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猩紅的血色花海佈滿寬闊的平原。

觸目驚心的彼岸花，宛如身在地獄，接受業火的洗禮。以血鋪成的紅地毯延伸至遠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色彩中行走前行。

沁入鼻息的花香味，慢慢回憶起自己，過往所有記憶全部湧入腦海，認知到現在的自己正漫步於黃泉路上。

如果忘了一切，重新開始新的人生，遺忘了過往所承受的痛苦、煩悶與悲傷，或許可以活得更輕鬆、更快樂。

可是我仍有怨，也有遺願，我不願忘記我最愛的人，就這麼一走了之。

奈何必須上橋、渡過河川，才能繼續自己的旅程。

若我決定過橋，我還有機會回到妳的身邊嗎？

遲疑不決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呼喊。

轉頭回望，遠處有一道凜然的身影，飄逸的黑色長髮於一片血紅之中顯得特別突兀，正往這裡奔來。

「拜託妳，不要離開………」

「 ─────！！」

如此悲淒的嘶吼。

想要聽清楚呼喚的名字，心臟卻率先發出悲鳴，如刀割般難受，傳來劇烈的絞痛─────

再次睜開眼睛。

與地獄般火紅色相比，眼前慘白的天花板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至少自己確確實實活著，還能躺在醫院病房裡呼吸，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方才的夢境太過真實，瀧奈嘶吼的模樣令人心疼。不過她平常個性是如此理智冷靜，不會為了自己做出這種事吧。

「現在感覺如何呢？」

與自己對話的是剛好巡房的護士小姐。

「我很好喔，謝謝。」

用客氣禮貌的語調回應對方。

輕輕撫摸床單，只有微冷的觸感，不見那人殘留的溫度。

之後經由醫護人員說明，才完全知情，兩人一起被疲勞駕駛的貨車撞上，只有自己很幸運地藉由心臟移植，挺過最艱難的手術存活下來。

噗通、噗通、噗通………

很奇妙的感覺。

活著的人是自己，在體內跳動的，卻是「她」的心臟。

術後住院的休養生活幾乎只能待在病房，已經追完所有想看的電視影劇，課業預習進度因為吃藥常常昏睡，乾脆停擺放過自己，擺在床邊的小說也翻閱至最後一章。

在亞蘭醫院有專業的護理人員負責照顧起居，只是「太健康」的住院膳食，才發覺原來平時「為每一餐煩惱」也是一種幸福，能夠自由選擇自己想要吃的美食，尤其非常想念在彼岸花咖啡廳品嚐過的美味餐點，與最愛的甜點飲品。

住院期間收到來自大家的各種慰問與關心，感到心頭溫暖。但最期待的，還是來自瀧奈的訊息通知，以及不定時的探望。

瀧奈坐在床邊，與自己分享在學校的日常，還有在咖啡廳打工遇到的各種趣事。原本冷冰冰又話少的瀧奈，難得能夠看見她這麽主動的分享生活，還多了一些生動的表情。

「怎麼了嗎？」

瀧奈挑起眉毛盯著自己。被發現在偷笑她了。

被直勾勾的注視，實在感到不好意思，避開她那過份直白的眼神。

「沒什麼喔。」

聽見壓上床的細碎摩擦聲。

視線還沒重新聚焦，便感受到溫熱的手掌撫過臉龐，手指沿著自己耳廓的形狀，散落的幾簇碎髮被別至耳後。

微微抬頭，卻看見沈靜的紫眸，直視自己的眼神是如此認真又溫柔，臉頰感到不合時宜的發燙起來。

只要看見瀧奈、彼此無意間的肢體碰觸，甚至夜晚獨自一人悄悄思念她，都會讓自己心動不已，可是這份為瀧奈鼓動的心跳─────

還是自己的嗎？

「好好休息，接下來我準備回去咖啡廳。」

「………」

即將離去的溫度令人依依不捨。

想要瀧奈繼續陪在自己身邊，哪怕只有多留一點時間。理智不允許自己這麽做，因為會變得貪婪，嚐到一些甜頭後就會想要更多，加深自己的執著。

瀧奈並沒有幻想中那般喜歡自己，只是因為自己出車禍受傷，才會多一份留意與照顧，所以不可以太過依賴她，造成她的困擾。

身體卻背叛自己，不經大腦思考，擅自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將離去的身體反方向拉扯回來。

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撞進紫羅蘭的眼眸裡。

太尷尬了。

突然衝動抓住人家的手，會被當作奇怪的人吧？

可是忍不住把心中所想之事告訴她。

「那個、如果、等我出院後，瀧奈可以陪我去逛街嗎？」

「………嗯，一起去吧。」

是曾經見過的寵溺微笑。

臉頰灼燒的發燙，視線忍不住從那雙豔麗紫眸移開，不想被發現自己現在的害羞表情。

心裡卻暗自期待，出院後跟瀧奈一起出去玩的那一天。

10.

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呢？

一起走在路上，瀧奈總是會走在外側，只要我稍微靠近馬路邊，就會出聲提醒我往裡面走，甚至直接拉著我的手往內跩。

坐電車的時候人潮眾多，被迫擠到最角落，瀧奈讓我背靠車廂，整個人站在我的面前，氣息不停在我的耳邊吹拂，彷彿被她護在懷裡，不讓我靠近其他乘客。

還好為了保護尚未恢復抵抗力的身體而戴上口罩，能夠遮住自己發燙的臉頰。不過稍微有些後悔留短髮了，希望瀧奈不要注意到我泛紅的耳垂。

進到商圈裡，逛起好幾間店舖，以「還沒完全康復不能提重物」為理由，順手幫我提走購物袋，明明只是幾件衣服而已，太大驚小怪了，實在很不好意思買太多東西。

應該…..稱之為保護慾？

不不不不不，瀧奈只是很會照顧人而已，絕對不會是對自己有特別的關注。

「要不要休息一下呢？」

在我感到些許疲累而稍微步伐變慢，馬上就被瀧奈發現了。

真是的，如此溫柔的問候、關心我的狀況，因為妳而陷入愛河的我，會更加無法自拔啊。

「那間咖啡廳看起來好可愛，陪我進去坐坐？」

「好。」

走進少女感十足的咖啡廳，裡面的佈置溫馨親切，店裡還有幾隻貓會主動蹭到腳邊，甚至直接貼到手掌中撒嬌，與印象中大多傲嬌又不親近人的貓相比，這些店貓軟萌又討摸的樣子深受大家喜愛。

只是稍微有些嫉妒這些貓呢，隨意貼近就能夠得到瀧奈的撫摸，被擼得很舒服，呼嚕呼嚕地發出滿足的聲音。

終於送上桌的飲料，令人期待的店內招牌，棉花糖小熊真的漂浮在上面，可愛到讓人捨不得吃掉，啜飲的時候軟綿綿觸感還會靠到嘴唇上。

「沾到嘴角上了。」

「啊？」

被太可愛的小熊吸走注意力，完全沒注意到嘴唇沾上奶泡，伸出舌尖沿著唇邊舔撫，將奶泡捲進嘴裡。

結果瀧奈一直盯著自己，該不會是沒舔乾淨？

再舔了舔嘴唇，確認自己沒有遺漏任何一處。

「我嘴唇上還有嗎？」

「………沒有。」

再繼續啜飲，稍微注意不再沾到奶泡，免得讓瀧奈花心思提醒。

端起陶瓷杯，微啟唇瓣，溫熱的液體經過喉嚨，在充滿涼意的秋天逐漸暖起身子。沈穩的茶香韻味與滑順的拿鐵口感，讓人愛不釋手。

「抹茶拿鐵真的好好喝！」

「是呢。只是沒想到妳會點抹茶，我記得妳喜歡更甜的口味。」

「因為妳之前的推薦，我就喜歡上了。」

「我推薦過給妳？」

「有喔？」

稍稍愣住一瞬間。

只有我記得這件事？

嘛，只是芝麻綠豆小事，沒什麼好追究的，瀧奈不記得也沒什麼。能夠活下來，像這樣很平常的跟瀧奈一起出來玩，要感到知足了。

「可以再陪我逛一下嗎？」

「好。」

像是滿足我的願望般靜靜地跟隨，陪著我再逛了好幾家店舖。

在飾品店內閒晃，一眼便看見角落擺飾的紅色髮帶，是平常不習慣拿來使用的類別，不知為何突然對它情有獨鍾。

拿起髮帶，嘗試在頭髮上編出花樣，將一小撮頭髮打結豎起，原本柔順的短髮多了一份俏麗。

「這個髮型很像那位有名的lycoris recoil女主角。」

瀧奈從另一端折返回來，手上拿著素色髮圈，很符合她的喜好，簡單低調又實用。

「原來瀧奈也會看動漫？」

「很意外？」

「妳的成績那麽好，我以爲妳會認定這種事只是浪費時間。」

「我也是會有休閒娛樂的，適當休息更能提高讀書效率。」

「果然是瀧奈會講出來的話呢。我這樣……好看嗎？」

語氣微弱地徵詢意見，一邊調整髮帶尾端長度，

假裝注視鏡子端詳自己的髮型，其實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只敢用餘光偷瞄瀧奈的表情。

遲遲未聞其聲，好奇轉頭過去──────

「好看。」

柔和的神情一直望著自己。

「………謝謝。」

實在感到害躁，不敢再繼續看著瀧奈，趕緊挪開眼神，逕自走到櫃台結帳，請服務生將頭上髮帶的標籤剪掉。

瀧奈絕對只是單純地在評價髮帶與造型，不是在稱讚自己。

冷靜、冷靜。

「別走太快。」

走出店門口，手就被扯住了。

稍些冰涼的手被包裹起來，源源不絕的暖意從瀧奈乾燥的掌心傳來。

心中的狂亂必須平息。想要抽離溫暖之處，卻被使勁地掐緊，力道之大完全掙脫不了。

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穿梭於商街中。路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直接視若無睹，唯一映入紫眸的身影─────

只有自己。

脈搏跳得異常飛快。

才剛移植成功不久的心臟，應該不會出問題吧？

走出商圈，時間快要接近黃昏時分。趁著天色未暗，兩人決定到隔壁森林公園散心，走入壯闊的平原，遍野皆是曼珠沙華。

只是原本嬌艷奪目的姿態，經歷了有限的盛開花期，正逐漸萎縮凋零。

「啊，枯萎了。」

「花朵凋謝後就會長出葉子，等到葉子枯萎，才會再一次盛開彼岸花。」

「很神奇呢，花葉兩不相見，總是彼此錯過，難怪可以延伸出這麽多淒美的故事與意義。」

就像是還活著的我們，與前往彼岸的「她」，再也無法見面了。

「沒能欣賞到彼岸花開有點可惜呢。瀧奈妳有看到嗎？」

「有，當時盛開我有經過這裡，真的非常壯觀。」

隨風搖曳的彼岸花枯槁如死灰，瀧奈的表情變得凝重。

剛好是我跟「她」一起出事的那段期間吧？

我相信與她親近的瀧奈一定深受打擊。

「瀧奈，坦白跟妳說，可能是心臟移植的關係，我偶爾看得見她的記憶。」

「真的？」瀧奈驚訝地回頭。

「我能感覺到她非常喜歡妳，把妳當作很重要的『朋友』。」

想到「她」與自己喜歡的人永別了，胸口感到異常的難受。

「失去了朋友，我相信瀧奈妳一定非常的難過。」

「現在她就在我體內繼續跳動，以另一種方式展現生命。」

「所以、只要妳願意記得，她就會活在妳的心中。」

「………」

在寂靜中沉思許久，仍未回應。

心裡清楚無論怎麼安慰，都無法代替瀧奈承擔悲傷，但願能夠多少幫忙撫平一些心中的痛。

「………嗯，與她相處過的一切，我會記得一輩子。」

聽到瀧奈極輕柔的語氣，我能感受到心臟深處的「她」由衷地感到喜悅。

同時我發自內心地為她感到傷心。

透過記憶能夠窺見，她也被瀧奈溫柔地關照著。

她的欣喜、她的煩惱、她的顧慮，甚至她的心動，我都能感同身受，因為我跟她是一樣的心情。

她一直、一直喜歡著瀧奈，可是已經沒有機會向瀧奈表達自己的心意了。

而幸運逃過死劫，藉由她的心臟活下來，才能夠站在瀧奈面前的我，還像個膽小鬼一樣不敢面對內心真正的願望。

憑什麼再繼續隱藏自己的愛戀，不將這份心情傳達給瀧奈？

心臟還在鮮活地跳動，實在愧對於支持自己繼續活下去的「她」。

就像之前的自己突然遭受了意外，永遠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決定活在當下，享受得來不易的生命，想做的事情最優先！

「瀧奈，有話想跟妳說。」

認真傾聽的模樣，賦予我信心繼續說下去。

「住院的那段時間讓妳擔心了，妳還花心思跟精神照顧我，謝謝妳瀧奈，在我受傷感到無助的時候，有妳陪在身旁，讓我感到很安心。」

「經歷車禍撿回一條命，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真心話如果沒有即時傳達，永遠就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

身體開始感到顫抖，手掌心陡然發燙，狂亂的心跳因為緊張抑制不住，雙腿幾乎要站不住了。

即使如此，想要將心意傳達給瀧奈的衝動，驅使自己越過羞恥心、越過恐懼，一直以來藏匿在心中、不──────

「瀧、奈！！」

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渴望，呼喚出來。

「我、我喜、喜歡妳、喜歡的不得了！」

「如、如果可以的話，請、請讓我之後的日子也能在妳身邊！」

在寒風中被吹得凌亂的短髮，直接遮住了視線，看不清楚瀧奈此刻的表情。在她眼中恐怕樣子很狼狽吧，告白還結結巴巴的，為沒用的自己在心裡默默嘆氣，實在有夠遜的。

不過終於鼓起勇氣跟瀧奈告白了。

不管瀧奈的意願如何，至少能夠將心意傳達出去，不愧對自己而留下遺憾。

將散亂的頭髮撥開，卻發現眼前的人眉頭緊蹙，從未見過她如此糾結複雜的表情

「瀧奈？」

「妳還活著、還活著。」

逐漸泛著淚光的紫水晶，微微顫抖著聲線。

「聽到妳出事，當下腦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手術室外等待的每一秒，讓我感到無比煎熬。」

「當時手術成功後，醫生也說妳還沒脫離險境。」

「好像妳隨時都會離我而去。」

「即使妳已經順利出院逐漸康復，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半夜驚醒，夢見妳突然過世。」

之前瀧奈來探病，總是一臉平靜地跟我聊天，其實不想讓當時身受重傷的我再分神擔心，而壓抑自身情緒了吧。

這樣的妳，優先照顧我的狀態，真的是溫柔至極的孩子。

「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正的想法。」

「不想失去妳，不想在沒有妳的世界活著。」

「所以從今以後，我想要一直陪在妳身邊。每一天都能聽見妳的聲音，看著妳展露笑容，緊握住妳的手，一起去體驗還沒嘗試過的事情。」

夕陽溫暖的橙光輕輕灑落，映出黑髮女孩柔弱的身影，緊皺的眉間一鬆動，晶瑩淚水不停地從低垂顫動的睫毛中滑落。依然努力睜開眼眸，紫色瞳孔熠熠生輝，展露心中誓言。

「我也喜歡妳，我會努力成為值得妳依靠的人。」

「所以、拜託妳，不要離開………」

千束、千束。

泣不成聲的呼喚，在廣闊的原野迴響。

極力隱藏的所有擔憂、恐懼與不安，隨著坦白的真心話，瞬間轟然倒塌潰堤了。

胸口溢出滿滿的疼惜。伸手將瀧奈擁入懷中，輕輕地撫拍纖瘦的後背，懷裡人止不住抽噎，浸濕胸前衣物，環住自己腰間的手臂緊緊拴住，衣服被揪出皺痕。

經歷大難不死，表白得到回應，終於知曉彼此的心意，本應感到歡欣雀躍。

心臟處卻漾開了酸澀，感到無比巨大的失落與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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