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利里亚小城从睡梦中醒来。

　　它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小却五脏俱全，有国王有公爵，有小丑也有叫花子；但它也只是一座小小的城镇，不知道自己的海滨上昨晚有一只大船遇了风浪，一对相貌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逃上了岸捡得一命回来；不知道城中那位受人敬重的公爵正惦念着城中最可爱的那位姑娘。——它当然也不会知道那对双胞胎姐妹将和最可爱的姑娘有接下来的故事。

　　但它只是一座小小的城。所以我们放它去鸣钟靠岸开市上班，先瞧瞧咱们城中那位最可爱的姑娘去吧。

　　“千束小姐醒了吗？”

　　问话的是大管家三贺。说是大管家，千束小姐幼年父母双亡，多亏了这位管家不离不弃，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随她睡到几点都行？”瑞希坐在花园里，衣服还没晾，她也不慌不忙。她一向不慌不忙，这个可以摸鱼的职场再适合她不过了。

　　三贺笑了：“可别又把被窝团起来装作睡觉其实跑去后花园追小狗了。”

　　胡桃一拍脑袋：“糟了，我昨天和她玩游戏的时候提起，今天是海那边一个国家的中秋节，早上如果去供奉月饼，昨晚月亮犯迷糊没带走的兔子会从天上掉下来。”

　　“哈？？”

　　三贺和瑞希拔腿就跑。胡桃见状只得慌慌张张跟上。

　　“等等你俩……”

　　“快快快待会公爵还有使者来见，没化妆不关键给人看着她撅屁股掏兔子洞就不妙了。”

　　“不是，考虑一下我的腿长啊……”

　　“原来你拄拐还能跑那么快呢三贺”

　　“慢……点……”

　　当然，你知道的，这种事情都是怕啥来啥。咱们的千束当然已经和公爵使者见面了，以撅屁股掏兔子洞旁边还供着一只圆圆月饼的姿态。但那位公爵使者是谁？想不到吧，这位西装革履打着红领带一表人才的帅气小伙，竟是那对双胞胎姐妹中的妹妹。

　　这对姐妹的故事得慢慢讲。姐姐叫泷奈，而现在我们见到的妹妹叫泷乃。往上数三十六行，已经说到了这对姐妹的船遇了风暴，后来，妹妹为图安全，装作男生模样，进了公爵府工作，不过数日，就很受公爵器重了。

　　“真是利落的小伙啊。”

　　“多谢公爵夸奖。”泷乃微微欠身。

　　“这些天了没听过你家人的事，泷乃是从哪来的？”

　　“我父母都已经辞世，我与家姐相依为命，现二人分散。”

　　公爵皱起他慈悲为怀的眉毛：“要我帮你找吗？”

　　泷乃摇摇头：“不必的，我和家姐虽然是双胞胎，但有时候总感觉是一人分了两身，若谁有喜乐悲伤另一人也能感知。家姐也曾说，她听过远方的呼召，要寻一个重要之人，常常离家一阵又安然归来，我想这次分散也是注定，总会再见的。”

　　公爵了然地点了点头：“你们姐妹感情真好。”他拿出一封信件，“这是你今天的任务，泷乃，我思恋锦糸汀下锦木家的姑娘，你去为我传个信吧。”

　　于是公爵使者，泷奈小姐的胞妹泷乃（女扮男装）现在站在了锦木家的千束小姐面前。为什么走后花园？泷乃不想承认自己看到这位小姐的模样以为她要被洞中妖精拉走了于是翻墙而入这种乌龙。

　　“啊，你是……”

　　“您是锦木小姐对吗？我是公爵的……”

　　“！等一下！先不要说话！”

　　泷乃的嘴就给千束还沾着泥土的手捂上了。这位小姐真的是传说中伊利里亚小城最可爱的姑娘？泷乃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千束朝她眨眨眼，递个眼色，她的红色发带也飘起，一道白在不远处的兔洞内若隐若现。

　　“你能抓住它吗？”千束的眼亮晶晶的，泷奈想起昨晚的月光。

　　“千、千束……”

　　胡桃可算追上了三贺和瑞希。今天的步数已经达到运动标准了，她想着一抬头，险些给眼前的场景吓得创造新的跳高记录。

　　“喔喔，乖~”

　　身穿红裙的千束与一袭西装的陌生男子站在一起，二人的衣角都沾了新鲜的泥土和初秋的落叶碎，千束怀中抱着（月亮上掉下来的？）兔儿，搓着它长长的耳朵。看着这两人瑞希都要崩溃了。

　　“……我刚洗完衣服……”

　　“……是我失礼了，不巧在这里遇到锦木小姐……”

　　“是我喊泷乃帮我掏兔兔的！不怪你！”

　　三贺无奈地笑：“也是我们礼数不周，泷乃先生请去前厅用杯咖啡，小叙一会？”

　　“……我刚拆了坐垫……”

　　“不用了。我是为公爵传信而来，不宜久待。多谢盛情。”

　　泷乃从怀中掏出信件，千束看了眼信封，鼓着脸嘟着嘴往裙子口袋里一塞。

　　“锦木小姐不看一下吗？”

　　“不看公爵那家伙也无所谓的。”

　　千束将怀中的兔儿一把塞进泷乃手里。兔儿打了个滚，重新趴下了。“这是？”

　　“今天我玩得很开心。”

　　千束蹦蹦跳跳到三贺身边，赤裸的脚趾沾了清晨的露，在草地上娇艳欲滴。

　　“这只兔兔就当送你的礼物啦。胡桃，那个节日叫什么？哦！中秋快乐泷乃。”

　　“中秋快乐。”泷乃不明所以地回了。千束的笑更深了。

　　“回家好好给你和兔兔清理一下哦！Bye Darling~”

　　她将泷乃送出大门。泷乃抱着兔儿，身上仿佛还残留着草地泥土的香气与千束周身的柔香。兔儿睡着了，泷乃将它小心翼翼调了个位置，忽然从兔儿的长毛中落下一样物事，当啷跌在泷乃脚边。泷乃定睛一看，是千束的红色发带，以及系在发带上的一枚戒指。

　　（2）

　　　　戒指落地的瞬间，在伊利里亚小城的城郊一间小房里，姐姐泷奈感受到了妹妹泷乃一般的心内波澜。她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但这更叫她确认泷乃还在世上了。

　　风希进门时，她的包裹已经打好。

　　“你要走了？”

　　风希直爽人，话也不绕弯子。这般直言不讳的性格叫她惹了些官吏，为了避些风波住在城郊。她在海边寻到了昏迷的泷奈，但每每泷奈想要道谢表示点什么，她都一脸嫌恶：“别婆婆妈妈的，明天你去集市啊，钱袋子给你拿着。”

　　泷奈也不知道现在风希脸上的不悦是因为没人替她上集市买东西了，还是她要离开了。

　　“是，我感受到了妹妹的心情，我去找她。”

　　风希耸耸肩：“没法理解你……”

　　感知对方的喜乐悲欢？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寻人呼召？风希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不信。但她挥挥手。

　　“那你去吧。钱袋拿上。”

　　“那是你的东西，我应该还给你。”

　　“不带钱你怎么找人，我不差钱。而且也不是送你的啊，之后再见面我得找你要回来的，别会错意。”

　　泷奈听她这样说了，才再次将钱袋收进行囊。风希转过身去，不理会她，她道了声谢，便辞别了。

　　泷奈一定没想到前方等待她的还有谁，——看着这名字你也知道她那“寻人呼召”寻的是谁。我们便目送她去，看看我们打工人泷乃吧。她此刻正站在公爵府外，思考如何向公爵交代。

　　——传一封情书竟叫小姐芳心暗许了，这任务完成不了啊。

　　害，泷乃这种规矩得叫人急得跺脚的打工人！当然她也没多少工夫思考，不说府内还有大小事待她去办，抬头，看天，一架黄色无人机这就要来敲敲泷乃的榆木脑壳了。

　　“呀！”

　　“哟，泷乃。”

　　她听明白了这声音，是锦木府中那个小孩。

　　“你来得正好，千束小姐的戒指落在……”

　　“千束小姐喊你今晚过去。”

　　“这……”

　　“有事吗，有事就明晚。”

　　“倒也没多大事，但……”

　　“好，今晚七点，我回去和千束小姐交差了。”

　　无人机忽悠又上了天。泷乃叹一口气。叫人完全没法理解的小姐呢。

　　夜七点，泷乃按时出现在了千束小姐的府外。她正想着这次好好走个门了，却听头上传来欣喜的呼唤：“泷乃~！”

　　她一抬头，樱花树的枝杈间，竟就坐着尊贵的千束小姐。

　　“小姐，您当心安全！”

　　“没事没事~泷乃快上来，你可会徒手爬高墙了不是？”

　　泷乃心中无奈，只得应这位骄纵娇娃的要求，攀了上来，坐在千束身旁。千束手中正揪着一支花，揪下的花瓣团在掌心里。

　　“泷乃是女孩家吧？”

　　忽而来的这一句叫泷乃一惊。千束瞥眼她，随即笑道：“你作男子装扮，有苦衷吧，我不说出去。我只想有人陪我玩耍，泷乃便不错。”

　　“我只是公爵府中的用人，千束小姐不可屈尊……”

　　“哼！”

　　扑。颊上给花瓣扑了一脸，软软柔柔的带些许夜风，带一丝清香，又带了身边人的暖。花瓣拂落的瞬间，樱花般的脸庞已经凑在了泷乃的眼前。

　　“我很高兴见到泷乃的。贵族小姐身份的限制叫人生厌，我只想自己的事情最优先。泷乃讨厌我吗？”

　　“不，当然不可能讨厌您。”

　　“那只是陪我玩耍，也并不妨碍吧？”

　　“虽然也是……”

　　千束眯眼笑了起来，稍稍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泷乃却发觉千束的手已经叠在她的手背上；她慌慌张张缩起手，千束嘟起了嘴。

　　“女孩家家牵个手怎么了嘛——”

　　她再次抓起泷乃的手，捧到脸前。呼吸钻进泷乃的指缝，磨得掌心酥痒。

　　“终于有人愿意同我一起玩啦。”

　　千束的脸藏在交叠的双手后，呢喃出声。

　　怦咚。怦咚。

　　“泷乃她到底给谁蛊了……？”

　　泷奈捧着心口，定定神，挥鞭加速急行。马儿发出一声嘶叫，一轮月挂在城墙上。

（3）

　　伊利里亚的集市是极好的。一声欢快的号角，新鲜的大尾蓝鳍金枪鱼卸下船，这就算开市了。

　　“哟吼！来看看！这可是从海的裂口里钓来的大鱼！”

　　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知道海上开了个裂口的事儿。风暴眼？不是。摩西显灵？咱这不信。想它那么多做啥，鱼好吃就行了。

　　此时的泷奈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先不急着去赶场，风希那现在正好有热闹看，瞅瞅她去。

　　“不就是几个钱吗，我钱袋子借人了，拿回来就还你。”

　　“哟哦反正你的钱就中意塞给见面不几天的新室友是吧。”

　　乍一听乙女樱说话是有些不中听，但如果你知道她也一直想和风希住一个房里，现在她的尖牙利嘴便很好理解了。

　　“她遇到难处我帮帮忙怎么了！”

　　“那我也有难处，给我money。”

　　“你能有什么难处，买不起芭菲还是买不起新款运动鞋啊？”

　　“我就难我就难！我难到没地方住了！我也要和你当室友！”

　　风希瞧着樱进了客房翘起脚就打电动，摇摇头叹了口气，抓起帽子，朝着集市的方向走去。

　　沿街尽是坐摊的纷攘人群。泷奈下了马，牵着马儿过市，长发随意散在肩头，骑士靴叩着街道的石板，优雅出尘，但她无心在意他人的眼光：人潮涌动，要怎么去找泷乃？她苦恼地环视四周，不知谁家的女儿路过，给她抛了桑葚来。

　　“小姐姐有什么烦心事呀？”

　　“我在找人呢。”

　　“找什么人呀？”

　　“一个和我很像的人。”

　　“好呀，我遇着了就和那人说。”

　　“绘里香——再聊紫贻贝要给人捡光了——”

　　“这就来——花火你等等我喂——”

　　泷奈目送两个女生手拉手向海滩去了。她将桑葚放进口中，酸甜的果香自舌尖蔓延开。

　　*

　　“泷乃，今天我想去吃甜点，再给你买件衣服！”

　　“都行，只要您别再从围墙上跳下来了……”

　　“不然老师才不放我出来玩呢！而且，泷乃反正能接住我嘛！”

　　泷乃扶额。三过锦木府至今还没走正门进过，今天小姐守在围墙上，见她一来纵身一跃，慌里慌张间接了个温香满怀，又惊又吓得她都没力气训这位小祖宗了。

　　“没接住我罪过可大了……”

　　千束今天避人耳目，穿得也素朴。和当地农家女子一般扎起头巾，脚下是不知藏在衣柜哪儿的板鞋，泷乃则是一身休闲背带，找浆洗的老伯拿了件干净T恤就上街了。在千束的要求下，二人亲昵昵挽着，路过的人们只当是小情侣黏糊，憨笑着移开目光任青年人享用二人世界。

　　“啊啊！我想到了，我还想去海边看看花园鳗！”

　　“它在海底你见不着。”

　　“哎呀也没事，见不着下回就去水族馆呗。可是今天大家都在传海裂的事情，我真的很好奇！说不定一裂到底，就真能见到海底的花园鳗呢！”

　　“那也已经给那条蓝鳍金枪鱼吃干净了。”

　　“哼！”

　　千束知道泷乃在和她玩笑，趁泷乃不注意，伸手就去胳肢她的腰窝。泷乃笑得泪都要出来，慌将千束的手捉了，推她到小巷里：“千束小姐可别闹，您的身份尊贵，给人认出了可不大妙。”

　　“又没什么！”

　　“我会被砍头的。”

　　“……呃呜。好吧。——说来，泷乃，我们这站的……”

　　男装的泷乃，裙袂飘飘的千束，千束的手还翻着泷乃腰间的衣物，泷乃的脸还凑在千束的耳边悄悄说话，千束这一提醒，碰在一起的心跳声突然动了二人的耳膜。

　　“抱、抱歉……”

　　泷乃将脸转开。她的嫩红耳垂实在看起来非常美味，千束动了坏心思，上去就是一口。

　　“……千束小姐！”

　　“啊！……都、都是女孩子家家……不许大惊小怪……！”

　　说着不许大惊小怪，千束自己的脸却刷红了。论飞红面积这回反而是泷乃扳回一城。泷乃捂着耳朵，实在没忍住笑。千束羞了，一拳软打在泷乃胸口。

　　“笑什么啦！”

　　“没、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千束小姐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怎么了嘛！”

　　“很可爱哦。”

　　“——泷奈？”

　　巷口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泷乃心中一动，将千束拨到身后。

　　“如果给人发现就不妙了，千束小姐你先走，我待会就来。”

　　“嗯，好。注意安全。”

　　小城中公爵管审案，公爵喜欢千束人尽皆知，给闹到他那去，泷乃确实凶多吉少。千束抓起泷乃的手，吻在无名指根，从巷道的另一头溜出去了。

　　泷乃定定神，走向叫她的那人。帽檐压得低，看不明长相，是来找茬的还是？她还没问话，对面先开口了。

　　“你怎么这么套装束……算了。钱袋先还我，我急用。”

　　“你是谁？我不知道什么钱袋。”

　　风希愕然抬头。除去装作男子模样——在小镇上为图安全扮作男子是常有的事——这眉眼唇鼻毫无疑问就是泷奈，却一口否认了钱袋的事，还东张西望几欲先走。

　　竟然是碰上了无耻之徒！风希一怒之下，也不顾这里是集市自己惹过人了，任着冲动挥起拳——

　　“呜！”

　　脸上忽然传来火辣辣的钝痛，泷奈急忙捂着脸站起身，环顾四周。泷乃是遇着什么不好了？她不该和小孩聊这么久企鹅的。刚想去哪寻寻，一位白衣女子就扑进了她的怀里，鲜红的发绳刺痛了泷奈的眼。

　　“泷乃！能再碰上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跑了好远，好害怕哦……”

　　熟悉的声音令泷奈全身颤抖，她抓起身前女子的肩膀，紧盯着那对红珊瑚般的瞳子和无辜的面容。自千束逃离医院已是半年，思念之人突然迎面而来，泷奈忘记了气恼委屈与奔波之苦，将千束紧紧揽进怀中。

　　“……千束……我找了你好久……”

　　（4）

“来看来看！好布料好剪裁好姑娘都来穿我们家的好衣服！有试衣间哦姐姐您请！”

　　海贝铃一响，吆喝声满了街市，人们便知这是重头戏的衣物连摊开张了。和服莎丽，洋裙锦袍，谁家的靓妹不想来看一眼？泷奈也给千束蹦蹦跳跳地拽来了。

　　虽说——

　　“那个，千束，可以不用一起进更衣室吧？”

　　“这是对你换衣服的惩罚！知道你不想我买衣服给你，赶在我前面了也不行！千束大人命令你脱！”

　　横在门口，叉个大腰，穿得像个乖女孩，动作是个蛮霸王，泷奈好笑之余又想，是千束本人啊。活泼热烈，借小性子掩盖她待人温柔的羞涩，她想起第一次去水族馆那日，心中不免酸楚。再后来那样多磨难，她有多久没看到千束如此开怀嚣张地玩闹了？那对明亮兴奋的眼，令泷奈勾了勾嘴角。

　　我的希望不就是她幸福快乐吗。

　　站在思念的人面前，泷奈只觉得被幸福冲击得头昏昏的。她任纤指伸向纽扣，上衣滑落腰际，现出肩上盘踞的蟹状痕瘤。千束一怔，收了声，伸手抚过疤痕，指尖点在疤痕逐渐淡去的心上。

　　“疼吗。”她小声问。

　　“不疼。”泷奈回答。

　　“骗子。”

　　千束为泷奈穿上衬衫，再披上一件初秋的鹅黄开衫，又给她拿来一条长裙和一顶红帽。穿上熟悉的搭配，泷奈终于也寻回了过往的感觉。

　　“就它啦。”千束看起来也很满意。

　　“千束不挑一身吗？”

　　“不啦不啦。”千束挽起泷奈的手臂，“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呢。”她眨眨眼：“今天的秘密行程！”

　　那箱卿卿我我，这边可别忘了我们泷乃还挨了风希一拳呢。公共场合打架斗殴影响可坏，巡警一看，豁，打人的还是上头要的风希，抓起，拷了，拉走。泷乃则坐在了小治疗间里，头包得要成蚕茧。

　　“你急着走干什么，刚才头撞墙上都流血了。花火，再拿只药膏来。”

　　“柜子第三层的吗？这就来，山岸医生。”

　　咦……泷乃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头昏。她看看镜子，额角和眼下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甚至有几分凶悍。

　　“这副模样也确实不适合见千束小姐……可是也不能放她一个在集市上啊……”

　　正想着，有人撩开帘进来，向医生打了个招呼，目光触到泷乃，眼瞪圆圆。

　　“天啊！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你！！还真的是很像……简直一模一样吧！”

　　“你在说什么？”

　　“啊，我遇到位和你很像的人，她之前在寻你……”

　　是泷奈姐姐？泷乃一下坐了起来，山岸医生皱着眉按住她的手臂将她推回病床上。

　　“医生，那是我失散已久的胞姐，我们来伊利里亚，遭遇风暴，船只沉没，二人分散，今天才有胞姐的消息，请让我去。”

　　“啊呀，不急嘛。”绘里香吃吃笑，“令姐正是好事的时候，有个女子和她刚打礼拜堂出来，发间还别了彼岸花呢。”

　　“那不是订婚的意思吗！”

　　“是呢，对方也漂亮得很，金发红瞳，束着红色发带，灵动得和小蝴蝶似的……等等，泷乃，你去哪里？？”

　　（5）

　　“这间客房你俩用吧。”瑞希没好气地将铺盖往双胞胎姐妹手里一塞。千束小姐偷溜出门玩就算了，还带了两个女生回来；带两个女生回来就算了，有一个还是之前的帅气小伙。

　　这年头女娃怎么比男娃还俊！能给异性恋多来点优选吗！！

　　接过铺盖，两个人短暂愣神，相看一眼转身进了房间。连动作都是复制粘贴般同步，瑞希咋舌。

　　“啊，千束小姐的房间就在三楼正中间，我下班了，缺什么东西别找我，也别给我抓到你们打扰小姐哈。”

　　门口的二人齐齐转过脸来，疑惑地看向瑞希，瑞希招招手，自顾自下楼了。

　　“泷乃，你把东西放着，我来铺床吧。”

　　“我不碍事的，姐姐。”

　　泷奈折起眉：“你受伤了。”她也不管床铺的事了，拉着泷乃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先为她更换脸上的敷布。

　　“不用管，我不疼。”

　　“别瞎说了，你疼不疼我还不知道吗。”

　　泷奈轻轻捏捏自己的脸颊，姐姐手指的触感传到泷乃的颊上，泷乃不禁笑了：“好久没有和姐姐这样近了，共感也有点不习惯了呢。”

　　“离太远我感觉不到，差点以为你死在海上了。”泷奈叹气，“要不是千束……”

　　“对了，千束小姐的事……”

　　姐妹俩都沉默了。先开口的是泷乃：“姐姐，虽然现在千束小姐是和你定了婚约，但我想她只是认错了人……”

　　“我知道，可是，我也感觉之前一直说要找的人就是这位千束……”

　　二人相视片刻，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摆着苦恼表情，又一齐笑了起来。“不过，千束小姐看到我们俩的时候表情真的好精彩啊。”泷乃眨眨眼，“那可是眼力出了名的好的千束小姐，连她也分不清我们呢。”

　　“泷乃你还是老样子，看着老实，内里一个小恶魔。”泷奈笑着刮妹妹的鼻子。

　　“这句话原样奉还给我一模一样的姐姐~！”

　　泷乃咯咯笑着轻轻贴贴姐姐的脸——专属于两姐妹的亲昵方式——站起身去铺床了。泷奈也走向自己的床，一边抖开床单一边继续姐妹间的闲话：“既然我们都在意千束，那交给她来决定吧。”

　　“好啊，我可不会输给泷奈姐姐的。”

　　“也别小看我！”

　　“咱们目前的胜率可是一半一半……咦？姐姐你那有被套吗？”

　　“有，但我这边好像少了褥子……”

　　“刚才那位女管家，不太靠谱呢……”

　　“这么晚了也不好去打扰……”

　　“她刚才说千束小姐在三楼……”

　　姐妹俩突然明白了什么，泷奈一看妹妹的脸颊开始泛红，自己也觉得有些烧。但身为姐姐，总还是习惯做些表率模样的，她拉起妹妹的手：“走，咱们去千束那里吧。”

　　此时此刻，千束正团在自己房间里的被窝里嗷嗷犯愁。

　　怎么会这样！怎么和妹妹一起那么多天反而和姐姐订了婚！怎么会有这样根本就是一个人分成俩的姐妹！

　　泷乃闯进礼拜堂时，千束可算知道了泷奈晓得过来彼岸花的含义时为什么一脸推拒。都怪自己害怕她拒绝，根本没给泷奈开口的机会！伊比利亚小镇不允许取消订婚，千束本想借此规定将泷乃安心留在自己身边，让她不受身份性别的束缚，哪能想到还有这么个乌龙！

　　然后呢，泷奈泷乃姐妹久别重逢，在三贺的周旋下风希也出了审讯室，送到他老朋友楠木那先保护着了。只有公爵那麻烦点儿，他得知情况，一怒之下要驱逐泷乃，千束提出“泷乃是我的订婚对象，她应该跟我走”，遭到质疑后灵机一动，从泷乃的物品里摸出系着她发绳的戒指，往公爵眼前一晃，趁着公爵一口气上不来满堂呼叫医生拉着两姐妹扬长而去。回到家她在三贺严厉的注视下乖乖吃了饭，就逃回了自己房间。

　　“虽然应该是泷乃，但泷奈她……”

　　千束取出仍在胸袋中的鲜红彼岸花，陷入沉思。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泷乃虽然与她一起的时间更长，却能感觉泷奈对她有着更为深沉的心意，叫人怎么也无法坐视不管。她想起泷奈震惊又欣喜的眼神，紧紧揽住自己的双臂，一句“我找了你好久”脆弱委屈却又炽热坚定。

　　我们之前是否见过面？不如说为什么见到泷乃的那天，就几乎本能地有种团圆的幸福感涌入心窝？

　　千束将脸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苦恼的长叹。忽然，她听见有人敲门，是瑞希来训话还是胡桃来听八卦？千束勾起拖鞋，也懒得管睡裙压得皱起，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儿。

　　“啊一定是我开门开反了……”

　　门哐地关了。

　　“千束，等一下！”

　　“千束小姐！”

　　门哐地又开了。

　　“……进来吧。”

　　千束攥着裙边，头也不敢抬，在姐妹俩的注视下一头埋回了被窝，一声呜呜嚎叫闷闷传到两姐妹耳中。

　　（6）

　　千束很是苦恼。她在毛毯中多久了？嗯，也别急。给千束一点时间，你知道的，她总是害羞，经常逃避，但她会回来：你也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地逃避。逃避有时候也是必要的，比如说，这样叫人羞耻得不行的时候，又比如说，有什么在变化，却是这个小镇中一个小小的女子无法知晓的命运作弄的时候。

　　“千束小姐，如果不方便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只能从称呼中判断是泷乃。

　　“不许走。”

　　千束抱住头。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如果在夜晚偷偷走到伊利里亚小镇的海边，会看到什么景象呢？千束可以回答你，脱下贵族小姐的繁重衣饰，向着大海喊出自己的声音，会看到月下的粼粼水波，就像素未谋面的亲人在与你说听不懂的话；泷奈和泷乃可以回答你，是苍茫的，深邃又无法捉摸的海水，起伏搅动着，将二人的命运从此隔出一条新的峡湾。如果我们现在走到海边，见到的会是另一番景象：海水分割，游鱼慌张地躲在两岸的水中，惊异地看着摩西的神迹。伊利里亚不知道自己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城头没有盐柱，花园不在空中，它只想轻轻地摇晃着怀中的游鱼，走兽，居民，旅人，等待一场梦后新的日升；但今夜注定无眠。

　　海水开裂之时，另一场风暴，刺开了千束的头脑。她不知道与泷奈有关，但潮水开始涌动，她要也坐不住了。

　　良久，千束终于拉下毛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似乎在和自己说话，“我喜欢的应该是泷乃，可是，泷奈，你究竟是谁？”

　　她赤裸双足踩上地板。月光在裙摆上摇晃，抹白了她的小腿。

　　“告诉我，泷奈。”

　　她抓起泷奈的手——泷乃的眼睛睁大了——将泷奈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咚。咚。咚。健康而有力的心跳。

　　“——我为什么会有心跳？”

　　“千束小姐……？”

　　有什么错了。千束忍耐着剧烈的头痛，试图从风暴潮中认清流向。

　　“我是伊比利亚的孩子……锦木町在哪里？我是三贺老师抚养长大的孤儿……枪支？为什么我会拿着杀人的东西？枪是什么？我很健康，不喜欢自己的贵族身份总是偷跑出去玩……我为什么站不起来，呼吸困难，我的心脏没有声音，不会跳，手术台，无影灯，我睡着了，我见到了泷乃，我想我等待她太久，就像一只兔子在等待月圆，然后你出现了，泷奈……我和你以彼岸花为誓……你在彼岸。你不在这里。”

　　她睁大混乱的双眼，泪珠一颗颗从她的眼中滚落。

　　“泷奈，我离开你太久了，是不是？”

　　泷乃呆望着千束倒在亲姐姐的怀里。泷奈张皇无措地看着千束，又抬头看向泷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千束……你不是的，我确实应该找到你……我找到你了。然后……然后？”

　　“姐姐？”

　　“泷乃……”

　　泷奈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泷乃。可是，我不能放开她了……我只知道我不能放开她。”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吗？泷乃听公爵说过，千束能看到的世界一直和伊比利亚小镇上的其他人不一样，她又是看到了姐姐身上的什么？一直以来都体贴自己的姐姐，又是为什么突然对千束执着？泷乃心内苦涩，她一向守规矩，却走向了千束，将她拉到了怀里。

　　“千束，你喜欢的是我。”

　　公爵的任务，地位的差异，性别的限制，见鬼去吧。

　　“你说，女孩子牵手不要紧……”

　　她看了一眼姐姐。

　　“那么，这样也不要紧吧……”

　　苦涩的占有欲捣乱呼吸，泷乃由着心内的任性，不顾姐姐还站在身后，伸手锁住了千束。千束仍然在涌出泪，眼神却清明了些许，她受着泷乃的吻，手扶上泷乃的腰。

　　泷乃撬开千束的唇。

　　她一直是那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孩子，一直信赖着泷奈，二人享着同样的食物穿一般的衣着，却不想此刻，她终于知道了有什么是不愿与近乎同一个自己分享的。

　　爱人。

　　在意。

　　不想放手。

　　泷奈呆呆看着眼前的妹妹和千束。她想离开房间，却发现脚像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体内的细胞叫嚣着将千束带走，说着，你终于又见到她了。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