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

上课和下课的铃声叮叮当当，像大正明治时代要手工敲的钟一样，吵人又不一定准时，更遑论什么奇奇怪怪的杂音和广播系统的不灵敏了。每一天每一天的度过，时间在每一秒每一秒中倒转再相加，蔓延在我大脑里的一切宛如洪水，连带着空间的变化，一起冲走了我颅内还剩的一点东西，只有一颗石子还在脑子里滚动，既不会跟骨头碰撞发响，又不会冲撞脊髓。

不过说来，今天应该是要排练的，就好像昨天和明天一样。

昭示着长夏已完的凉风徐徐刮来，吹的整个下北泽的电线杆沙沙作响，连带我蓝色的长发，也被吹拂起来，飘动，宛如蓝色的旗帜一样。

Starry的招牌还悬挂着，红蓝相间排列的灯泡闪着红蓝相间的灯光，阴影里的楼梯阻碍人通向阴影里的推拉门，喧嚣里的livehouse掩盖着喧嚣的思绪。我的双腿好像有点不听使唤了，先去灌杯咖啡让它能润滑润滑吧。

走到贩卖食品饮料的柜台前。

“你好。”

弯下腰捣鼓着什么的红发女孩听见我的呼唤，站起来，面对着我微笑，但随即她愣住了。

“呃，你好，我想来一杯咖啡。”

“那个……”

“怎么了？”

那眼神怎么奇奇怪怪的。

“不，没有。您要咖啡吗？”

果然是觉得我很像她以前认识的人吧。嘛，毕竟我长得这么漂亮，弹琴弹贝斯都可以，肯定会有很多人会觉得像他们以前认识的人的。

“是的。”

夏天似乎也被我浪费了，我花了25个小时在家里寻找贝斯，但什么都没有……是被我扔掉了吗？

“您的咖啡。”

红发女孩将装着咖啡的纸杯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杯子，晃了晃，看着她拿出手机。

“这咖啡很香呢。”

由衷的赞叹从我的嘴里吐出，我打开纸杯上的小盖，嗅着里面传来滚烫的气息，裹挟着咖啡豆的香味，浓郁的苦香，又与汉方药绝不是同一回事。至于贝斯什么的，以后再去想它在哪里吧。

“是的呢，我们店长精心挑选的。”

头也不抬地跟我回话，跟男朋友聊天吗？还是女朋友？感情真好。

我转过头，举起脚步，沉重的落在地上，完成转身。目光聚焦在台上，这回又不知道是哪个乐队了，唱的歌叫什么也根本听不出来，脑子里更是嗡嗡嗡的响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低下头，举起杯子，大口吸吮着细微盖口之下的咖啡，将它们还炽热的液态身体全都吸入嘴中，感受着那股热忱，让眼泪缓缓的积蓄在我的眼眶里。

真是太烫了，应该让她加点冰块进去再端给我的。

松开嘴唇，舌头和口腔在闪耀……闪耀着奇怪的白光？一阵一阵撕裂的感觉不停地在它们的上面绽开，又不像是闪耀光芒了，而是在快速的切换着幻灯片。

妈妈会来催我回家吗？

灯光也暗淡了下来，随即是一道紫光从我背后射出，照在舞台上的C位。为首的酒红色双辫女人瘫着一副脸，引得台下的人都在说话：

“好奇怪的表情啊……”

“不该很开心吗……？”

为什么玩乐队，站在C位就一定要开心呢……

迈步走到圆桌旁，放下我的咖啡，再将右脚的鞋尖踮起。然后让它在我的左脚左侧顶着地面。这样子也许会显得我酷炫。

那女人开口了，唱着我还是听不清的歌词，吉他倒是弹的很好，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那个人应该叫……

波奇？

但是好像想不起来是谁了。

“嗡嗡”

长裙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伸手拿出来，划开锁屏，低下头。

这是……

“早点回来，你的大脑刚做手术。”

是妈妈啊。

但是这里好像也挺有意思的，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下北泽那么大就走到这个地下室livehouse了……

“我知道……了……十一点就到家。”

确认发送后收起手机，我抬起头，女人挤出来了一个比酒瓶logo还要难看的笑脸。

像酒瓶logo……

“接下来的曲目是……”

女人愣了一下。

“……《那个乐队》”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呢……

“嘿！”

“……啊！”

我猛地回过头，黄色单马尾快要垂到地上的少女在我面前微笑。

“凉！”

“虹夏啊……”

太好了，是我认识的人。

“一起看livehouse演出吗？”她好奇的看着我。

“嗯。”

我伸出手，她闭上眼微笑，也伸出手，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掌。我把她温柔的拉到身边，一股浓香传入我的鼻腔里。

“好好闻。”

“是香水哦。”

回过头，灯光又暗淡下来了……真是的，这个乐队在干什么啊……

有些烦躁的将左脚放松，回归原位，虹夏的手也在此刻松开，伸向我的头上，挠了挠我的头皮。

“干什么……”

有点舒服……

“看你不舒服，给你舒缓一下。”

“好啦好啦……”

真是调皮的女孩子。

“嘛……”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搔痒，头皮发麻又放松，身体在不断地颤抖，发热。她在挠整个头皮……好舒服……

耳边忽然被吉他的震响刺破了空气，我睁开眼睛，一个顶着白色泡沫箱子的粉发女孩正在激烈的弹着看起来已经要包浆的吉他……甚至型号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了。

“好厉害呢。”虹夏感慨道。

“很有水平，就是……听起来太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弹奏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谁呢？”虹夏侧目看着我。

“嗯……是……”

奇怪，根本就想不到长相，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

“是……波奇。”

“听起来像是狗的名字哦。”虹夏意味深长的拖着尾音。

“我没骗你。”

轻轻嘟一下嘴以回应身边的人，我的双目却紧紧的盯着那双手，单独的solo可以说是……无可挑剔，堪称天才与长年刻苦训练的完美结合，缺一都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吉他慢慢停息声音，架子鼓的声音随即响起，我瞪大了眼睛。

“好……厉害……”

作曲完全就是天籁。

“那个乐队，所唱的歌曲……”

“……对我来说，就好似高亢的笑声……”

歌词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跳起来……

“欸，凉？”

“……什么？”

“你不舒服吗，脸红了……”

啊……脸上确实像烧起来了一样。奇怪，这首歌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那个乐队，所唱的歌曲对他人来说却是心灵慰藉……”

“演出效果真是太棒了呢，想知道他们乐队是怎么写出这首歌来的！”

“我听过这首哦。”

悠悠的一句话，让虹夏的目光马上聚焦到了我身上。

“欸！真的嘛！”

“当然啦。”

我轻轻咧开嘴看着她，那种崇拜的眼神是无法掩藏的，真是一种偌大的享受感，完完全全的把我包裹起来……

“一会就去问问他们如何？”

“好啊……！”

虹夏开心的抱住我的手臂，我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黄发。

“感谢各位……！”

热烈的鼓掌声淹没了整个室内，我带着虹夏快步向前，走到舞台的边上，看着留酒红色双辫的女人。

“你们演出得真好……我可以翻弹这首歌吗？”

女人闻声，低头，看着我的眼神几乎凝固住，但嘴巴还是微微的开启：

“啊……当然……可以了。我叫广井菊理，一会我们要去吃饭，你就跟我们一起吧？”

我开心的咧开嘴：

“哦……！太好了！”

女人的眼神凝固殆尽，只是盯着我。我歪头看向虹夏，仍然笑着，伸手抚摸起她的脸颊。

“我一会就给你弹这首歌听，虹夏，你要好好听哦。”

“嗯。”

我把脸朝着广井，收起笑容，迈步登上舞台。

“那就承蒙您多照顾了。”

“啊……没有。没有的。”

她带着我，迈步走到准备室内。粉发女孩在室内坐着，抱着那几乎包浆了的吉他，低着脑袋，泡沫箱子完全盖住了她的头。

“那个女孩……？”

广井方才放松的眼神马上如针一样刺向我身上，引得我一阵一阵的不适，我连忙低头跑到粉发女孩身边，轻轻揭起那只箱子。

“你好……”

“啊……”

她抬起头。

“啊……！凉前……”

“波奇！”

波奇……

原来广井的乐队里面也有人叫波奇吗？

“呜……你是谁？”

粉发女孩方才亮着的眼神顿时黯淡下去，发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是……山田凉。”

“山田桑。”

女孩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我。我摸着虹夏的脑袋，看着她。

“这边这一位是伊地知虹夏，来，虹夏……”

“你好……是小波奇吗？”

波奇的眼神里浮现出困惑，广井此刻走到了她身边。

“她还有点怕生，等熟悉了再介绍也没问题的。”

“啊……”

我侧目看向虹夏，失落写满了她的脸，又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的……”

我也只好回过头看着二人，站在桌边的波奇将琴慢慢塞入桌上的包里，广井则拿着一支烟，只是望着眼前。

这两个人真奇怪啊。

“干杯！”

“这次演出真是太棒了……”

虽然说是庆祝，但也终究和我没什么关系。结束之后，广井凝重的看着我，还有我身边的虹夏。

“凉。”

“是。”

“你还没想起来吗？”

想起来什么……？

“现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

对，确实不是那样的，如果大脑里一直空空荡荡的……

“你有什么证据……”

“虹夏早就死了。你不是知道的吗？”

“你在说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被这话吓了一跳的虹夏，那脸上的温度，皮肉，怎么会造假呢……

“她死了……！你在自己家里躲了这么久，总算愿意出门，做完手术了你的记忆也该恢复了吧！”

广井……不，广井菊理……

“你今天……没喝酒吗？”

“早就戒了。”

将香烟叼在嘴里，广井厌恶地看着我。

“我已经叫小喜多去呼叫出租车，这会应该要来了。”

“但是，虹夏……”

“她做手术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

我愣住了。

“什么手术……？”

“……”

一对硕大的白灯朝着我俩开来，过几秒，装着灯的车停在了我面前。

“上去吧。”

广井打开车门，我与她同步拉开车门，迈步坐了上去。

“冷静一下吧，广井小姐……”

“喜多。”

我从副驾驶座回过头。

“虹夏到底在哪里？”

此刻身边的虹夏早就消失不见，我感到腹部一阵一阵的绞痛。

“到了地方就知道啦……”

我回过头，慢慢的垂下脑袋，长发也可怜的跟着我一起垂了下去。

“你们去墓园吗？”

“对。”

“真好啊，半夜扫墓……”

我捂住耳朵。

我早就去过无数次的墓园和墓地，还有看了无数次的墓碑。

“……”

夏天早就已经结束了，彩虹也不会再回来了。

“理解现状了吗……？”

广井走到我身边，没有那股熟悉的酒气，也没有我熟悉的触感，只是两个人并列，相谈着事情。

“我……”

“别太任性了。我还要照顾星歌，如果你作为她的恋人也要……”

“……”

大概一个月前因为恍惚在墓园门口被车撞，头部严重受创，那份病历一直都放在我的书桌里，妈妈也全身心地扑在我身上，免得我再出什么事情。

“广井前辈……”

“怎么了？”

广井回过头。

“凉前辈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默然的点点头，广井叹息着，搀扶着我的身子，转身。

“那就拜托你摆放好祭品了，我先送她上出租车。”

喜多点了点头，迈步走向我的身边，我和广井朝前，走过墓园的石子路。

“你很喜欢她。”

“不喜欢的话也不会出车祸。”

“你们想过结婚吗？”

广井愣了一下，但还是不管不顾的继续开口：

“或者说出国度蜜月？”

“日本的法律还没有那么先进到……”

我低下头。

到墓园门口了。

“我和她一共就没做过几次，也没有公开这段关系……是不是很失败？”

“……也许。”

抬起头，侧目看，出租车从路的尽头驶向另一边的尽头。

“车速好快。”广井抱怨道，站到人行道旁，挥手。

“没关系的。”

也许记忆，时间，空间的错乱都没关系。但我不能没有她，哪怕是幻影的消失，那也不可能。

乐队少了核心成员从来都不完整。

“广井。”

“什么……？”

车快速地驶过来。

“我很好，请照顾好其他人。”

那就发挥一下我并没有的运动天赋吧……

起步，

弯腰，

加速，

助推……

汽车已经进入了我跑出去刚好能撞上的范畴……就算我数学不好，也显而易见。

那就，稍微让自己，永远的休息下去吧。

“凉——！”

“吱呀——”

飞速奔驰的感觉被大腿和腰部传来的剧痛取代，旋即，脚底的触感也消失了。

好痛。

好晕。

血液在往我大脑涌聚。

夏天就这样结束了……我不甘心啊。

永远的夏日才更适合我。

一道凉风急急的吹过来，我的身子重重的砸在地上，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疼痛席卷全身，但还是……让人感到轻松。

就这样子……

让夏天永远都不会完结。

一切都沉寂下来。

我在生前的歌声会传到哪里去？

……

夏日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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