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笼中鸟

匹特堡的酒馆，和佐伊去过的任何一家都有所不同，尽管早就对费伦领的“暴虐”侯爵，和他那位出名的“黑猪”女儿早有耳闻，但当卫兵们砰的一声撞开了大门，粗俗的开始大搜查时，他还是啧啧称奇的欣赏起了这出闹剧。

佐伊捏着几个铜板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敲了几下，引来了酒保的目光，“他们在干什么？”

本就不多的客人顺着墙角又溜走了几个，酒保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凑近这位慷慨旅人的耳边，小声的嘀咕起来，“当然是那头侯爵的黑猪又在开发炼金术，缺少什么新奇的材料了，但侯爵太过于吝啬，只肯出很低的价格，你知道的，没有商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卫兵们掏出的文件上似乎罗列了不少东西，几个行商的包裹和行囊被粗暴的翻开，拿走了许多东西，却只换来了寥寥的几个金币，在地板上叮当作响。

侯爵的女儿皮肤黝黑，身材肥硕，还满脸长着巨大的痦子，丑到无以复加，性格乖张反复，喜怒无常，喜欢打骂仆人。明明只是个三流炼金术师，却及其自信，每天都要浪费掉大量珍贵的材料，仗着父亲的权势为所欲为，在整个王国都算得上是恶名在外。

唯一还能称得上优点的，是一头长及地面的耀眼金发，据说她疯狂的热爱着自己的长发，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由数位女仆仔细清洗打理，稍微有一点点不称心如意，便会毫不留情的打骂，她光是养护长发所挥霍的钱财，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对着陌生人，你都敢这样骂侯爵的女儿，不怕哪天被人举报？”佐伊喝光了最后一点啤酒。

“我过两天就打算不干了，到隔壁的吉尔嘉德去碰碰运气。”将得到的铜板在手中仔细的擦干净后，酒保小心的将其收到了最里面的衣服夹层中。“先生，你应该是外来人，我劝你也早点离开吧，在这里，麻烦会自己找上门的。”

“谢谢你的忠告。”看到地上丢着把行商遗漏的剪刀，佐伊捡了起来，在手中开合了两下，对刀身的锋利程度满意的点点头后，他转身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自己就是找上门的麻烦。

深夜的三色堇城堡里，高大的雕塑和复杂的迷宫间，每个角落都里三圈外三圈的塞满了巡逻的卫兵，侯爵大人对自己的风评似乎并不是一无所知。

但对自诩世界上最伟大盗贼的佐伊来说，这里和皇宫的后花园，或农夫的破木屋没有任何的区别。

在一阵黑色的烟雾中，佐伊的身形出现在了侯爵女儿的卧室窗台上，他翘着二郎腿，打量着华丽奢侈的房间，将目光投向如小房间般巨大的床铺，感叹着果然没有叫错的外号。

但下一秒，一个粗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盗贼先生，你终于来了。”床上的女人艰难的坐了起来。

借着皎洁的月光和优异的夜视能力，佐伊能完全看清她的长相，浓厚和装扮根本掩盖不住丑陋的缺陷，和民众咒骂时描绘的没有丝毫不同，并不是因为他们因为愤恨而刻意抹黑。

但那头从脑后披散向下，铺展在巨大床铺上的柔软金发却有着远超普通人的美感，比佐伊见过无数贵族小姐们还要更加的华丽迷人。

仿佛牛粪上盛开着一朵金色的小花，到了让人扼腕叹息的程度。

“你知道我要来？”佐伊没有因为突然的变化而慌张的逃跑，反而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毛，他不认为这座城堡里有人能察觉出隐匿的自己。

她没有大吵大闹又或是高傲的指责，也没有布置下什么埋伏，“是的，我仔细研究了最近贵族间的几起失窃案，发现你并没有瞄准最为值钱的宝物，丢失的物品看似毫无关联，但上面镶嵌的宝石，我认为和古代精灵的符文有关。”

“我的家族也恰好拥有这么一颗宝石，我已经将其取了下来。”她摸出一块淡黄色的宝石放在手中，“而我已经有七天彻夜未眠，就为了等待你的到来。”

和传闻不同，她的语气平和，甚至略带有一丝紧张。“我想和你做一场交易。”

有意思，她甚至对失落已久的古代精灵符文这种极为偏僻冷门的知识都有所研究，可不像是三流炼金术师该有的水平。

“很聪明，但对我来说，并没有这个必要，你看。”佐伊轻轻打了个响指，黄色的宝石如同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他的手中。

当察觉宝石不知何时已经从自己的手上不翼而飞时，她立刻慌张的起身，拖着长长的金发从床上狼狈的滚了下来，“等一下，先生，我，愿意付出更多的东西，金钱，宝物，家族宝库的位置，贵族的秘史，包括我自己，先生，请好歹大发慈悲的听一下。”

当佐伊听到对方甚至愿意用自己做交换时，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了一下，但看着她匍匐到自己脚边，金发凌乱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帮帮此地的民众们，能不能找机会惩罚一下她。

“好吧好吧，你说吧。”

她欣喜的抬起头来，伴随着粗重的呼吸，用颤抖的嘴唇念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渴望。“请带我离开这里吧！”

“嗯？”佐伊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毛，如此铺张浪费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她应该对自己的出身极为满意才对。

按着胸口喘匀了呼吸之后，她毫不犹豫的和盘托出，“我的父亲生性暴躁无能，之所以能够打败优秀的兄弟们继承爵位，是因为他和异世界的邪神做了交易，代价是将亲生女儿，在十八岁成年时亲手献祭，我十一岁那年无意中偷听到了真相，为了从父亲的监视和掌控中逃离，我想尽了办法。”

“他虽然不允许我离开城堡半步，也不能随意和外人见面来往，但对我要求都会尽量满足，因此我开始故意铺张浪费制造恶行，希望能引起民愤或者变故，这样我才有机会逃离自己的命运。”

她讲的又快又急，难以想象，这些句子已经在心里被反复斟酌和练习了多少次。

“先生，我还有不到半年就十八岁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请带我离开这里吧！”

尽管预演了无数遍，但她的眼神中仍旧满是慌乱和无助，无处安放的手在摇摆了几次后，还是用力的拉住了佐伊的裤脚。

她低下头，金发像是流水般在地上来回的盘绕交织，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着，反射出金色的光泽。

有趣，不管她的讲的是不是真话，但事情的发展让佐伊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如果她真的在七年的时间里想尽了一切办法，那今晚几乎可以说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你叫什么名字？”

“瑟琳娜·迈恩 ，先生，或者其他任何什么名字都行！”她瑟琳娜抬起头来，神色中欣喜又带着难以置信，对自己的家族似乎没有任何的留恋。

“瑟琳娜，我可以带你走，但你必须和我签订一个契约……”

“我同意，先生！”瑟琳娜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佐伊轻笑了一下，“你就不怕我让你签下奴隶契约？”

“和献祭给邪神相比，这样的结果我完全可以接受，先生，我相信，命运的一切都是需要争取的。”

佐伊伸手翻找文书的手突然停住了，“我突然又改主意了，不签契约或许会让你更加有用。”

“好的，先生，可这样你要怎么带我离开呢？需要我放火烧了城堡吗？我偷偷藏了一些火焰魔法的卷轴……”她坚决的样子看不出对周围的一切有任何留恋。

她确实做了很多很多的准备。

带着大概有三百多斤的瑟琳娜相当吃力，即使佐伊已经使出全力，但两人化作的灰色之风，并没能直接回到旅馆的房间里，而是在不远处贵族猎场的一间废弃猎人小屋中停了下来。

当佐伊在三条腿的椅子上一口气喝光了大瓶的魔力药剂，喘着粗气等待回复时，面对陌生环境的瑟琳娜却激动到几乎失去理智。

“出来了，我终于从牢笼里出来了。”瑟琳娜掐了掐自己脸上的肥肉，确认这不是梦境。

“我们还没走远，如果被人找到还是会很麻烦的，我不擅长打架。”

“是的，没错，我父亲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派人大肆搜捕的！”瑟琳娜看了看自己身上华贵的睡裙，突然厌恶的将其用力的撕碎。

“撕拉，撕拉。”随着布料被撕成碎片，她只穿着内衣的身体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一身黝黑的肥肉让佐伊不忍直视。

但瑟琳娜的手并没有停下，她用力的撕扯着脸上的痦子，在痛苦的呻吟中，将其硬生生的揪了下来。

佐伊这才发现那些痦子并不是真的长在脸上，而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魔法道具。

看起来，瑟琳娜三流炼金术师的水平只是她精心伪装出来的，那些珍贵的材料并没有被全部浪费。

接着，她从嘴巴里取出来几块用来顶起嘴唇的垫片，摘掉了拉扯耳朵的巨大耳环，撕掉了黏住眼角的假睫毛，洗去了脸上浓艳的装扮，几乎在短时间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这让佐伊都有些惊讶，“你一直带着这些伪装？”

瑟琳娜伸长了舌头，从喉咙里咳嗽着抠出一块史莱姆般的软胶，接着，粗厚的声音也变的清脆柔和起来，她眼中含着泪花，擦了擦嘴角，“是的，先生，为了在逃脱后不被通过长相认出来，我开始刻意伪装自己的样貌。”

“这么多年，每天都要带着这些东西，不难受吗？”佐伊对她的毅力佩服不已。

“和一辈子伪装相比，六七年的伪装实在是太短了，先生，我想要的，是彻底的自由！”瑟琳娜的眼睛中充满了火焰，“懒惰，暴躁，喜欢享受，肥胖，甚至是疯狂热爱自己的金色长发，都不过是我的伪装而已，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无法认出现在的我，不会通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将我给抓回去。”

她将自己拿丰厚的及地金色长发一点点聚拢到手中，轻轻的梳理着，眼神在坚定了几次后，又无奈的柔软了下来。

瑟琳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将长发抛洒到身后，背对着佐伊跪坐在了地板上，“先生，请帮我剪掉长发吧。”

这么多年来精心的养护，让她的金发极为丰厚，披散在身后，甚至能够将其肥硕的身材全部遮住，成为一座耀眼的金色小丘。

柔软的发丝像巨大的瀑布流淌而下，在地面上肆意的散开，让破败的小屋都增色不少。

浓郁的香味仿佛一片茂盛的花海，正随着木板缝隙中漏进来的微风扑鼻而来。

佐伊伸手，将长发慢慢的全都抓在手中，成为粗粗的一束，丝滑笔直的发丝带来无上的触觉享受。

“你还是有些不舍的，是吗？”或许是真的留长发太久了，她自己也进入到喜爱长发的角色中，出不来了。

“和自由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先生。”

虽然话语中的惋惜根本藏不住，但佐伊依旧掏出了剪刀，在她的肩胛骨处比划了一下，剪刀开合的声音，让她的身子微微一抖。

“剪到这里怎么样？”

“再，再短一些吧。”瑟琳娜咬了咬牙。

佐伊将剪刀往上移到了脖子处，“那剪到这里？”

“嗯。”犹豫了一下，瑟琳娜点点头。

“可惜了这么好的长发，或许你应该将剪下来的头发留着。”佐伊提议。

“你说的对，先生。”瑟琳娜捡起一条衣服碎片，慢慢的将自己的长发扎成了低马尾的样子。

无数金色的发丝在她的手指间来回的滑动，发出丝丝的响声，大概是将打理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女仆的缘故，她的手法很是生疏，花了很多时间，才慢慢的将凌乱的发丝全都打理好。

伸手拿起她的发束，佐伊仔细观赏了一番后，拿着剪刀，对准了这头完美的长发，轻轻的剪了下去。

咔嚓，锋利的金属瞬间将柔软的发丝切开，断口如黄金般闪耀平滑。

失去了连接的发丝无力的垂下，耷拉在瑟琳娜的耳边。

又是咔嚓一刀，大半的发丝都被剪断了，瑟琳娜感觉自己的脑袋突然轻松了好多，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又是咔嚓几下，佐伊彻底将她的金发剪了下来，现在瑟琳娜已经从长发及地，变成了一头刚刚到下巴的短发。

她站了起来，甩了甩脑袋，发丝活泼的跳动着，整齐的发梢拍打着她的脸颊。

收起剪刀，佐伊将发束递给瑟琳娜，“拿着吧。”

但她看了看那束静静躺在佐伊手中的发束，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请先生替我收着，可以吗？”

“行吧。”佐伊捡起一块比较大的衣服碎片，将长发包裹起来，收进了自己的空间袋中。

看到长发消失，瑟琳娜长处一口气，从自己的空间戒指中取出一瓶药水，仰头喝了个干净。“剩下的，就是这层黑乎乎的皮肤，和身上的赘肉了。”

“你的药剂能美白和减肥？”佐伊还从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效果的药剂。

“不能。肤色需要慢慢的养护，而药剂则是只能保证我在最低限度进食和疯狂运动时，身体不会垮掉和产生副作用。”瑟琳娜捏了捏自己独自上的肥肉，“接下来，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彻底瘦下来。”

她精神的坚韧程度，为了这一天付出的辛苦和努力，让佐伊不得不心生同情，并在心中由衷的感叹，自己似乎做了个极为正确的决定。

“走吧，出去看看自由的天地。”他率先推开了破旧的木门。

月光下的荒山遍地是丛生的杂草，但跟着走出来的瑟琳娜却身体一阵阵的发软，她原以为在小木屋中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但看着远方起伏的山峦，感受着寒冷的夜风，呼吸着满是灰尘的空气，她还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任由碎石和草叶刺痛大片裸露的皮肤。

她双手紧紧的插入泥沙中，将额头抵在地上，金色的短发沾染上脏污，身体不住的颤抖。

泪水从眼中不断的疯狂涌出，滴落在土壤中，她压抑的哽咽着，呜鸣着。

“自由，啊，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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