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瓷杯裡的紅茶還冒著白色熱氣，令人放鬆的茶香在客廳蔓延，近期一直緊繃的身心靈這才終於得到舒緩，伴隨而來的是強烈的疲倦。

她真的很累。

案情沒有進展、和Ina的關係也沒有進展……她只能一直原地踏步，而兇手卻已經拋下她逃之夭夭。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抓住了她，死命將她拖在原地讓她動彈不得。

努力會有回報─不是每件事都適用於這句話，但除了努力她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即使疲憊、即使痛苦，她就是不能停下。

從她逃走開始，她已經停得夠久了。

「妳看起來很緊繃，如果願意可以和我聊聊……雖然妳今天造訪，應該不是單純想和我聊天吧？」計時器響起刺耳聲響，迅速伸手阻斷噪音，立刻將茶包從茶壺裡拿出避免泡過頭影響風味。

眼前的老者優雅又熟練的將裝著熱騰騰紅茶的瓷杯遞給Amelia，毫不避諱點出對方此刻的憔悴。雖然很喜歡和偵探交流，但從她的模樣看來並不是單純來噓寒問暖。

對擁有豐富閱歷的人來說不用太多言語便能察覺許多訊息，更不用說作為一位教授、作為一位藝術家，她對周圍事物的變化更加敏感。

「確實……是有事才來拜訪，但也確實是想聊聊天。」滿屋茶香，眨了眨因疲倦酸澀的雙眼，Amelia趕緊拿起瓷杯啜飲一口熱茶，藉由口中的熱度香氣打起精神。

「呵呵，無論是什麼我都歡迎，畢竟願意和老人聊天的年輕人可不多了。」

「別這麼說，和妳聊天我受益良多，只要有時間我很願意。」

「那麼，妳想跟我說什麼呢？」

「妳還記得Ellis失竊的那副畫嗎？Ina交給妳的作品。」

「當然，我不可能忘的。」當時的衝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遺忘，見到畫作時深入骨髓的冰冷、由心底深處迸發的絕望，令人上癮的恐怖就像毒品，痛苦、卻又無法捨棄。

「我記得妳說過……知道這幅畫是出自Ina的人，只有妳和Ina對嗎？」

「嗯……就我這邊來說，我確實沒有和任何人透漏過畫作的訊息。Ina那時的樣子……也不像會和別人討論的狀態，這只是我個人主觀的想法，Ina到底有沒有和其他人透漏我沒辦法保證。」

Ina不會和別人說的，Amelia有這樣的自信。即使她曾經失敗過，她依然對她們兩人之間的共鳴有信心，重新相信彼此是修復她們關係的第一步。

如果都沒人透漏過，那兇手為何會知道作者就是Ina？

對Ina的信任此時反倒咬自己一口，握著瓷杯的手不自覺用力，她必須想出另外一種可能、絕對不是自己第一直覺的那樣，一定有其他原因兇手才會知道的！

「嘿、放鬆點偵探，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妳應該要給自己喘口氣。」看出Amelia停頓後糾結的面容，Mary感覺對方就像被枷鎖給束縛住，看起來似乎快要窒息。

不，更正確的說法是，她似乎一直給自己加上更多束縛，一直將自己往痛苦的方向推去。

「……嗯。」

「不管是什麼糾纏著妳，我覺得先接納全部、再來慢慢擺脫或許會好點。」

「……？」Mary的話語聽來簡單，她卻一頭霧水。

「我的意思是……無論是什麼事情，都先接受、再慢慢思考。至少我在找靈感的時候是這麼做的，也許妳可以試試。」

「找靈感……？」

「是呀，我認為妳的工作和我的工作其實是有共同點的，我們都是再找一個『答案』。」

這樣的譬喻她還是第一次聽見，對新事物總是充滿興趣的Amelia眨了眨眼，洗耳恭聽。

「我的作品就是我的答案，也許是對人生經驗的看法、也可能會有當下的心情，開始創作後又會去思考這樣的表現手法是否能明白表達然後進行修改，反覆質疑自己不斷琢磨，最後端出的成品就是一次的解答。」

「我也常常有『這是對的嗎？』、『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之類的疑問，不過……拒絕接收訊息、反而有可能阻礙靈感的產生，我後來發現，試著接受所有的訊息再靜下來思考，我得到的視野和觀點變得有些不同。」

「為了得到靈感，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即使是要接受對自己來說很難以忍受的事情。」

「雖然我不太清楚偵探的工作內容，但我覺得也許我們的做事辦法有一些相似之處。」老者和藹的笑了笑，拿起瓷杯啜飲一口紅茶，替自己說了許多話的喉嚨滋潤。

她終於聽懂Mary的意思了。

為什麼她會如此疲倦、為什麼她會覺得一切毫無進展……她終於找到原因。

因為她限制了自己的想像、限制了自己的思考空間。

如果說思考脈絡像是再畫一張樹狀圖，那她打從一開始就將別條路線的發展破壞，總是沿著其中一條思考，遇到瓶頸自然會因為排斥其他路線而停下。

而且她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

她要追求的是真相，下意識做的卻是追求Ina不是兇手的證據。

即使她不願相信、不願將重視的人當作罪犯，但這樣的思維對她來說反而是失職。

這幾件命案並不單純，不少人都有作案可能，她一開始就因為私心而排除Ina，這樣的思考是不對的。

私心不能說服任何人，如果為了Ina好，她更應該一視同仁。

只有當她將Ina也列入兇手後的思考，找出的證據才能更有力說服他人Ina並非兇手。如果真心相信Ina不是兇手，她才更應該用Ina會是兇手的思考處理案件。

不曾正視痛苦、連自己該面對的是什麼都不清楚，自己眼前的迷霧都撥不開，又怎麼能替他人找尋光明？

「……做藝術的人都這麼會比喻的嗎？」心情輕鬆了不少，想起那正在準備畫展的畫家，心情也不再像之前沉重，她想起對方偶爾也會用這種迂迴方式和自己聊天。

雖然如果能選擇，對方會乾脆用畫的把自己想表達的畫出來。

就像她們高中時討論校園活動的時候，身為活動策畫遇見瓶頸時，那畫家總能給自己很多新的想法，協助自己一同完成校內的活動。

「哈哈、畢竟想像力是我們的武器。」發現金髮偵探的眉頭不再緊鎖，Mary欣慰地笑了笑，即使她不完全發生什麼事，那也無妨。

深吸一口氣，將已經失去熱度的紅茶一飲而盡，適量的咖啡因使腦袋更加清醒。不過是短暫的談話，Amelia的表情已經和剛進來時有極大的差別。

思考不能被侷限，一定有更多可能性、一定有更多的方向可以突破，試著接納一切後腦袋卻無比清晰，明明有無數的想法湧入腦海，她卻沒有過往那種腦袋脹痛、被所有資訊塞爆腦袋的痛苦煩悶。

她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藝術作品通常會帶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即使不用言語，光是用看的、用聽的就知道作品出自誰。Ina受到矚目的作品就是最好的證明，她是從這系列開始被看見，也就是說……如果對藝術有涉略、是專業人士的話，或許看見畫作的那一刻就能知道作者了。

既然如此，身為藝術評論家的Ellis又為何認不出這是Ina的作品？

「Mary教授，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請說。」

「還記得我第一次拜訪時詢問Ina的那幅作品嗎？我想請問的是，Ina這系列的作品風格這麼強烈，Ellis身為專業人士，為何會不知道那是Ina的作品？」

「嗯……我想他應該不是不知道，他一定有猜測到，所以他多次纏著我詢問，但也如我之前所說，Ina那時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我想保護Ina所以我說了那不是Ina的作品，那只是模仿出來的。」露出帶點歉意的笑容，Mary繼續說道：「當然風格那麼強烈加上Ellis是專業人士，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相信我的說詞，但我身為Ina的教授出面否定，應該滿有說服力的。」

果然如此……就連外行的她都有同感，Ellis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但被Mary否定掉後，即使Ellis再怎麼有把握，他的推論最終還是得不到證實就因為『意外』死亡。

如果能從風格推斷，那兇手的範圍又可以縮小了。

兇手……一定見過這幅畫，而且一眼就認出這是Ina的作品，所以可能也是專業人士。而這位兇手也和Ellis認識，或許他常常舉辦的藝術鑑賞會就是引來殺機的原因。

兇手不是和Ellis有仇，而是因為Ina、或說是Ina的作品。想到這點，Amelia的表情又帶了點黯淡。

「越想對Ellis就越抱歉呢……我該再去看他、正式的向他道歉，告訴他作品的真相。」

「如果方便的話屆時我也想一起去。」

「呵呵、當然沒問題。」

似乎又往前邁進了一點。即使不知道這條線索會不會又走向死局，但這是她目前所能思考到最寬敞的道路，就算會失望、就算會又一次陷入死胡同，她也必須走下去。

「噢對了、Ina參加的聯合展覽快開始了，希望能在現場看見妳。」

「我會去的。」她不會再錯過Ina的任何重要場合，她錯過太多了。

「……嘿、偵探。」

「嗯？」

「妳一定能找到真相的。」

「……是的，我會的。」

站在好友面前她尷尬的搔了搔臉頰，而前來應門的好友也同樣滿臉尷尬。前陣子才經歷過一場爭執的兩人鮮少有這種尷尬情況，即使她們曾經吵過架，但像那樣毆打彼此還是第一次。

或許應該帶個Pizza再來拜訪的？Amelia有些懊惱，畢竟是自己先沉不住氣動手，她是該好好向好友道歉。

「進來，白癡Watson。」不知道佇立在門口多久，直到Gura受不了她們這種沉默對望的氛圍，將人帶進家門才打破僵局。

「……我很抱歉，關於我動手打妳的事情。」

「唔、我不在意啦。」

「妳不在意還叫我白癡。」

「妳就是白癡，Amelia白癡Watson。」戳了戳對方的臉頰，立刻受到對方回擊，兩人幼稚的打鬧一會後，紛紛笑出聲來。

「所以妳來找我幹嘛？總不是單純來道歉的吧？」

「妳什麼意思……我是真的覺得抱歉好嗎？」跟著Gura走進她的房間，撇見另一張桌子上疊滿的空Pizza紙盒，實在看不下去的Amelia自動自發的開始替好友整理房間。

因為對方的行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Gura也罕見的整理起自己雜亂的空間，兩人一番努力過後終於讓Gura的家煥然一新。

「為了表示妳的歉意，特地來幫我整理家裡嗎？」將最後一包垃圾拿出家門，Gura呼了口氣，看向一旁滿頭大汗的友人，Gura再次詢問道。

「我只是看不下去！總之，我有事情要請妳幫忙。」隨意抹去臉上的汗水，經過勞動後Amelia比剛才還要有精神許多。

「這次又是什麼事？」

「妳有辦法找出Ellis鑑賞會還有哪些人參與嗎？」

聽見久違的人名以及對Gura來說有些敏感的案件，她愣了幾秒，疑惑地皺起眉頭：「呃、Ellis的案件有什麼問題？」

「有什麼問題？妳真的也覺得是意外？」

「我很想說不是，但眼下也沒其他突破點。」誰說沒有突破點呢，目前唯一的線索不就是那位有秘密的畫家嗎？

緊張的握了握拳頭，Gura並不想為此又和Amelia起衝突，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

「我有在意的事情，妳還能更準確的找出案件當天以外的鑑賞會參與者、以及參與者和Ellis的關聯嗎？」

「妳還真是會給我出難題……Ellis的案件牽扯的都是大人物，Calli為此被刁難很多次，我也不想造成Calli更多壓力所以我後來沒有繼續追蹤。目前我有掌握的名單和警方一樣，就只有案件當日，其他天妳要我去哪裡生？」

認真的目光凝視Gura，Amelia沒有因此放軟態度，她知道難度很高、也知道Calliope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但面對有可能的線索，她怎麼能就這樣讓它溜走？體制內的Calliope有很多身不由己，她可沒有那些惱人的枷鎖束縛。

「但妳就是能找到我想要的，不是嗎？」

「拜託Watson，妳這樣是犯規妳知道嗎？妳不能用這種表情對我說這種話！」

「妳知道妳做得到。不需要太鉅細靡遺，我需要最常出席鑑賞會的人就好。」

Gura不甘心的捏了捏Amelia的臉頰，然後氣鼓鼓的坐回椅子上，手指開始敲打鍵盤協助好友的要求。Amelia不是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當她主動向別人提出需求時，代表事情的難度絕對不低。

即使難度不低還是能做到，身為Amelia最好的搭檔，她有自信能做好、也願意去做。

「那妳想吃什麼？我幫妳弄點吃的，避免妳忙起來沒好好吃飯。」現在除了等待Gura她也無事可做，Amelia決定暫時照顧好友的生活起居。

「Pizza……」「垃圾食物禁止。」

「……那隨便妳弄。」

「行，煮好飯再來叫妳。」

「嘿Watson。」

「怎麼了？」

背對Amelia停下手邊動作，Gura安靜了數十秒，就在Amelia以為自己聽錯而準備離開時，Gura又一次的開口才讓她確認自己不是幻聽。

「晚點吃飯的時候，我有話要跟妳說。」

Gura家空盪盪的冰箱並不能弄出什麼豐富的餐點，Amelia一度思考起叫外送的可能性之後，為了好友的健康著想還是決定親自下廚。

她很在意Gura想說什麼，而她心裡也有了方向。會讓她這麼嚴肅又帶點焦慮，自己又不知道的事情，大概和Ina脫不了關係。

儘管如此她還是保持耐心準備好餐點，等待協助自己的好友告一段落。

Amelia的猜測是對的，當Gura皺眉告知那位畫家的謊言後，Amelia很快就停下進食的動作，一臉訝異的盯著Gura沉重的面容。

「……Calli也不知道？」想起被警方叫去問話的畫家，Amelia率先擔心起這方面的問題。畢竟說話的對象不同，後果也會不同。

「我想應該是不知道……Ina當時的模樣很矛盾，她看起來想把這份秘密帶進棺材，卻又好像希望我……希望我戳破她，希望我把她從矛盾的死胡同帶出來。」談起沉重話題就沒了吃飯的心情，Gura放下餐具嘆了口氣。Ina的臉很痛苦，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當時Ina的模樣絕對稱不上正常，她可能被什麼病痛給折磨著，而那病痛卻不知道已經跟著Ina多久。

而身為這麼久以來的好友，她們卻完全沒有發現？

「Ina……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我不認為她會告訴Calli。」

但她卻選擇向Gura透漏。Amelia並沒有忽略這件事，她相信一定有什麼理由只想讓Gura知道，可那理由她卻不明白是什麼。

『我想有件事妳應該要了解一下……』

『我們之間主導的人是我，妳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場……順帶一提，比起妳，我對那隻小鯊魚……』

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可……這是真的嗎？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點瘋狂，可現在她也沒有其他的方向，Ina的所有反應都指向一個方向。

即使是這樣的猜測，又要怎麼證實才好？如果那是Ina不惜欺騙警探都希望隱藏的秘密，她又該怎麼讓Ina透漏？

「關於這件事……Ina應該、只會和妳透漏吧？」

「……為什麼我明明沒有錯，卻突然很想和妳道歉。」

「哈哈……沒事，我真的沒有想太多，我只想知道真相。如果妳是能找出真相的關鍵，那我就不會在意，現在沒有什麼比真相還重要。」回想起她們打架的源頭，還不都是被自己混亂的腦袋給影響，平常她可不會這麼輕易被煽動：「況且……妳說的對，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Ina只可能和妳透漏而已，或許妳該主動去試探看看？」

「我說過我會等她……她曾經給過我探究她秘密的入場券，在我接下入場券前又反悔了。」Gura垂下眼簾，眼裡有著無數糾結，Ina那痛苦的樣子她真的不捨再去刺激對方。只是這份溫柔會不會錯過拯救Ina的機會？Ina希望有人揭開她的秘密─如果不是她意識過剩，Ina是這樣認為的，儘管她表現的像是不希望被任何人發現。

但那個人不能是Amelia，她有這種直覺。

「如果妳認為她希望妳戳破她，或許妳該這麼做。」這方面自己完全無法幫上忙，Ina有很多事情瞞著自己她都明白，這不是Ina的錯，是自己沒辦法成為能讓Ina傾訴的對象。

事實上她很煩悶，她想向Ina闡述心意卻被對方突兀打斷，自己的情感多次被迴避確實是件令人沮喪的事。如果現在Ina希望她們保持這樣的狀態，那她也願意配合對方，只要確定Ina不會再從她的世界消失，那她可以保持耐心等待Ina準備好接受自己。

「唉……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啊，要從何開口就是大問題。總之、我會努力試試的……我也希望一切都能得到好的結果。」在餐桌上談論沉重話題或許不是個好選擇，儘管Amelia的手藝並不糟，但被蒙上一層灰的心情總讓她無法好好的享受美食。

早知道吃完飯再說了，果然吃飯就該專心吃飯、或是聊點愉快的事……可對她們來說，最近又有什麼事情能稱得上愉快嗎？

「Ina的事情……就先這樣吧，不能影響她的畫展。」回神發現自己的餐盤也依然有食物殘留，Amelia決定先停止用餐，將餐盤推到一旁後把話題導向她來拜訪Gura的最終目的：「剛才的搜尋，有進展嗎？」

「有，我晚點把資料寄給妳，不過能找到的不多，我只能先給妳一些名單還有基本資料。我會盡量繼續追蹤，不過我不建議妳抱持太大期待。」

「謝謝妳，我真的……很感謝妳。」

「要感謝等資料真的有幫上妳再說吧。」

「一定會有幫助的，我有預感！」不希望她們之間一直維持在低迷的氛圍，Amelia嘴角扯起上揚的弧度，試圖讓氣氛輕鬆些許。

她們確實不該那麼悲觀，Amelia此時腦袋並不像之前的混亂，仔細思考後她知道還有地方說不通，一切都尚未明朗前就率先決定結果會是悲劇也太早下定論。

等到結局出來再來反應也不遲，如果到時一切真的是一場悲劇……

除了接受，她又能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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