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腿脚稳稳当当陷进热泉，滚烫的热量就烧得皮肤大片通红，这令舰长莫名其妙想到了希儿，想到了布洛妮娅，因为女生洗热水澡的温度似乎总是比男生要高点，不过现在，这俩小子怕是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人了吧。往日画面因神经的放松在脑中徜徉，争先恐后的光景犹如走马灯似的闪过，他沉浸在热意的包裹里，手一抬腿一抻便漾起阵阵涟漪，毛孔张开血管收缩，心率也跟着躁动起来。

舰长双臂展开撑住身子，抬首望月，那明得好像能涔出水的月近在咫尺，星光也是，星河也是，他望着它，明晃晃的月水泻得人满肩光辉，淆风伴墨浪卷起汩汩潮气，湿濡感的裹挟里明净夜色似乎也因幽香的弥漫而醉了，他望着望着，不自觉舒服地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身边扑散而来的水波轻晃身躯，好像听到莺莺鸟语，千啭百啼，身边佳人媚眼如丝，不知何时泡在浴池里。

“丽塔......”

“是我。”

月首低垂白絮纷飞，充斥风雪的冷意时而吹拂扑散灼热的潮气，缕缕幽香入鼻，冷与热的交织予人有种不可言喻的情绪，身旁好女相伴，若有酒，那好一个恣意。隐隐漫进的眩晕感伴着身子浸泡热水太久而上升，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太久没泡澡了，迷蒙眼前的浑浊让他晃了晃脑袋，谁知身旁娇人从漂浮过来的小木盘上领出一壶酒，为他斟满一杯，给自己酌满一杯，举手投足间，身上抖落的是月，再看，还是月。

“我觉得您想喝酒了。”她道，在他接过后一口下肚，然后重新满上杯盏：“顺带一提，您该刮胡子了。”

“是啊...留的也不短了。”都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碰杯，对饮，辛辣入喉，醉意如期而至：“哎你说，我们跑这么久来是干嘛啊。”

丽塔耸了耸肩，然后杯盏又满，说：“谁知道呢，话说现在这时，我们不该敬点什么吗？”

酒局似的一句话让他醉眼陶然，伴着彼时汇聚而成的记忆凝结昔日的欲望，当星河的轨迹陷入一片斑斓的永恒中消失不见，似催促似提醒更似暗示的话语让过去不知为何感到充实的原因水到渠成。他甩甩脑袋好像为了醒酒，然后下一秒，眼波缱绻，仿佛一场美好的缠绵。

他抬手，跟她碰了一杯，然后止住，声音清楚，语气充足，话里行间的污言尽是对她的感激：“敬你，我纯情的婊子，丽塔·洛丝薇瑟”

她愣一下，随之眉头一挑，兴致高涨，心领神会地回应道：“敬你，没用的处男混蛋，我亲爱的舰长大人。”

然后酥酒下肚，滑过肠胃灼辣的感受回味无穷。他们一杯又一杯的对饮起来，直到明月下坠，直到星盏明辉，壶里的月才消失了无痕迹。嘴里滋味蓬勃发醒，耳边声响磅礴浩荡，鼻前的幽香渐渐淡去，眼里的缱绻已被一种明确的冲动替代。他接近她，微微弯腰，而她没有推开她，承受着他的重量。温腔喷薄的热雾衔有酒香，醉了整条河流，他与她四目相对，眼里蕴含的，无非是欲望，心知肚明无可替代的欲望。

“丽塔......”他轻唤，眼里噙着的是水而非泪：“感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呢。”她明知故问，小声说：“这是你应得的，舰长。”

话语落地，美好的感受错落心头，明晰的热量清楚地冲昏大脑，他们深深吻在一起，心中膨胀的欲望是从未有过的强烈，分不清是对肉体生理的发泄，还是找着了那份野心的幸福。水声和着水声，腻味的甜蜜交缠于两人唇齿，一起一伏间，水音绵密，身边是水，眼前，还是水。

“丽塔......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他口齿不清地呼唤她，换来那人温柔的包裹，柔软重新贴上，粘稠的津液一遍遍交换，等到分开时，是她先一步夺得了话语权：“您要陪我去吗？”

“是。”

“很累人的。”

“无所谓，”他说，粗糙的大手捧住她的脸颊，喷出的吐息携着酒的味道，让她无力推拒：“让我陪你完成点什么吧。”

“那您的呢。”

“它已经满足了。”

“是吗......”她长吁口气，然后抓住他，耳语道：“那作为感谢，就帮你洗刷一下名号吧。”

她说着，感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神情宛若野狼，凶狠、饥饿，迫不及待地将他扑倒，陷入深不见底的池泉中央：他们之间没有爱并不代表两人不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寻欢作乐，而那夜过后，她再也无法叫他处男了，因为他拜她所赐脱离了这个标签。隔日，斜阳初醒，他们默不作声地回味着昨夜水涨船高的情绪，臆想放纵不齿的呻吟，隐约间嘴角抹上笑意。

“丽塔，你想去哪里。”

“是吗，让在下想想......”她眉头一挑，神情似笑非笑，一分钟的思考后，笑说：“让我们再来一遍吧。”

于是往后的日子，舰长确信那真的只是一场折腾人的往复的循环：他陪她把之前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只是看到的光景截然不同，不知是否是她表明心迹的一种方式。那炫目的火红熄灭漾荡掀起涟漪阵阵的夜海，不再辛辣烫喉而是温和丝滑的酒，不清楚繁叶到底是樱花进化还是退化来的，芽衣琪亚娜和西琳希冀的眼中的平静也变得淡漠而隐秘，还有符华的乡，德丽莎布洛妮娅的漫画书，幽兰戴尔自律的作息，伏特加女孩渺小易懂的愿望，她似乎是带领他把这些又走了一遍，走的缓慢而仔细，直到后来舰长走不动了，再回过头看，发现那段时间往复的生活与其说是折腾人，不如说是场享受。

这期间自然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他们学会了体贴对方，不单单只是肢体的行动，语言上的肉麻情话也学会不少，虽两人都不清楚到底是对方刻意为之还是从那晚突然开窍，但总归不是件坏事，因为他们能明显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躁动，逐渐膨胀。

他和她一如既往又好像不是一如既往，脸上的皱纹、头发的白丝，器官的疲惫，身体的衰竭，还有头脑的愚钝，各种各样的小变化都提醒着迄今为止的岁月在两人身上刻下用力走过的痕迹，他们该休息休息了。而不久后，不止是年龄的上涨，还有对彼此的关心，这对奔走了十四年的男女，终于愿意停下脚步了：他们知道自己老了，对方也老了，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走了，便稍作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一天夜里，在旅馆里过夜的两人突然想回学院看看，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是想法的对答。那夜，她帮他刮去胡子，数不清是第几次了，因为男性的胡子长的总是很快，因为从做爱的那晚开始，她就不允许他的胡子超过自己对他的印象了：那张成日摆着副苦瓜脸显得阴郁无求的英俊脸庞在她的手法下容光焕发，为了消盖时间在他脸上的痕迹丽塔不留余地的把自己任职女仆十二年来的技艺施展在这张越来越叫她火大的脸上，可当她觉察自己居然对他心怀怒火时，转而被一种幸福的释然淹没。

她明白，即便这人对自己确确实实没什么感情，但自己对他早已产生了别样的情愫，她爱他，虽然不像小说那般死去活来，虽然不是电视剧电影里那般信誓旦旦一辈子，但她爱他，她不会说，因为仅仅自己意识到这点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难为情了。

她看着他粗糙的面庞，看着年岁残留他脸的痕迹，看着看着，没想到他忽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里，她放下刮刀，然后用毛巾擦了擦他沾着肥皂沫的脸，垂首，死死吻住他的唇：那在心中徘徊的酸楚和痛感是因为什么，那明晰的热量和温水般舒适的感受又是因为什么，丽塔扪心自问着，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她已经四十了，头脑早就不是以前那般对任何事都清晰深刻，现在脑中保存的所剩无几的记忆，都是对他的回忆。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忧郁他的泪，他各种各样的举动和揣摩而出的心思，至于昔日脑海里尚未老去的好友，她已经将她们不知不觉舍弃在零零一隅，有点难找到。

“丽塔......”舌唇分离，他轻语，略显沧桑的嗓音令她欲泣：“我老了，是吧。”

她微微颔首：“嗯，跟暮年的老头似的。”

“你也是啊......”

随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她重新拿起刮刀帮他剃胡，他重新享受她熟练温柔的技巧，气氛温婉，沉默震耳欲聋。隔日，他们回到了暌违数年的老家，看到这里的样貌跟离开时一样毫无变化，莫名地放了心：他们依照泛黄的记忆推开了德丽莎办公室的门，这位已经把烟当成唯一消遣的萝莉老妪看到的霎时先是愣一了下，紧接着熄灭了刚点燃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在一个飞扑扑进男人怀里，他笑着把他放下后赏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得他摸不着南北。

“这一巴掌本来是给丽塔的。”她嚷嚷着，瞪了一旁看好戏的老女人一眼：“但既然你接住了我，那就你替她挨打。”

“您不讲道理啊......”

“你把自己的职位丢了的这五千三百天全是我帮你处理过来的还说我不讲道理？！”她险些就要破口大骂出来，眼里的火光熊熊燃烧：“我不把你踢出去就算好的了！赶紧给我滚回岗位上班并且截止你退休都没工资！”

内心苦笑着的两人默契的看了对方一眼，因为他们上次回来时跟德丽莎承诺自己会尽快回来上岗，但谁知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便也把本要说的感激涕零的话给咽下去了。半百老人站起身来，朝着这个七旬的老婆问：“那我退休后有福利嘛？”

“有，郊区送你套别墅每个月再给你六千块的退休金行了没？！”她说：“这是你卧室钥匙，丽塔也是”

接过，舰长和丽塔笑着离开了，他们本要是匆匆看一眼就重新回去来着，不过现在看来是走不掉了。两人在熟悉又陌生的走廊上走着，穿成一串露珠的似的窗户外学生们刚打下课铃正陆陆续续从教学楼走出，他们推门踏进时隔不知道多久的老房间里，这里干干净净的，一看就知道经常派人打扫，德丽莎大概率是把那句被他们遗忘的承诺铭记在心里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是为了什么打扫吧。想到这里，他们笑了笑，笑自己不争气，然后关上门又推开门：隐隐眼熟的办公室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丽塔。”

“嗯？”

“我们还得在这里待多久。”他问，斜视看向她，黯淡的橘红色眼眸如水汪澄澈：“要不要待一辈子。”

“谁知道呢。”她在心里衡量着，心里的答案暂且还是难以说出口：“总之，您先把债务还完再说如何。”

他不经意地笑了出声：“不过，脑子都昏成这样了，还能干多久呢。”

“干到您退休。”

她说罢，退去了，而男人耸了耸肩，凭往日依稀记忆着重处理起了能把整栋宿舍堆满的文件。半小时后，门被推开，他抬头，看到她端过来两只马克杯，一杯是咖啡，另一杯，还是咖啡。

“加油吧，还有十二年呢。”

他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情让他大喊出声，传遍整栋教学楼：“加油！”

再后来，他真的忙到了退休，也见到了多年的老友。她们一个个都脱胎换骨般让他分不出来谁是谁，而她们则笑着说她们也分不出来他竟然是以前那个男人，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哈哈大笑，饱经风霜的笑声洒满夕阳，而姬子更是多干了三年跟着他一起退休，在分别的前夜同他饮了久违的老酒。

隔日，舰长和丽塔拒绝了德丽莎慷慨的赠送，德丽莎以为是郊区的别墅离市区太远就说市中心的大平房也无所谓，不过两人还是拒绝了。他们在意的不是离中心有多远，而是觉得自己还没找到合适自己的归路。听罢的八旬老妪送别了他们，风吹来一股花香，让他感慨起了她的花香。

这时的他们都年过半百，两个尘土满身的老人在大街上走着，聊明天该往哪里去，聊着聊着，话题咻的变了方向。他转过头来问她：

“丽塔，你还要走吗？”

“您累了？”

他点了点头，没有以往的嘴犟，不是否定，而是真真切切地承认道：“我累了，想歇了，所以...抱歉，我没办法陪你走下去了。”

“两步也走不下去了？”她笑着问道。

“不知道，试试呗。”

于是他重新迈开步子，发现走的艰难而缓慢。他带她走了六年，而她以更长的时间消磨着他的精力和耐心，让年龄过大精力远不如前的男人不得不摆手投降——夕阳西下，一颗眷恋的心永久停留在不知名世界的一角，那时的他已不再纠结过往的岁月，不在乎很久之前未得到的欲望，也忘了什么是野心。他停下脚步转头眺望残阳，日暮雾霭染红了半边天，送来鸟雀悠远的啼鸣，一池粼粼波光中央，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潮，她节奏慢了半拍的转过头来，对他笑了。

“您可是说好要陪我逛到满足的啊。”

“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他同样笑了：“作为补偿，我把我的退休金给你。”

女人摇了摇头：“我不稀罕，所以作为回报...让我留在您身边吧，因为，我也确实累了。”

“是这样啊......”

“是啊。”

他说过，他们之间根本不会产生爱，但不代表两个在兴趣兴致性格娱乐等诸多方面的老友不能厮守终生：他们之间没有爱，因为他们的关系早已跃出了单纯的‘爱’的概念。这个随他半生的女人在陪伴的中途第一次感到了满足，无与伦比的充实感让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彻底跟他绑定到了一起，无言相伴。至于男人，他早早心里承认他嘴硬的谎话了，没有爱是不可能的，但不仅仅只是爱，跟对方在一起的满足、平静、温暖，内心逐渐生成的各种各样的畅然情绪令他弄清了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年轻时的话如今要在年老了偿还。

他享受了她的照顾，她的关怀，她的善意，她的好心，以及她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若自己熟视无睹，那跟流氓有什么区别。即便他不在意别人说他流氓，不过被冠以一种印象或标签，还是很不舒服。这两个人生道路互相陪伴三十一岁的人，此刻终于迎来终结。

远方升起一缕炊烟，柔和而甜腻，将火色的天光烫开一个洞。

“丽塔......”

“我在。”

“你觉得哪里适合休假。”

她思考了一下，眼里闪烁异样的光彩：“你。”

。 。 。 。 。 。 。 。 。 。 。 。

之后的日子静如一潭水，摇摇摆摆从桌堂弋开描绘两人平静的生活状态。他们不再前进了，因为岁数的高龄和消磨殆尽的精力已经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依然有时间央求德丽莎抽出点空闲开飞船陪他们看完这个世界的万水千山和风土人情。坐在空中向下望远，人们如芝麻大小，房屋如豆粒光滑，两个暮年老人一前一后坐着，不时站起身去看另外一边的风景线。

这庞大而愚笨的景色时而湛蓝时而昏黄，时而浓白时而飘然，靛紫的深空将无数繁星绣的高远而明亮，他们与它们近在咫尺。好不容易得闲一天的德丽莎则一边坐在驾驶座上通过后目镜看他们一边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们，然后等到肚子饿了，便把飞船切换成自动驾驶，于星的海洋遨游半晌后降低了高度，找了一片广袤的平底降落。

他们随她走出去，映入眼中的千帆鼓点，飘逝耳边的鹤唳风声，漫进鼻腔的干净清新的滋味，以及手边温暖的体肤让他们感到自己如此真实的活着，不禁哑然失笑，看得一旁从飞船里搬运食物的德丽莎满脸疑惑。可她也不愿打扰他们，不经意抬起头，天上璀璨斑斓宛如琉璃，透明澄净而繁华，它们好像会轰然间坠落而来，又会悄然飞逝，在这尖酸而刻薄的一望无边的草地，在激情四射的风力，这位八旬白发老妪难得放弃了口袋里的烟卷深吸一口风的味道，然后也是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窃笑起来。

天冷了，夜深了，夺目星空如珊瑚群，映着色彩奇异的海螺、牡蛎壳、贝壳以及让他们看不过来的形状，在梦影般游移的摘下夜纱的纷繁泡沫中，星空同绿草闪耀，星光音律轨道徘徊在人们的诗歌中。他们生了火，架口锅，从保温袋里拿出乱七八糟的食品放锅里跟麦麸似的搅了起来，一旁裹着毯子的两人在内心不约而同的想这个气量小的小鬼是不是想吓唬他们，直到她把整口锅近熬干，杂七杂八的食物和着调料与香料的味道犹炊烟升于天际时，才意识到这家伙是真的不会做饭。

“行了，吃吧。”

她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脸上沾有灰，翠绿的眼眸在夜里泛着光泽，宛若翡翠。这让丽塔压抑不住内心失修已久的萝莉控属性笑着摸摸她脑袋，干瘪的手脆弱如蝶翼，使另一边没有反抗，等她痛快后才满眼恹恹地把碗筷递过去，而两人接过，很自觉地说了句“谢谢。”

“......没啥好谢的。”她淡淡道：“话说，你们还喝酒吗？”

两人相视一笑：“当然。”

手中的热量于夜空飘逝，黑夜盈满泪水，大海汹涌地摇摆一片韵律的波涛，缤纷气泡下是麦色的酸苦，酒花扑腾扑腾地冒着泡，滴洒在被夜露压弯腰的野草上。三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在短暂遗忘了年龄和身体机能的劳累，仿佛回到年轻时和上司学生同事聚会碰杯那般，手边是菜，手里是酒，身边，又是友。如此真实，如此融洽，耳边漂流的痴迷，面庞灼热的呼吸，热气腾腾的饭菜尝起来并不刻薄，天上，空中，星斑同河流翻涌，夜风与星轨脉动，流光剪影间身边是一片海，再看，还是海。

“是说...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去旅游？”

她问，而对面摇了摇头。时间已改变太多，身为人类种的他们再也没有那般精力孜孜不倦地流转一个又一个世界，不论丽塔的能力还是舰长的思考，两人都已淡忘太多，他们忘了自己当初为何出发，忘了自己中途都经过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只是内心徘徊着的一种热情似火的满足感让他们记得自己未来的结果要从哪里闭幕。他们无心再游历什么了，两个在找寻欲望，或者说梦想的人在找寻梦想的途中不知不觉踏入的一片幻境将他们裹挟。而走出时，无一不是两鬓斑白，脸庞衰老，朽木的味道如影随形，他们不再是追寻欲望的人了，得到满足也退化成了婴儿，虽还有走动的能力但两人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再走下去了，他们只想活在这里，活在这个待了二三十年的家。

“不，德丽莎。”他低沉道，沙哑嗓音是风中残烛的象征，他已无法停留太久：“我们哪都去不成了。”

“呵，是这样呢。”她轻笑一声，笑自己愚钝，随后举起手中的杯盏，努起嘴，似是赞颂与哀别：“敬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

而他们同样举杯，流淌心间的感情燥热却又温顿：“敬你，不会变老的学院长啊。”

德丽莎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不仅仅不会变老的特性，也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或习惯从中作梗，她总能记得很多东西，想到什么就将它从脑海深处的一角捞出，擦亮，又笑着放回去。至于风烛残年的老人们，他们迟早会将她遗忘，沦为两个无所事事的孩子躺在摇椅上遥望夕阳沉落，逐渐变凉的风吹拂脸颊，掀起情感的涟漪，也掀起他们脑中所剩无几的回忆，使他们不知为何想到了那个早已死去的空巢老人。

她们不想这样，所以在不久后的傍晚顺着年轻时的门路摸到了一家留存时间和记忆的店里，彼时的舰长刚经过一轮洪流般的幸福的冲刷，沉浸在余韵中久久不能自己。直到年事已高的店长和蔼地拍了拍这长辈的肩膀，才将他从庞大的喜悦拉出来。他定身，周围是数不完的相机胶卷和泛黄的信封，还有一些古旧的书籍，牛皮书脊上是大写的烫金字母，他记不太清那是什么意思，不过这跟他们并无多大关系。

“您好，这里可以保存录像吗。”

“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戴着眼睛的老大叔一边擦拭古牌相机一边应道。

三言两语的交流后，他们付给他的不钱，而是一个极具别样意义的物品——陪了他一辈子的刮刀。这似乎是他们门店的宗旨：保存记忆，自然就要同等的回忆交换。很残忍，却也真实，叫人不得不感慨火热的曾经。如今这柄对他而言已经没用了，因为不知是年龄的上涨还是身体机能哪里退化的原因，他的胡子生的很慢，而她也快拿不动那刮刀了，颤抖的手在舰长心中反泛起一股清澈的忧伤，他早已享受不到她朽辣的手法，也无了再去刮胡的心思。

“好了，那么...先说一下你们想留的话吧。”

店长架起一台摄影机，对面是恣意闲散却眼泛泪花的坐在一条凳上的老夫妇：对经营了这般古怪的店面近三十年的男人来讲，摄像机里投射的似乎不是两个步履蹒跚的老头，而是一副漫无边际的画卷，他们身上发散的浓郁的墨水味和朽木的味道漾起他心中疑惑的涟漪，他想，这在荒凉且冷落的世间，具有如此醇厚味道的老人真的还多吗。

对方当然没注意到他怅惘的神情，只是把脸对准摄像机，你言我语的说了起来：从夕阳落日到星月浮泛，他们不留余地地把脑中所有能记得的事都讲了一遍，关于从前，关于现在，关于以后。在过去，脑中唯一有印象的是泡温泉那晚流连忘返的美好；对现在，他们不自觉说起了德丽莎这个人；而以后，其实两人并不抱太大希望能记得多少，这两个在一起缠绵了近乎半个世纪、活的通透却也狭隘的愚人，他们并不津津乐道往日的光辉。因为清晰的回忆已成负担，从哪一段起，何时落，又在哪个瞬间忽然浮现眼前，他们无心在意，只觉得眼中，有对方就够了。

纪念照片或录像某种意义上是种遗照，是留存世间和时间的证明。两个小时，他们说了太多太多，直到脑子里的画面再榨不出半点，才落寞的笑了笑，结束了这般好笑又显得可怜的对话。而一旁的店长孙子甚至都嗦完了一碗面，摄影机里的底片也换了又换，不过这位老人并没有问他们要多余的物品，只是单纯提醒了一句‘记得明天把东西送过来’后问了两人何时送去的日期。丽塔正思考着，旁边的舰长小孩子似的豁然笑了起来，说：“等我死了的那天。”

老人愣了一下，应了句：“行，不过如果送不到人手里，那我就自己保留了。”

“没关系。”

回家路上，两人把这件事聊了又聊，忽然回觉似乎正是因为有太多像他们这样把日子定的太晚而只能店家自己留存的人了：时间如白驹过隙，男男女女不论年老还是年轻，对自己似乎都存在太大信心，年轻时许下的海誓山盟不全都得以实现，而老去后想要回味的蠢蠢欲动的青春，才发觉自己早就把那些躁动青春时节的活力给丢掉了。把昔日显得多余的碎屑抛弃，眼下的只余如长夜漫漫无边的生活日子。丽塔说过，回忆是弥足珍贵的，回忆因会被忘掉而显得珍重，也会因过于清晰而显得残忍。老去后人们念叨的是什么，从包包球鞋或电子物品变成了宝宝风景或房钱，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老着也慢慢蜕化着，年轻时叨唠的梦想或理想到底是否视线或许他们本人也不知道。

人向往自由但终生都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束缚，没人能自由，所有人，不论能耐多大还是会被什么东西缚住，承担其重量辽无边际地活下去：他们也不例外，两个走过无数世界人生精彩程度丝毫不压于名人获得什么世界级的重大奖项，可他们忘了。而那柄伴两人多年的刮刀也即将作为筹码送出，茫茫世界里，他们除了那个古朴的小家，还剩什么呢。

“丽塔...”他像是失了神，轻唤身边的伴侣：“我们能活到那个日子吗？”

闻言的她本是想笑，却不知怎的笑不出来，等到话语诉诸口，声音不是彼时的平淡，她近乎是哽咽的说：“您忘了吗......您的死期才是那天啊。”

“啊...对啊，是啊，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怅然若失道，脑中的光景褪了色，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给说完了，不管微小的秘密还是跟她同行的十四年，以及直到退休前的十二年里所发生的的一切他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以后的不清楚的日子。他希望自己还能看到当时自己的表情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显然已经不可能了，他不会把日子更改，他会死去，带着昔日的记忆一同死去。正因如此，他才希望她能活的更久点，把那些逝去的日子念给自己，即便自己都已经听不到了，即便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念点什么。

“哈哈......笨蛋。”她不自觉的扭过头去，把滴落的泪献给霜华的水：“舰长大人......神志不清了呢。”

“是啊......”他哈哈笑着，衰朽的气息飘漏，逆光的阴影遮在他的脸上：“笨蛋，我一直都是笨蛋。”

说着，他伸出手去抚摸丽塔绵软的白发，她已经留得很长很长，甚至都落到地面了也没剪过，让他不得不帮她把头发扎的厚厚一捆，脑袋沉的要死。他深情望着她，凝望她朽迈的脸庞，情不自禁闭上眼，脑海中那个优雅怡人，幽默腹黑的女仆小姐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头白发，双腿衰弱，佝偻着腰蹒跚步履地走向晚霞的老婆子，她如此衰老，如此真实，脸上的慈祥和温柔让他落泪。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嗫嚅道：“丽塔......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舰长，”她说：“我也在陪你的同时，自己也很开心呢。”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隔日中午，他把刮刀送了过去，回来时已是日落。她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他笑着说‘秘密’。

再往后几年生活一成不变地进行着，底片送来的前日他乘着日落回到小小的家里，还拿着两包薯片问她吃不吃。她接过，同他躺在摇椅上享受吹风看起了日暮：晚秋，他们享受着又温又软的凉意，斜视一旁抖落枯叶的枯枝，待风将最后一片叶子摘落，舰长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好似睡着了一般。而丽塔一言不发地吃着袋里的薯片，膨化食品的油分让她有点头晕，但仍一片片吃着。如今的她还是改不掉喝咖啡的习惯，虽然咖啡的效力对她已经没用了，但嘴里绵密醇厚的苦涩总能让她想起很多，即便这太多太多都是跟他有关的。而往日常打交的少女们的脸，早已蒙灰，被丢在孤零零的一星。

她吃着吃着，忽然发现吃完了，再扭过头看，他已经睡着了，鼻息带起身体的抖动，让薯片包装也跟着抖动。她笑了笑，起身回屋里给他盖了层毛毯，便回厨房做饭了：因为手脚的老化不允许她再以公主抱的姿势把他抱回屋，也没力气拽动躺着一个人的摇椅，她只得用朴实无华的方法维持他的身体状态，等到做完饭把他叫醒。

天边，夕阳远，暮霭落日无限，她心中的情感同样无以言表。桌堂上的摆钟停住，发出刺耳的鸣音，她擦干手准备叫他吃饭，却发现他睡得太熟，已经叫不醒了。于是沉默，于是呜咽，于是落泪，于是接受离别，这个陪自己半个世纪的男人，如今终于在平静的浪潮中离去。

丽塔从后面环住他的颈脖，感受着爱人尚未散去的体温，他粗糙的皮肤和坑坑洼洼的脸让她明白，自己印象里的那个年轻人早就不在了，自己的回忆也将随她逝去——她睁开眼，天黑了，菜饭的香味顺风扑来，街道空空荡荡没半醒人影。她下床，从床头柜里掏出一把老式左轮，这是德丽莎送给自己防身的武器，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死期。

她刚填上子弹，门铃响了起来，她疑惑着打开门，进入视野的是一张隐隐熟悉的脸，她问他哪位，那人回答说：“您忘了吗，七年前您在我们店里留了录像带，那位先生说等自己死后再送过来，我刚接到他的消息所以来迟了，抱歉。”

她沙哑地笑了笑：“您还真准时呢。”

“招待不周，失了诚信，希望您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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