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整角度，繫緊綬帶，理平皺摺。

悄悄捲起袖口，放下，再捲起。

她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與那溫和的良夜...

相由心生——『美麗新世界』

—

「Sonetto」

關上箱子前在被限制的視野中留下了最後一眼，那套靛青色的西服染上了落往灰濛天空的雨，水珠滑過寬大的帽沿和淺藍的緞帶，讓她想到了『註1*Mezzogiorno alpino』中描述融化的冰川蜿蜒而過。

「沒事的，關上吧」

「我把箱子換個位置就回去」

縮在沙發上等待的途中朦朧的走回了回憶之中。

還記得那個口袋裝滿光滑鵝卵石、青蛙、還有太妃糖的孩子。環視了一圈熟悉又稚嫩的面孔，圓環、方框眼鏡...最後回到了同桌的身上。

阿，我在看著的、是夢境。

勸退無果，只好沉默著，直到石門落下留下一句來不及的道別。原以為只是走上不同的道路，緬懷一同生活的時光，結果到了最後卻成了緬懷他們曾經活在世上。

畢竟誰也沒想到閃爍而過，慶祝自由的禮炮，怎麼就成了生命的絕響。

Vertin，我重複的想像妳經歷了什麼？

眼前荒唐、模糊，熟知的一切如煙花散落一地，最後、最後...妳獨自被留在上升的水滴中，圓環落地讓耳鳴不止，得知真相的妳只好為了倒流的歷史和不講理的暴雨撐起司辰的黑傘。

“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我們生來就是要去赴死的。

現在想起，倒是能感受到滿滿的諷刺。

妳回來了，沒有人問起失蹤羊群的下落，彷彿就像被捨棄的棋子無人在乎。

隔壁桌上不再築起書牆，而是當節課的課本。

口袋裡再也沒有對牆外的憧憬，而是匆忙放入的文具。

雨聲，遲遲沒有停止。

當我數著壁上報時的自鳴鐘，見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箱內也在下著雨，打在窗戶上，洗刷玻璃和莫名滋生的墜落感。

—

“人生就是在不停的失去中....”

——走向死亡？

將手提箱放入公園裡融化的樹洞，在離開前看了一眼即將消失的年份。

踏入、關上，一氣呵成。

只是偶爾，獨自一人時、走在雨中時、聽到雷鳴時，會不合時宜的聽到鐵環落下的聲響和來自右胸的心跳聲。

抬眼望著自己...如同一隻“蒼白的鴿子”，接著分裂、融化、消失於眼前，平靜的走入溫和的良夜。

走下樓梯，直到看到窗戶透入的月光，照在植被和橙橘的小狐狸身上。

「Sonetto？」

窩在沙發上，沉沉的睡著。旁邊的時代顯示器不斷跳動閃爍，看來這個時代也迎來了無可避免的結束。

她走過去，想要伸手叫醒，卻在觸到小狐狸前一刻睜開了雙眼，晶透的淺灰綠，如同橄欖石透亮、卻又朦朧的看著自己。

突然想起手上的雨，還有提醒夏天到來的歐洲樹蛙，所以她本能的收回了手。

「...妳回來了，司辰」

「嗯，我把箱子放到公園的樹洞裡了」

將濕透的外套和帽子脫下，Sonetto 自然的伸手接過，走向房間。

「又是樹洞嗎？」

「希望這次不要有魔精搬走我們」

將自己的衣服掛起整好，閉眼安靜的用唇語道出，玻璃筆寫下的神秘術散著柔軟的虹光，彷彿折射陽光的晨露。

烘乾的西服和潮濕的空氣，房間裡的窗也被雨水重複的沖刷過。

「謝謝妳，Sonetto」

伴隨著雨、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如同一隻蒼白的鴿子，開闔了一下唇，但是最後道出的只有一句晚安，司辰。

擦身而過的瞬間，她只想到...

不要、不要再溫和的走入良夜。

「等一下、Sonetto！」

“彷彿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戲子，

慌亂中竟忘記了自己的角色。”

伸手抓住纖細的手腕，回眸而來的是驚訝、疑惑，甚至是有點不可置信。

“又像被觸犯的野獸滿腔怒氣，

它那過猛的力量反使它膽怯。”

「...客房不是都滿了嗎？」

「我可以現在回去基金會的宿舍...」

「留下來吧，Sonetto」

兩人演繹著莎士比亞的其中一首十四行詩，都是一驚、一震，拼命的將走偏的劇本圓回來。

“同樣，缺乏著冷靜，我不覺忘掉。”

—

「妳要睡裡面嗎？...Sonetto？」

臉頰帶著一絲可疑的紅暈，抱著的枕頭似乎是沙發上的抱枕。

「司辰習慣睡、外面嗎？」

支吾的跟在身邊，失了平時的遊刃有餘，將枕頭放到了床的內側。身上的衣服是自己較為寬大的白襯衫，柔順的髮絲才剛剛用神秘術烘乾，此刻帶著一點蓬鬆、折射出漂亮的光，彷彿一隻高貴的狐狸犬。

「我都可以」

躺到床上，僵直著身體正躺著，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她在夢中罰站。看著Sonetto 發紅的耳尖、抽動的眼皮忍不住笑出聲。

「司辰，妳在笑什麼？」

「Sonetto，如果妳很不自在我可以去睡外面的沙發」

「什麼、不、司辰」

「我...不會不自在的」

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的沐浴露香氣讓她恍惚。

「只是我很久沒有看到您把頭髮放下來的樣子」

「讓我想起過去」

「妳的口袋裡總是塞滿了小青蛙、石子和太妃糖」

「我也記得，妳那時就像是一隻固執的小貴賓犬」

她側頭，露出了一點不滿的表情。

惹來了Vertin 更多的低笑聲。回溯時光，沉默過後，是Sonetto 先開了口。

「...那時候，我還記得你們在唱出那首歌時的樣子」

「應該說，我很常想起來」

「是啊...我為我的無知付出了代價」

「不、我的意思是」

「你們的歌聲、很好聽」

「在槍聲響起之前，我看到白鴿的羽毛落下，我以為我觸及到了自由」

伸起一隻手，看著手心追求不具名的黑暗與窗外的月光，她轉頭看著自己喃喃道“這很了不起”。

點起光的雙眼對自己來說太過耀眼，她慌了。

「不、Sonetto」

「不...」

起身拉起被子，蓋上彼此。

「我...我不知道」

「用數據來說明，您的能力是最好的」

「如果用與您相處的感受來談，更是無庸置疑的」

Sonetto 總算翻過了身，用比較自然的姿勢躺好，凝視自己的眼神多了無法確切描述的柔軟。

「司辰」

「妳已經做得很好了」

「"TimeKeeper"」

嗤之以鼻。

「並非從星辰中採集我的推斷」

「可是我以為我也精通占星學」

她清楚對文字敏感的她一定記得賦予她名字的代表作內容。果然Sonetto 睜大雙眼，而後斂下眼神，輕聲說道。

「我也不能為短促的時辰算命」

「指出每個時辰的雷電和風雨」

「是的，“十四行詩”」

「明明在我眼前，我卻無法拯救的星辰，無一不走入了溫和的良夜」

她總算露出了常人該有的那一面，不是司辰，而是...Vertin。

「我不是司辰」

Vertin 笑了，卻比哭泣還要令人難受。

「我的夢裡沒有她們，更沒有我自己」

「只有無邊無際，吞噬他們的“暴雨”」

「Sonetto、我、」

不是...司辰...

她聽到了雨聲，但這次是來自窗外。

她聽到了心跳聲，但這次是來自左邊。

她用力的抓緊了襯衫的邊緣，這時才如同新生的嬰兒發出哭聲。

「Vertin」

Sonetto 總算開口了。嗓音中的稚嫩褪去，恍惚中她記得小時候罰站時Sonetto 總會皺著眉間叫自己Vertin 小姐。

“那次”之後，她再也沒有開口喚過她的名字。

「妳做得很好了」

拍在背上的手，和雨聲形成了一種和諧。

一種，很暖，很熟悉的感覺。

就像口中的太妃糖，散發出柔軟的奶香味和甜味。

「...Vertin、妳做得很好了」

嗅到了淡淡木質香、岩蘭草和粉紅胡椒。

意識走入混沌之前，或許是夢境，她聽到了一聲很小、帶著哽咽的道歉。

—

醒來時景致變換，雨停了。

小心的掙脫了擁抱，床上的小狐狸縮成了一團，伸手抓過自己枕頭緊緊的抱住。她很無奈的笑了一下，拉起滑落的被子，無聲的開關門、走過長廊、打開門、穿過小徑，紡車周圍的煙霧依舊。

但是經過了雨後時間和湖水都平息了下來，寂靜無聲。

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凝視著眼前的湖水。

過去了多久呢？體感上可能只有十幾分鐘？

腳步聲有點急，她從草叢後方探頭，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朦朧。

「...司辰？」

「早安，Sonetto」

坐到了身邊靠了過來，湖邊的霧氣讓她昏昏欲睡。

「我昨晚想了很久，司辰」

「嗯？」

「然後我想到了另一首詩」

「什麼詩？」

“眼見殘暴的青春與腐朽同謀，

要把妳青春的白晝化為黑夜，”

「我不會告訴妳，Vertin」

“為了你的愛我將和時光爭持，

她摧折妳，我要把妳重新接枝。”

「...真可惜呢」

恰好在無風之時。

松杉樹伸向太陽，

陽光透過枝條間，

只發出輕柔的聲音，

如琴聲、溪水在樹石間輕輕流過。

——『Mezzogiorno alpino』

Vertin 閉上雙眼，從身旁的溫暖和髮絲，知道了小王子的感受，她馴服了身旁的狐狸。

「Regna sereno intenso ed infinito」

—

隔天。

「早安，司辰」

「我今天看到了關於義大利貼面禮的報導」

「呃、我是說，如果能實踐一下也不錯....」

綠色的瞳孔閃爍，漫於小巧鼻樑的深色斑點跟著微微一晃，只是轉瞬之間，表情換回了平時從容的模樣。

只是很淡的笑了。

「Sonetto，妳喜歡外面的世界嗎？」

這是第二次問，而這次她想到了放到手心的鵝卵石光滑的觸感。就像、就像...穿著濕的滴水的衣服，嘗試的伸出手卻被牆上的電網刺到。

這一次，她凝視著牆內躊躇、安靜、快要失去色彩、戴上帽子的樹蛙，拉著她不顧電網與高牆，走進了外頭的雨中。

「就像我上次說的，只是好奇」

「比起不熟悉的世界，我比較喜歡月亮」

——“I stand in the window and watch the moon.

She is thin and lustreless, But I love her.”*註2

「I know the moon, and this is an alien city」

「是這樣沒錯吧？」

Vertin 看向窗外的第二顆太陽，釋懷的笑了。

「You’re found the right verse for me」

Sonetto 看著Vertin，帶著笑意跟著說道。

我怎麼能把妳來比作夏天？

而後，她吻了她的臉頰，在一片嫣紅之中。

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妳生命。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

番外：

「怎麼了？不是貼面禮嗎？」

「不是這樣...但是、就維持這樣吧」

疑惑著，在睡前又多疑惑了一點，而後重複於每天早晚。

在一陣子之後，Vertin才想起報紙上的內容，貼面禮不是只有見到面才做嗎？

但是她還是無奈的笑著落下了一吻，而這次是在額間。

—

*註1：Mezzogiorno alpino“阿爾卑斯南部”。一首義大利抒情詩。Sonetto的神祕術I語音「Regna sereno intenso ed infinito（晴朗和靜謐統治一切）」出自這裡。

*註2：「I know the moon, and this is an alien city」出自“London thoroughfare 2 am”。內容描述和城市疏離的感受，但他熱愛月亮，與城市不同，月亮並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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