为什么，你会是吸血鬼呢？”

而邵仍旧沉浸在睡梦当中，不时发出些听不清晰的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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