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難得沒事，他一沒事，有時就喜歡帶上謝憐到處轉悠。

　然而謝大夫手邊不得空的日子漸多了。他那地方就是個小破醫館，也不知是否承了少帥大人光臨的氣運，這幾個月來人氣竟盎然得很。其實他自己也不知怎麼搞的，自入了夏末以來，大傢夥兒像是說好似的全攪到了一起，方圓百里內外都是擠破頭了也要給他看病的人等，把他本就逼仄不堪的小前院擠得是水泄不通。你推來我擠去，我的肩擦他的膀，近日來每天每天都是這一副光景，怕是原本沒病，都要被這盛夏天裡的推搡拉扯給悶得磨出病來。

　謝憐思來想去，覺得奇怪極了。總歸醫者父母心，不比那些從商之人，總要來客絡繹不絕的好。對他來說，他那醫館門可羅雀一點，就意味著抱恙患疾之人少一些，他反而閒得安心。這一下子人滿為患，就不由得想東想西了。

　話說回來，他雖對自己醫館生意好轉沒有半點頭緒，最近卻總會想起醫書上老道：「冷在三九，熱在三伏」。三伏為一歲最難過之關，天一悶，貪涼的人便多；貪涼利於寒氣侵體，這一疏忽就容易生病；生病的人多，醫館上門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而這時節最適合排寒排濕，也有些人是專門來要調身子的。謝憐每每想到此處，便對這奇怪的狀況更為理解放心三分。畢竟人食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至少那些為病難所苦的人現在有去處了——這般想通了，就稍微鬆懈了多餘的顧慮，還是像往常給大家看病。

　但他不知道的是，普濟堂謝大夫妙手回春的傳聞，早就莫名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了。說是他不僅醫術高明，還宅心仁厚，是個難得一見、懸壺濟世的好大夫。聽說就連那位軍功赫赫的少帥大人也曾得他相救，一雙聖手硬把人從九泉給拖了回來，堪稱是扁鵲重生，不管什麼絕症經他手包能治好。而耳聞又不如眼見。這樣的傳聞多了，不僅僅是那些著了普通風寒的人要來找他看病；想來見識一番，或者探探他根底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前幾日便有個富商特地來找他看病。外地人，到普濟堂可老遠了，只希望能治好腿腳不便的宿疾。謝憐見他一進門就咚咚咚地撂下幾箱金條，直嚇得心上空懸。還是他叫人趕緊把金條拿回去否則不給看，對方才老老實實把搬進來的東西給挪了出去。而且還聽話，好聲好氣繳了普濟堂那相當不用錢的掛號費。

　他們看人是否有病、有什麼病，要望聞問切，第一步便是望診。說得厲害，其實就是瞧了臉面的色澤變化如何，再往下走。於是謝憐觀色又問診，暗自斷定問題不大，便又探了探脈，最後給人三下插個兩針後，就拍拍手說好了。

　那富商聞言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半信半疑地站了起來走了幾步，發現自己竟能行走無礙，眼淚都差點沒噴出來。大約是甚為激動，他在醫館樂得蹦蹦跳跳直開花，簡直沒個地方大賈的樣子。

　但謝憐沒想到的是他不但要跳，還要一邊朝外頭直喊「華佗再世！華佗再世！」，一下便又坐實了他在外「神醫」的傳聞。彷彿只要給他點一下，再怎麼樣的絕症都能治好似的，把那些被晾在外頭排隊看診的人激得個個人心浮動，恨不得要立刻衝進醫館裡看病。

　謝憐心裡難為，一邊看著富商亂跳，還要一邊護著桌沿那些被震得要掉的瓶瓶罐罐——他可寶貝他的藥材了——又要擺頭叮囑富商不要過於激動，否則又傷著了，就只能算前功盡棄。此時的富商尚存一絲理智，姑且還聽得進人話。他聽大夫這麼說，立馬找了個椅子安坐，卻怎麼坐都安不下躁動，趁謝憐在替他抓藥，轉過頭又起身，偷偷囑了人要題個匾額，改日送過來。

　於是幾日過後一大早，普濟堂院前鑼鼓喧天。醫館的主人倒是沒半點底子，早晨半醒便揉著眼到門口瞧樣子。奈何一推開門，只見「醫術精湛」四個字咚地落地，叫他霎時哭笑不得滿天無奈，卻怎麼又都推拖不了。畢竟他知自己幾斤幾兩，做的也都是該做的事罷了，並不好意思磊落來受這四個字。雖說如此，當場卻不好拂了人家心意和臉面，只好任他們拿了進去放在藥櫃頂上，之後什麼時候再拆下來便是。

　但當他站在藥櫃前台，看著那匾額高高掛起，心下卻還是找不著個落處。扭了頭，再三想過後還是對那富商坦言道：「張老爺，其實你這病問題不大，換個人看也是一樣的。」

　言下之意，他雖一心願助眾生，濟世之人卻不一定非是他。而他所做的一切，也從來並非為了得人讚賞。謝家幾代從醫，代代譽滿杏林，德高望重。但從醫的本心是什麼？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於是才有了如今這小醫館。能在危世中求一隅安寧，能順從自己的初衷，能助人便是天大的僥倖。而助人是好，但他今日若許了這匾額高掛，豈非是在大肆昭告自己醫術高明，給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也開出些虛無的承諾和希望？

　人人都說戰火燒天灰燼遮眼，但他在帶走無數生命的槍林彈雨之前早早地就看清了——他只是個凡人，從此以後挽不回的遺憾只會多不會少。他年少學醫，看著先生和自己父親，總覺得他們像天上神仙，似乎揮揮手就能救人於水火。他憧憬過，也自滿過，然而年歲漸長，卻發現自己只是水中撈月。這世上沒有神，而他終究是救不了所有人。

　然而一旁張老爺只是蹦著腿，哪知謝憐這般心亂如麻。他捋捋留白留長的鬍鬚，穩穩地一副福態。人逢喜事精神爽，聲音也中氣十足了起來，曠聲道：「謝大夫，你在我這謙虛可行不通！」隨後頓了頓，握了謝憐的手又繼續道：「待我回府，就把謝大夫介紹給我那些病歪歪的酒肉朋友。我能不能再多喝幾桌酒就全指望你啦，謝大夫！」

　聞言，謝憐只微微笑了笑，看著那高懸的四個字，一語不發。

　而今日如平日，謝憐的醫館就他一個人，沒人幫襯。三伏的天催著，流金鑠石，外頭連風都熱滾得發燙。人聲嘈雜得煮沸了，黏著憋灼的空氣，把藥台上那些玻璃瓶罐內外都蒸得直冒汗。

　謝憐獨自坐在診桌前，捏著眼前那老大伯黏膩又發虛的脈搏，不知怎的有些心煩。沉不住氣，看窗外夏柳蔭綠，看那晃悠的枝條搖風扶陽，似是交錯映出個模糊的人影。他眼神也被溶了烈陽的風纏住似的，望著外頭手心暗自有些發熱，絲毫沒聽見老大伯喊他。一聲兩聲，好容易回過神來，卻碰倒了竹雕筆筒，有些狼狽又燙手地收拾。他尷尬地對老大伯笑笑，搭脈的手又放回去，一邊暗自心道：還是前些日子的梅雨季好，清淨，涼爽。

　老大伯的症狀其實並不難解，他指尖不到半晌便牽起個淺顯的浮脈，立馬知道問題出在哪。正想提筆給開個方子，就瞥見大敞的門外只擠滿了等著給他看病的男女老少，沒有別人。他作為醫者自然一向熱心盡責，此時此刻卻是有些惦記前院庭子裡擺的那些藥用小盆。那些是上次和花城從中立區搬回來的，要是磕到碰到了，也挺令人心疼的。

　他把完脈，收了手，給老大伯簽了方子，就要到藥櫃前抓藥。醫館人多，他便一連就抓了好幾帖，手不但把脈把得麻愣，還沾得都是藥草味道，忙得連時間都忘得一乾二凈。臨關門前又來了群找他開酸梅湯方子的大嬸，搞得他左秤烏梅山楂陳皮，右叮囑怕酸別忘照自己口味加些冰糖，手上動作一點都慢不得，忙到兩眼都直發慌。直到外頭落日熔金，才好不容易送客。誰知剛要在前台擺著的幾張椅子坐下歇會，就被一道長影擋住了他看門前夕陽。

　一抬頭，是一個笑。退了軍服的少年折了枝柳條，斜倚在門邊瞧他，一身白襯衫熨得人挺拔。手上那深濃的綠葉在風裡染了焰橘，隨意揮揮，把自己影子攪著燦金的餘暉掃了滿地——這副在熔人的盛夏裡還清爽得恣意風發的樣子，除了少帥大人，還能有誰？

　謝憐見是他便著急起身，放在膝上的那袋乾桂花落了滿地，頓時染得一室清香。謝憐累得顧不上撿，只覺得沉了整日的呼吸終於清爽了些。

　「三郎？」

　一開口，果然連聲音都顯得雀躍。

　花城應聲朝他笑了笑，那一頭長髮被斜斜紮成了束，彎起的眉眼略生俏皮。他帶著足影跨了門檻，一片潮起的蟬鳴聲扔在外頭。謝憐愣了一剎，抬起腳步卻又停在了原地。視線對上，穿堂的風捎來那飄散的笑意，他沒再往前。只聽那軍靴一聲聲磕響在淡白磚上，任由視線裡暈紅的落日把雨後清陽般的少年一步步帶到他面前。

　雨季過了，他卻還總掛念著雨季裡打傘而來的他。回過神，發覺沒了雨裡那如霧的煙硝味，夏日裡的花城看上去似乎更像個真正的少年，更符合他本該燦爛如陽的年歲。

　而此刻那少年早已把隨手攬的柳枝隨手扔在了院裡，徑直走向謝憐包藥的前台，一舉手一投足看上去極為隨心。他今天沒戴手套——謝憐逆著光，微微抬眼看他走近自己身旁，看他一手撫上桌前那堆甘草薄荷碎屑。又看他一言不發，把那修長的指尖一屈，便從藥材裡輕然翻出朵嫣紅的洛神。那是染色用的，他才剛採了，還要拿去曬乾的——謝憐還來不及說，就見那含潮的花萼被他一撥，捻上拇指和食指之間。花城指腹帶繭，在他輕睨的餘光裡毫不在意似的抵上那濕得恰好的花瓣，緩而不急地把指尖來回摩挲，把無辜的小瓣胡亂地都蹂躪上帶他體溫的淺薄紅色。

　花城沒有說話，謝憐在那微默裡被夕陽亂糟糟地烤得出神，霜色竹布長衫翻著風飄成了絳紗色。他匆匆拔起眼神，去瞥前院敞開的一小條門縫。他在胡思亂想，想他今天不知道澆了外面的花了沒有，擔心那些花會不會就這樣在殘夏裡被蒸得熱死，在金糜晃人的晚霞裡莫名其妙地香消玉殞。

　一旁花城怎知他這些心思。玩完了花，隨手擱了，轉頭朝他問道：「哥哥這是要煮桂花酸梅湯？」

　謝憐還在想他的花呢，聞聲先愣了一口氣。回過神，把手抵著嘴尷尬地咳了咳聲，在花城投過來的眼神裡扯出個慢半拍的笑，朝他答道：「三郎什麼都知道。」

　花城聽了那句，心情像是挺好。他一手撐著下頜，看著謝憐笑道：「知道歸知道。」

　知道歸知道？謝憐還是摸不清這個人。

　「但別說喝酸梅湯了，現在怕是想見哥哥一面都難。」花城話還沒說完便垂了一向好看的眉，手邊又玩起藥材，連看都不看謝憐，只是一副委屈小媳婦的樣子道：「還是要見上哥哥，我也得掛個號？」

　「說什麼呢。」謝憐本想分辨兩句，卻一向拿他沒轍。順了長衫一角坐了回去，彎腰去撿那些桂花，瞥了瞥立在他身邊的少年，不禁哧道：「你沒掛號不也走進來了？」

　聞言，花城才暫且收了那副委屈樣，衝著謝憐眨了個笑，俯著視線，輕飄飄又直勾勾地看人家。

　他最不缺的就是眼裡的少年英氣，常時銳利逼人，此時明著纏人。謝憐沒直視他，卻在餘光一角被他赤裸的視線照得慌。手上那桂花是集了又散，才一下子便索性不撿了。一不動作卻又身無措處，起身後扭頭瞥見那本躺在前台遠處的傷寒雜病論，就一個勁伸手想去撈。他胸前墜著白玉珠串壓襟，把木台蹭著碰著，滾出了叮啷幾聲脆響，卻硬是勾不著。

　花城還看著他，在笑裡覷著視線，像是把謝憐胸前掛的珠子一顆顆數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見謝憐屢試不成，手上漫不經心，把書遞了過去。謝憐本能地要接，卻沒料對方仗著自己手大，順著把他接書的小臂纏在一握之間。那拇指指腹才被洛神染得帶紅，這會撫上了他手腕寸口，按著他跳著的脈搏，鎖著硬是不放。謝憐看了看自己被沾紅的手腕，想到自己那被糟蹋的洛神，本打算抬頭說那始作俑者兩句，說他不懂得敬老尊賢。誰知一抬頭，那壞蛋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呢。一手撐著藥台，一手抓著他，毫不費力。那笑意滿貫的眉眼彎著，窩在他支著下頜的掌心裡，得逞的狐狸似的。

　謝憐出師不利，慌了幾秒。好在他力氣大，先是把自己從那蟄人的視線裡拉著扯出來，又硬是抽出了手。下一秒，一本傷寒雜病論就這樣堂堂正正砸在少帥大人胸口。

　誰知那被砸的人連哦都沒哦一聲，只是暗暗接下心前的書，把它擱在了膝上。眼神裡絲毫沒有被訓的悔色，依舊掛著笑，在那丟完書就不理人的謝大夫旁邊坐下了。

　謝憐裝作沒看見，又彎下腰去撿那些乾桂花，花城便只管看他，看他髮絲隨著下身一綹綹滑落在勾得潔白的下頜邊。他硬是不起身，花城又看外頭的夕陽把他膝上的舊書染成斑駁的紅色。他指腹來回輕撫那書脊，最終是嘆了口氣道：「是，都怪我。最近不得空來，難怪哥哥一見面就要拿書砸我。還是拿這樣寶貝的書。」

　聞言，謝憐背影一僵。花城見他挺在那不說話，便半蹲了下去——他在謝憐膝前，書擱在椅上。謝憐滿手沾了桂花清香，被他奪了去，貼在那委屈巴巴的臉上，還要被那殷切炙熱的眼神盯著道——

　「哥哥怪我了？」

　「哥哥不想見我？」

　「哥哥煩我？」

　謝憐自以為知道他的少年性子，卻忘了那副樣子只對他使。他的凝視總能輕易綣起流夕，眼下在僅僅三問之間被炊得微紅，什麼悶壞了的思情都順著穿堂過來的風容易而解。謝憐無意間咬了唇，總覺得自己又呼呼地跌進了什麼陷阱，覺得分明自己才是該大聲喊屈的那個。他扯開那團泛成緋色的餘光，在毫無遮掩的質問下扭過頭。半晌後，啟唇輕喃聲：「⋯⋯怎麼會。」

　「那就是想我了？」

　話音輕響，落在謝憐耳旁。他還沒回過神，稍一偏頭便被花城反著捧了雙頰，被他把整個視線給轉了過來，又被他困在咫尺的視線裡。他微俯，他微仰，錯亂的對望裡是盛在眼角裡被烤紅的落日微光。謝憐漏了一剎那的心跳，在交纏的目光裡被逼得卸盔棄甲。他瞞不了，放棄了。想起他本就赤裸得僅他所知，輕垂了雙睫。

　「三郎⋯⋯什麼都知道。」

　花城微微起身，在剎那間接了那眼神下喘紅的氣息。謝憐被吻得仰身，溺在滿室花香裡時聽見他問：「那，我帶哥哥出去晃晃？」他點頭，絲毫沒發現自己連唇邊也蹭上了幾分洛神染的紅，只是在燠熱的空氣裡又聽見：「等回來⋯⋯再幫哥哥曬花？」

　他本想應聲，卻雙手一軟。傷寒論碰聲，落進那滿地桂花裡。

　花香滿溢。

　（接下篇－－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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