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云比平日多了一些，聚拢成大团大团的棉花，白色房门外餐厅里盘子摆放的声音已经叮叮当当响起来了。我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像是那种“大脑和身体的网络连接已断开”的感觉。试着绷紧手指尖到脚趾头的每一寸肌肉，我在床上直直的伸了个懒腰，脚都蹬到了床尾的墙上。不出预料，房门外果然传来了布兰特先生的声音：“繁汀，起床洗漱一下，来吃早饭啦。”

“来啦！”我抓起衣服胡乱套在身上，一只手还在摸索着袖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墙上那片大屏幕继续播放着早间新闻，说是新闻，实际上大家也早都有些预料。

几天前，我有在记录上世纪史实的历史图书馆看到：由于人人都多少有些对未来的预料能力，所以新闻一度被取消，后又恢复成民众可以随意投票跳过的节目。然而由于其他存在剧情的节目在这样的世界也没有任何播放的价值，最后统计发现最受民众欢迎的节目竟然是无信号时花花绿绿的屏幕与持续播放的随机歌单音乐，媒体部门最终只好觉得再将新闻节目作为部分电视频道的全天播放内容。

头发略少、戴着眼镜的播音员，沉闷的朗读声里透露着一丝无精打采——这种事情明明可以用AI来完成的，可惜民众投票结果还是更多人希望节目由真人进行朗读，但实际上播放出来又没有什么人会去细看，包括布兰特先生在内的大家，都是随意把他作为生活无聊之曲里一成不变的和声而已。

“插……插播一条‘意外’消息！”接过稿子，播音员整个人突然坐正了，手持纸张的手也突然颤了起来，刚接到的消息似乎连他也很震惊。

“这次的新闻似乎是什么大事。”布兰特先生送到嘴边的面包被放下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播音员反应这么大，“意外”消息，在这个世界里用来特指普通民众所未预料到的特殊事件，可往往只是一些在哪里出现了新的“流浪者”、或是几百公里外一次不遵循粒子运动规律的错误天气的小事情。

“皇……皇家学会会长索克尔特先生，刚刚被发现……猝死于阿库尔珀大图书馆顶楼会会长室……推测死亡时间大约是……两小时前……”播音员断断续续念完稿子上最后一个字后，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情绪，直接在镜头前嚎啕大哭起来。

“会……会长他……？”布兰特先生的脸色煞白，扶着桌子才勉强站起身来，接着向门口走去。窗外，已有半数的民众自发走出家门，聚集在这座智慧之城的街道上，朝着大图书馆所在的山丘走去。

在圣奥森，你可以没见过索克尔特先生，但你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作为传承了数千年的皇家学会的会长，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学问的几位泰斗之一，青年时期从圣奥森大学的顶尖班级里毕业后，开始从事关于粒子运动算法的相关研究，如今则是在作为会长的同时，引领世人探索这世界上最神秘、也最艰难的领域——世界边缘的虚空。两周前，在布兰特先生的帮助下，我也刚刚顺利申请得到皇家学会的最普通的旁听和门禁资格，可即便是这样的证件，上面也有着索克尔特先生的亲笔签名

同意加入皇家学会什么的，我只是觉得可以收集一种新的世间疾苦罢了，不过前几天好像还真收集到一点……

这支浩浩荡荡的送行队已经聚集了半个城市的人，如同在开斋节赶往麦加朝圣的信徒，人们只是迈着缓慢的步子前行、低头不语，。我扶着走路都有些不稳的布兰特先生在队伍中前行，人群拥挤成一团，即便是不动脚，后面的人也会推着你前进。

踏过山丘楼梯上最后一级台阶，阿库尔珀大图书馆前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回头再看向后方的队伍，不论是谁都只是迁徙蚁群中的一只默默无闻的小蚂蚁，没有身份，无论贵贱，不分高低。

在主的眼里，即便最出名、最显眼的人，也不过是一副凡胎肉体罢了。希望对于索克尔特先生来讲，主能够多认识他一分吧。

队伍逐渐停止了，人群已经淹没了从山丘底部延伸到阿库尔珀大图书馆前的整片楼梯和道路。在一片默契的寂静中，有人轻声朗诵起主的教诲，为伟大的会长、学术界最前列的探险家索克尔特先生祈福。毕竟科技再发达的世界，人死后灵魂的去向也不是能够知道的。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象牙圣经·诗篇》23:4

最前方的人群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骚乱，很快他们便平静下来，人群向周围散开，留出的空间便化作一条道路。接着图书馆大门打开，一个正方黑点在稍微高出人群一两个头的远方出现——那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索克尔特先生的身体了。

黑点渐渐变大了，可以勉强看到是这方盒子是架在六位身材高大、身着黑色披肩、头戴方形学士帽的人肩膀上，想必他们就是索克尔特先生生前的得意门生了，严肃而悲伤的神情挂在他们的脸上，不难想象，他们中一定有宏观感应学研究方向的学术大拿，但是谁又能预测到这个命运的玩笑，使这位众星所捧明亮的月亮突然就此陨落。

人群中隐约的抽泣声轻轻拍打着我的耳膜，一位妇女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将这啜泣扩大成了嚎啕的哭声，他的丈夫赶忙将她搂进怀里。可是这哭声像是有魔法一般，转眼就传染给了周围的人，人们哭着求着，痛苦的哀嚎着，祈求上帝将索克尔特先生带回来，可是这样的“意外”又怎会如此容易出现呢。

是个不错的机会，这样的场合刚好没人看得见我。我一手扶着虚弱的布兰特先生，另一手轻轻在背后唤醒了洁白圣匣，即便这么规模庞大的苦行在八千米之上也清晰可见，但我也要像一位战场中无畏的现场记者，主带来更清晰更真实的画面。

这条群众让出的苦路终于向我的位置蔓延过来了，六位学士肩上的景象我也就看得更清晰——那是一些……凡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六位学士的帽子，每只上面都坐着一只半透明的小小天使，身高约30厘米，身体两侧有一对和身体一样、半透明的羽翼。棺材的正上方安坐着索克尔特先生的灵魂，被一对巨大的天使羽翼所包围，他的眼神茫然地望着逐渐散出道路的群众，又似乎和盯着他看的我对视了一眼，他应该也对自己的寿命有着了解，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一天突然离去。包裹着先生的飘渺羽翼来自一只更大的天使，他坐在先生的后方，羽翼不大，只刚刚好包裹住先生，看来应该是天堂卫队中的一员，所有的天使都闭着眼睛，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念诵着些什么，看起来是赞美主的圣诗，借此为力量，领着索克尔特先生升入天堂。

我看得入神，直到布兰特先生提醒我，我才赶忙搀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将路中的空间给让出来。

「圣灵向众教会所说的话，凡有耳的，就应当听。得胜的，我必将神乐园中生命树的果子赐给他吃。」

——《象牙圣经·新天地史》2:7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早上我看到的棉花一样的云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变成了积满雨水、准备诉诸暴力的云，早上的新闻节目好像没有说今天要下雨吧？

周遭黑得厉害，仅仅半分钟，我竟看不见稍远的地方了，身旁送行的队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咚！”我很清楚的看到了，不是雷声，是一道光柱，打在了人群中，如同创立世界的那一声霹雳。而光柱的背景下，能够隐约看到一点黑色的阴影：蝙蝠形状的翅膀、健硕的身体、黑色的触须……

我抬头看向索克尔特的灵魂，他周围的七位天使也停止朗诵了，周围的六位各自向外，摆出了应战的架势，正中心那位大天使死死守护住索克尔特先生的灵魂，无数细小如羽的细丝聚拢至他的头上，汇集成一枚巨大的圣球。

是恶魔来袭击了，他们想要夺走索克尔特的灵魂！

一股和周遭的黑云并不相配的热浪，像是从地狱而来，送行队伍的六位高大学士直接就被掀倒在地，他们肩上所扛的棺材也被推开、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不过所幸由于热浪也将民众们向后推倒，没有人被沉重的棺材所砸伤。

索克尔特的灵魂在地上坐着无事，大天使的翅膀还紧紧护着他，但是六位小天使也被掀翻在地，失去原有的阵势了。

布兰特先生和我还有这一片人一起，都摔倒在地上。虽然不重，但是肢体相压，让我们都重新站起来还有点麻烦。也无暇顾及是否好站起来了，裹挟着黑暗，一对巨大的黑暗翅膀向着这边袭来！

“主！请庇护我！”轻轻念诵经文，一颗大概手掌大的光球出现在我手上，这球略微灼热了一点，烫得我的手有点发痛，不过作为一个新手天使，第一次战斗时能做到这样应该已经是合格了吧，我举起光球，准备向前推出。

“啊啦，这里还有一个呢～”背后一个女声却骤然响起，让我的光球一下子推偏了许多。

要回头！恶魔早已潜伏在群众内部了！

没能回头。我眼前的世界里立刻就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连刚刚丢出的光球也无法被看见，仿佛穿越几万年光阴、回到了主创造这个世界之前。接着是一记重拳，直接砸在我的背部上。

“是个新手天使啊，游戏结束了。”

小说相关章节：褪色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