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陸家嘴。這座快節奏的城市伴隨著溫度的回升愈加繁華熱鬧起來，陽光照在不遠處高樓大廈巨大嶄新的玻璃幕牆上，迷幻得有些不切實際。我躺在辦公室一角的靠背椅上，旋轉著手中有些沉重的鋼筆，心情非常煩躁不安。

「咚咚咚。」左側，一陣斷斷續續又很輕微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儘管聲音克制得很小，但是在這個異常安靜的空間裡顯得十分清晰。

「門沒鎖，請進！」

一個比我年長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低著頭走了進來，來到我旁邊，將手中的文件雙手遞給我。是經理Sam。

「為什麼這個項目沒有中標！」我接過經理手中的文件，狠狠地將它摔在桌面上，文件在桌面發出「啪嗒」的聲響，隨後又滑落在地面上。經理渾身戰慄了一下，依舊是低頭不語，隨後從地面上拿起文件撿起來重新放回到桌上。

「對不起董事長，因為我們做的工作出了一點微小的問題……」

「微小的問題？什麼微小的問題？就因為這點疏漏，導致了我們公司沒有中標！我們前期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你做的工作出了一點微小的問題，就導致我們失去了一個至少獲得幾十萬的機會，你負得起這個責嗎！」我對著他怒吼道。

他沒有回話，只是低著頭。室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時間也暫停在了這一刻。就在我準備想著怎麼把他「請」出去的時候，一陣蘋果手機自帶的手機鈴聲在我背後響了起來。我沒有理會經理，轉過身去拿起桌上的手機。

「喂？」我站在那裡，開始講電話。

「董事長，杭州那邊打電話過來，詢問您什麼時候可以過去指導那邊的項目。」

「好，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安排行程。」

掛了電話，我看到經理已經站直了身子，但是還是站在原地，面無表情，不知所措。

「還站在這裡幹嘛？出去啊！」

「是……是！」經理唯唯諾諾地應到，馬上彎著腰低著頭腳步快速地走了出去。

待經理離開辦公室後，我繞過辦公桌，來到巨大的落地窗邊。樓下建築林立，街道車水馬龍，江對面的浦西外灘，洋場十里，風雨不改，述說著民國大陸時期的榮光和百年前的璀璨。右手雙擊著耳邊的AirPods，熟悉的音樂響起，是王菲的《紅豆》，她感傷的聲音像是在研磨一顆翡翠。我閉上眼睛，回想著這些年發生的事情，還有自己愛過的人，一幕幕如同電影一樣閃過。

因為父親身體抱恙，暫時無法打理工作，留在家裡靜養，所以父親公司就突然轉交到了我手上。當時我還在海外留學，學的市場管理。臨危受命，我心中百般拒絕，只想好好享受在國外自由自在沒有父母管束的時光，卻還是不得不被逼著回國。突然坐在這個位置上，對於年僅24歲的我來說，實在是如同一座大山壓了下來。很多人羨慕我的家庭，羨慕董事長這個位子，可是我的壓力和不為人知的苦楚，卻只有自己知道。錢可以買來一切，但是卻消散不了很多煩惱。

夜幕悄無聲息地落下來，別墅區的花園開始被燈光點亮。

換下西裝穿上家居服的我，在陽台上呼吸著花園傳來的清甜氣息。身後房間內將近二十平方公尺的空間擺放著許多我從小到大成長用過的玩具和物品，每一件都有背後的故事。回國之後，每次踏進自己的房間看到這些沒有丟棄的舊物，就感覺自己彷彿還是昨天那個孩子，長大是一夜之間的事。

接到母親的電話，我回到一樓的餐廳吃飯。燈盞璀璨，光線下每個人的臉龐都異常清晰，我卻有些乏力和昏昏欲睡。

「若尋，今天在公司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很累？看你無精打采的樣子。」母親端著碗不緊不慢地道。

「還行吧，就那樣。只是這次我們準備的一個項目沒有中標讓我非常不舒服。」我看著母親道。

「是Sam的問題嗎？」

「是的，因為一些細節出了差錯，導致我們這次的失敗。」我有些不愉快地說。

「沒關係，我相信以後還是有機會的，公司經歷過很多，這只是小問題。」

我低下頭繼續吃飯，餐廳又安靜了起來。父親的發言打破了這寧靜，也把我嚇了一跳。

「若尋啊，最近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家，可以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呀。」

「咳咳……」我被嚇得嗆了一下，飯似乎已經到了鼻腔裡。

「爸，我不是說了近幾年我都不會想這些事的嗎？」我回應道。

「但是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希望你可以早點帶回來給我們看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在古代十二三歲就結婚生子的很多，你這個年紀都當爺爺了。」

「開什麼玩笑呢，現在又不是古代。哦對了，我明天得去杭州一趟，那邊有一個想和我們合作的企業，我得過去看看，如果談成了，這是一個不小的項目。」我趕緊轉移話題。

「那好，就當是去散散心也好。」父親道。

「好的，我上樓了，你們慢吃。」我放下碗筷，起身道。其實我沒有吃太多，但是因為沒有什麼胃口，感覺已經飽了。我起身離開餐廳，往樓上走去，腳踏在光滑大理石的台階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換上拖鞋，脫去所有衣服來到房間裡的浴室，打開淋浴頭，溫熱的水很快扑打在我的身上。這是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可以卸下一身的疲憊。聞著清淡的沐浴乳的香氣，白霧瀰漫，彷彿置身雲麓天宮。洗過澡後，整個人清醒了很多，但是這次已是夜深，準備休息了。我換上絲質的睡衣，坐在床頭，手中只是干握著手機，卻沒有心思玩。心中被胡亂的情緒塞滿，雖然已經明確表態過，但是父母還是天天催促。可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再清楚不過了，和上一個弟弟分手是兩週前的事了，儘管我給他送了Switch，帶他去迪士尼樂園玩，給他買了無數的衣服，卻發現他完全被我慣壞。在問我要錢買手機而被我拒絕後，他生氣了，我也對他說了再見。這時終於明白，弟弟還是純潔一點才好，我確實是可以為弟弟花錢，但是同時也希望弟弟能夠體會到我對他的好，而不是只把我當成一個ATM。我討厭被別人操縱的感情。

滅掉房間所有的燈之後，我躺在床上遲遲沒有睡意。右側陽台外的微風穿過落地窗的縫隙一陣陣撲進來，吹得窗簾也輕輕抖動。閉上眼睛，腦中卻還是弟弟那純淨青春的臉龐，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身鮮艷的童裝，連說句話都帶著嬌嫩調皮的氣息。

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睜眼已是第二天，我洗漱完畢收拾好東西就趕往虹橋。

坐在僅有四個座位的高鐵商務車廂裡，我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這座城市慢慢消失在身後。不到一個小時，我便到達了杭州東站。

雖然在上海長大，但是對於杭州，我總是有一份說不出的感情。雖然上海和杭州距離不遠，但是上海形成的是海派文化，杭州的江南風味要濃烈很多。杭州自古就是江南名城，有山有水有寺，如詩如畫。「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西湖是杭州的靈魂，是一個婀娜多姿的女神，輕輕一瞥便是傾國傾城。生長在江南水鄉的小男生，也是一個個水靈靈的，是充滿中國式清潤氣息的代表，蘇杭的男孩，在古書中就以各種小官的形象出現，有著女子般的特質。一個個乖巧清稚，唇紅齒白，頭髮烏黑纖細，但是又有著男孩的活潑，人見猶憐。

其實相較於和別人在一起，我更喜歡一個人。因為這樣清淨簡單，可以拋卻所有因為身份而有的煩惱和禮節。穿著白色的愛迪達運動裝，漫步在陌生城市的石板路街道，耳朵被AirPods發出的美妙聲音灌滿。

現在這一首是胡波濤的《江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閒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我看到不遠處的河邊垂柳隨風輕輕搖擺，耳中鈴聲陣陣。琴鍵聲起，腦中不覺出現一首熟悉的小詩。入夢之後進入久別的旖旎江南，恰好遇上梅子熟時。雨中獨撐小舟，雨霧朦朧處有蕭蕭笛聲。笛聲清越，穿越雨朦朧，夜朦朧，夢朦朧，雜亂的人聲模糊到聽不見，但是卻是熟悉的人間煙火氣。

我走進一家星巴克，點了一杯冷摩卡，享受屬於自己的時間。放下我的包，拿出一本隨身攜帶的豎裝書，在桌面上攤開，呼吸著夾雜著嫩葉味道乾淨的空氣。

時間從指縫間悄悄流走。雖說此次來杭，工作是假，散心是真，但是工作畢竟擺在那裡，還是要做的。當發覺時間已經不早的時候，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然後趕緊，離開星巴克。叫車回到酒店，我用最快的速度換上西裝，準備去洽談業務。

無聊的飯局令我心生厭惡，推杯換盞間酒意和倦意一齊慢慢上來。我藉口回房休息，想著剩下的人也差不多該散了吧。躺在房間的柔軟大床上，我朦朦朧朧睡意上來了，這時電話聲突然響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

我爬起來，來到木質朱紅色的床頭櫃邊上，倚著床頭櫃，拿起聽筒。裡面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您好，尊敬的VIP房客人。」

「有什麼事嗎？」我有些驚疑地問。

「我們是33樓娛樂休閒中心的，趙小龍先生為您準備了特殊服務，請問您現在方便嗎？」

我頓然醒悟過來，趙小龍是我們合作企業的公關經理，今天晚上敬了我不少酒。

「哦，是嗎？」或許是藉著酒勁想要開玩笑，我冷冷地道：「可是我不需要女人。」

能夠感覺到對方稍微驚愕了一下，但是很快回了過來：「了解……我們這裡男性也有，請問您需要什麼風格和size？我們都有的哦。」

這個我是完全沒有想到的。

「可是這樣子我的資訊你們不是全都知曉了。」

「您放心，我們是專業的，客人的資訊嚴格保密，不允許被洩露出去。」

「把是不是什麼樣的都有？」我繼續開著玩笑。

「我們只求服務讓您滿意。」

「那我要小男孩好了。」我講心中的蠢蠢欲動傳遞給了對面這個陌生的女人。

「啊？那您需要多大的，我們這裡的服務年齡跨度為18到35歲。」電話線對面的女人故作鎮定看，依舊敬業地說。

「十一二歲左右。」我毫不猶豫地說。

「這……可是您知道的，未成年人不具備自我保護意識。更何況是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管其是否自願，您的行為都已經觸犯了法律。」

「那就是沒辦法了？行了就這樣吧，不要打擾我休息了。」我準備把電話掛掉。

「等等先生，可是趙先生已經把全部費用結清了，您這樣讓我們很難做。」

「那我不需要你們的服務也不行嗎？錢你們收了就收了，不用管了。」

「可是……先生，請您等我幾分鐘，我馬上給您回電話。」

掛了電話後的我有些竊喜，因為我很少和別人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服務，那還了得。也許這樣的行為會被人覺得羞恥，但是我也無意觸犯法律，只是希望有一個對象陪我聊聊天吃吃東西也好。

很快，電話聲響了起來。我從床上起來，接起了電話。

「您好，尊敬的VIP房客人。」還是那個嬌滴滴的女聲。

我帶著疑惑問道：「怎麼了呢？是事情有著落了嗎？」

「是這樣的，我們這裡有一個11歲的男孩，但是我們不能直接為您提供服務，未成年人必須有成年人陪同。否則您的行為很可能構成犯罪。」

「什麼意思？陪同？那是什麼樣的？」

「成年人是我們這裡的服務人員，她可以為您提供您需要的服務，您要做的只是點她出台。」對面答道。

「哦，我明白了。」原來繞個彎子可以避開有可能的糾紛啊，很專業。

「那十五分鐘後到，請您稍等，祝您開心。」

「好的。」我掛上電話，感覺此時此刻就像在做夢。以前聽過國內有這樣的服務，卻沒想到在這裡被我碰上了，而且聽著這麼專業的對話，感覺十有八九是真實的。果然VIP房多花了錢就是不一樣，要是別人，可能聽了我一句話就大發雷霆了，哪會有這麼禮貌的。

我到端起一杯白水，走到窗邊，欣賞著窗外靜謐的夜色，此刻已經是凌晨0點了。身後傳來一陣門鈴聲，我端著水的手不覺顫抖了一下，轉身走到吧檯邊上把水杯放上去。走到門邊按亮了房間的大燈，輕輕地把門拉開。

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生出現在我面前，她穿著一身玫紅色的高叉旗袍，頭髮燙得很精緻，踩著一雙銀色的高跟鞋，沒有穿得特別的花枝招展，瓜子臉，不施粉黛，卻眉清目秀，清麗動人。神情溫和，看起來極為親和有涵養，沒有絲毫的風塵氣息。她只是站在那裡不言不語，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不屬於這裡的人。

「您好先生，我是045號服務員。」

「呃，你們還有編號的嗎？」我問。

她微微笑道：「是的，可能這樣看起來比較專業吧。」

「那麼，我的服務要求有傳達給你嗎？」我沒有看到男孩的身影，有點失望。

「嗯，有的，」說著，她抬起纖細的手臂，把一個小男生從我視線不到的門外牆邊拉了過來，「就是他。」

令我驚訝的是，這個小男孩有著和這個女生幾乎一樣的感覺，不染風塵，眉目清秀，站在那裡，猶如一陣清風拂過。他五官立體而精緻，鼻尖小小，嘴唇輕薄可愛，一雙眼睛極為清澈，令人過目難忘。他的身材瘦瘦小小，卻又看起來很健康，沒有這個女生那麼羸弱，皮膚光滑柔嫩，沒有一絲雜質，被杭州的微風細雨滋養得十足的乾淨漂亮。

我激動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那……請進來吧。」我把門拉開，走到一旁。

女生帶著男孩走了進來，女生很輕鬆地站在那裡，小男孩則低著頭，有些膽怯。

我走到mini吧，打開房間的音響，放了一首吳鶯音的《紅燈綠酒夜》，聲音開得很低，氣氛清冷又曖昧。「紅燈綠酒夜，圍爐消寒天，談情說愛樂無邊……」這是王家衛電影《愛神》裡的插曲，也是中華民國大陸時期繁華上海的「靡靡之音」。

然後拿出一瓶紅酒，拿出乾淨的高腳杯，倒了兩杯，然後又轉身問那個男孩：「小朋友，你要喝什麼？」

他的嘴唇緊緊閉著，只是挨著女生坐著，顯得非常害羞。

「小濤說話呀，別不好意思。」她輕輕撫摸著小孩纖細的肩膀。

「可樂要嗎？」我問。

這次小孩終於點了點頭。我把拿了罐可樂出來，把紅酒和可樂一一遞給他們。我坐在他們的對面，看到女生倒是十分安靜嫻雅。

「你是孩子的什麼人？」我問。

「我是他的姐姐。」

「親姐姐嗎？」我問。

「是的，我是他親姐姐。」哦，難怪這麼相像，我想。

「你做這行多久了？」我直接問她。

「大概半年時間，」她呷了一口紅酒，輕輕抿了抿嘴。

「他也是嗎？」我轉頭看向那個男孩。他依然是低著頭不說話，但是看起來更加乖巧可愛了。

「不，他不是。」女生趕緊道。

「那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好奇地問。

「因為他跟我生活，所以我走到哪裡都把他帶著。」

「那你們的父母呢？」我問。

或許是戳到了她的痛處，女生只是仰頭喝了一口紅酒，就不再說話了。

「我們先不要說這個了，先生請問您是要我還是要我弟弟陪你一晚呢？」緩了片刻，她才說道。

「你向來是這麼直接的嗎？」我搖晃著紅酒杯笑道。

「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可以讓我弟弟先回家，如果你需要我弟弟的話，那麼我就得一直陪在他身邊。他不屬於這裡……」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難過。

「那如果我非要你把弟弟留下，讓你走呢？」我前傾著身子，直視著她的眼睛。

「那對不起先生，我只能把我弟弟帶走了。」她一下站了起來，牽著弟弟的手。

「那你不怕你的經理嗎？」我問。

「我……」她猶豫了，沒有動。她的弟弟看著她，眼神中滿是迷茫。

「這樣吧，」我站起身來，從我的衣服裡面掏出了錢包，對她說道，「雖然說這樣做有些不對，但是這四千塊錢你先拿著，然後把你弟弟留在這裡，自己先回去。我向你保證我和他只是聊聊天而已，明天上午8點你準時來這裡接他，怎麼樣？」

「可是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她沒有去看錢，直視著我道。

「我從來不對別人承諾我無法兌現的事情。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去網路上查查我這個人的誠信度和評價是怎樣的。」我把我的名片遞給她，她接了過去。

幾秒鐘後，她低頭對她弟弟說道：「小濤，姐姐明天上午8點準時來接你，你晚上和這個大哥哥聊聊天好不好？」

小濤抿著嘴，遲疑著每一說話，臉上滿是委屈和無辜，但是卻又聽話地點了點頭。我看得出來姐姐的於心不忍。

我重新把手抬起，她接過我手中的錢，然後對我鞠了一躬。「請一定照顧好我弟弟，不要欺負他……」

「好的，我答應你。我保證明天將小濤毫髮無傷地還給你。」

「好。」說完，她又擔心地看了一眼弟弟，然後才慢慢地把門關上，離開了這裡。

房間的氣氛突然變得很詭異，我把音樂關掉，只剩下頭頂空調發出呼呼的聲響。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此刻的心情。

我坐到他的身邊，她姐姐剛才的座位上，低頭看著他問：「好了，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在頭頂吊燈的照耀下，他的眼睫毛顯得十分修長，有些楚楚可憐的味道。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玩弄著手指頭，安靜得像隻小貓。

「如果你不說話的話，那麼我就要告訴你姐姐你不聽話，把你送回去好了。」我開玩笑道。

「不要……」他有些慌亂地抬起頭說道。

「那說說你叫什麼名字吧？」我說。

「我……我叫夏銘濤，夏天的夏，銘記的銘，海濤的濤。」

還挺好記的嘛，我想。「那我叫你小濤好嗎？」

「可以啊，別人都這麼叫我。」小濤說道。

「你姐姐很疼你嗎？」我問。

「對啊。」他終於話多了一點。

「有多疼你？」

「我想吃什麼買什麼她都盡量滿足我，比如我想吃麥當勞她就會給我買，我們一週吃一次麥當勞……」小濤說。

「為什麼不每天去或者一週去三次呢？」我問。

「因為我們沒有錢。」小濤有些沮喪地說。

「你們爸爸媽媽呢？」我好奇地問。

「他們去國外了。他們去國外躲債，不要我們了……」小濤低聲地道，看起來委屈極了，讓我好想抱住他，安慰他。

「那你們家原來是很有錢的嗎？」我問。我彷彿明白了姐姐為什麼這麼與眾不同，為什麼有些地方看起來那麼奇怪。

「對，我小時候住在大房子裡，要什麼有什麼。不過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走了，我也沒有什麼印象。」

「那你們親戚呢？」我說。

「姐姐說爸爸媽媽欠了他們很多錢，不讓我們找他們，要自己養活自己。」小濤說。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很多，原來他姐姐是個這樣有骨氣的女孩。只是可惜為了賺錢要來這種地方賺錢。

「你姐姐是大學生嗎？」我問。

「是的，她是浙江師範大學的學生，成績特別好。」聊到他的姐姐，小濤開始放鬆了起來。

「那你討厭我把姐姐趕走嗎？」我試探著問他。

「不討厭……」小濤咬咬牙道。

「為什麼？」我疑惑地問。

「因為如果你不把姐姐趕走她就拿不到錢了……」小濤道。看著小濤的神情，我突然有些驚愕，又有些羞愧。因為我現在站在一個很多人羨慕的位子上，也擁有一般人一輩子都沒辦法擁有的錢，不應該這樣去戲弄一個年輕的女生和一個可愛的弟弟。我突然好想一把把小濤攬在懷裡，給他他本該擁有的溫暖，好好安慰這個可憐的孩子。可是那樣做，小濤會覺得突兀嗎嗎？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了？」小濤看著我道。

「沒事，我在想一些事情。」我笑了笑，故作輕鬆地道。

「小濤你過來讓哥哥抱抱你好嗎？我不會趕你出去，也會給你姐姐更多的錢。」我終於開口說了這句話。他只是看著我，眼神是那麼的清澈，在柔和的燈光裡如水光瀲灩，長長的眼睫毛就像會說話一般。

小濤慢慢靠了過來，我一把抱住了他。他的身上有著小男孩特有的汗味和奶香味，當中還混合著一絲沐浴乳的芬芳，清淡好聞，沁人心脾。

「小濤，你餓了嗎？能不能陪哥哥去吃點東西？」我語氣溫和地說。

「我也餓了，好。」他回道。

「你想吃什麼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小濤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終於看到小濤放鬆地笑了，他笑起來是那麼的好看，笑容俏皮又乾淨，就像個天使一樣。

「樓下剛好有家麥當勞，要不我們去吃麥當勞吧。」我說。說真的，小孩喜歡吃的東西除了麥當勞我是想不到什麼了。

「好啊。」小濤很乖地說，看來也是順遂了他的心意。

「那等哥哥換身衣服就下去吧。」我說。

「嗯嗯。」小濤微笑著點頭。我換上了白天出門穿著的運動裝，整個人頓時舒坦了好多。

這家新開酒店的樓下剛好有一家麥當勞，過個馬路就到了。我看準紅綠燈，緊緊拉著小濤過馬路，生怕他在下一秒就消失或者出了什麼意外。此時將近凌晨一點，連氣溫都下降了很多，微風拂過，有些溫潤和清涼。我看到鵝黃色的燈光裡，坐著幾個趴在桌上睡覺的民工和流浪漢，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小濤，你想吃什麼？」我們倆都抬頭看著上面的菜單。

「隨便……」小濤不知該如何選擇。

「哪有隨便，要不我給你點一個兒童套餐，我自己再來一個香辣雞腿堡套餐，好嗎？」我低頭試探性地問他。

小濤微微笑起來：「好啊，可以。」

我心裡暗道，原來我一猜就猜到了小濤最想吃的是什麼。我們倆在離點餐檯不遠的地方落座，兩兩相對。送來的兒童套餐附贈了一個精巧的玩具，是一隻藍色的哆啦A夢。最近有一年更新一次的哆啦A夢大電影上映，這是配合它搞的活動。這個玩具似乎也剛好遂了小濤的心意，他一隻手吃著另一隻手捏著那隻玩具，彷彿就像是看著一個活的哆啦A夢。我假裝看手機，偷偷把小濤可愛的樣子拍了下來，然後很快地收好手機。

「你的成績怎麼樣呀？」我想，這麼乖的弟弟成績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還行吧……」小濤不好意思地抓著腦袋說：「我語文數學英語都經常考滿分，嘿嘿。」

「那還不錯嘛。」我說。果然如我所料，不過小學的題目一般都比較簡單，我小的時候也是經常得高分。

我吃東西的速度比較快，小濤還在狼吞虎咽的時候，我就已經吃完了我的食物。看到他嘴角沾著一點食物殘渣，我忍不住拿了一張紙遞給他：「快擦擦嘴，別吃那麼快，這裡沒有人和你搶。」

「大晚上的有點餓了……」小濤弱弱地說。

我轉頭看著窗外依然霓虹璀璨的城市，乾淨寬闊的路面只剩下為數不多的車輛，所有人都在睡意昏沉，朦朦朧朧，眼前的小濤卻格外清晰。這個浮華的世界有太多我無法想見的醜惡，也有太多熱心真誠和善良。今天的相遇太充滿戲劇性，這對落魄的姐弟本該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和生活，姐姐卻因為家境被迫在高級賓館裡做這行，要順從顧客的無理要求。我腦中閃過很多電影中的畫面，那是一些被催債無處可逃的人，而他們的家長卻消失在這個世界，讓自己的孩子去抵擋本不屬於他們的痛苦。或許這對姐弟也曾經歷過這些罷，但是我不敢想了。凌晨一點，同樣11歲的孩子們可能早已經進入了夢鄉，但是小濤卻陪著他的姐姐在這裡經歷了這麼魔幻的事情。如果今天小濤遇到的不是我，而是真真正正的壞人，他還會安然地坐在這裡吃東西嗎？手機上的時間跳到了凌晨一點整，我已經有答案了。

「小濤，你吃飽了嗎？」我問。

「飽啦飽啦。」小濤道。

「來再擦一擦手，」我把紙巾遞給他，「小濤你跟我來。」

我帶著他來到牆邊的免洗消毒液旁邊，兩個人都把手放在下面用自動擠出來的洗手液搓了搓手。

我們一齊走出麥當勞的大門，外面的夜色已經很深。「你睏了嗎？」我問旁邊的小濤。

「不是很睏……」他答道。

「那你今晚是和姐姐回家還是在我房間裡睡覺？」我遲疑著，還是說了出來。

小濤有點驚愕：「不是說好明天8點我再走的嗎？」

「哥哥不想為難你，今天哥哥只是開了個玩笑。」我說。

「可是……這樣子我還有錢嗎？」

「有啊，哥哥已經改變主意了，你不用待到明天也可以有錢。」我的內心隱隱作痛，既是失去了和心愛弟弟相處的機會的痛，又是不忍心干預一對身世這麼淒寒的姐弟的痛。只是這深埋在心裡的痛，除了我之外，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可以理解。

過了馬路，我們便來到了酒店的樓下。樓上閃著不同的燈光，小濤的姐姐應該就在上面還沒有離開。我緊緊靠著小濤，一起穿過安靜明亮的大堂，來到旁邊的電梯處，準備上樓。電梯門開了，我們走進去。

「小濤，你姐姐在33樓嗎？」我問。

「對。」安靜的電梯裡，小濤的聲音也顯得大了起來。

我沒有遲疑地按下了33樓，又按下了我所在的42樓。我有些恍惚，卻又逼著自己清醒起來，我害怕以後再也不能見到小濤了，電梯呼呼地往上，速度很快。我把手很輕很輕地搭在小濤細嫩的肩膀上，低頭看著小濤。他的五官是那麼的精巧、細嫩，長長的睫毛，挺翹的鼻子，輕薄的嘴唇，眉宇間透露出不同於其他男孩的乾淨氣息，雖在這樣的場合出入，卻不染一絲風塵。他留著漆黑的短髮，身上是合身的白色T恤，下身是未到膝蓋的柔軟棉質短褲，腳上穿著一雙藍黃相間的兒童涼鞋，整個人是那樣的可愛、青春。我多麼希望時間不要再繼續下去了，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叮。」清脆的聲音還是響了起來，金色的電梯門很快打開。

「哥哥，我要走嗎？」小濤抬頭看著我道。

「呃……」我低頭看著他，心想，現在還有反悔的機會，現在還有反悔的機會。可是，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嗯，是的。」

「謝謝哥哥請我吃麥當勞，謝謝，謝謝你。」小濤微笑著。

他太有禮貌了，禮貌到我甚至覺得和這樣一個弟弟開玩笑我可能都會不忍心。就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小濤卻一下子閃了出去，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裡。我的腦中還是小濤，或者說全是小濤的影子，電梯門唰的一下關了上來，也沒有驚醒我。

把卡貼著門，發出熟悉的開門聲。插上卡，裡面又是一片通明，閃得眼睛有些刺痛。這裡還遺留著剛才的痕跡，彷彿時間只帶走了人。燈沒有關，姐弟倆的紅酒和可樂還在桌上沒有喝完，空氣中還遺留著姐姐的淡淡香水味和小濤身上的奶香味。但是現在卻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靈魂，沒有換睡衣就一下子撲在了床上，連平時獨處時在房間裡放背景音樂的習慣都沒了。小濤是我見過最漂亮最漂亮的弟弟，雖然我以前的弟弟也非常帥氣可愛，但是卻不及他漂亮。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也會遇到這樣的弟弟，只是和他相處的機會被我自己給掐掉了。此時此刻，我的腦中怎麼樣都是小濤的身影，他默不作聲的樣子，他委屈的樣子，他堅韌地答應的樣子，他吃東西的樣子，還有他對我微笑的樣子。

我從mini吧裡拿了紅酒給自己的杯子倒上，還是打開了音響，放起那首《紅燈綠酒夜》。一口氣喝完了小半杯，長長嘆了一口氣。

站在窗邊，我木然看著外面朦朧的夜色，彷彿靈魂已經出竅，飄到了這座城市的半空中。晃蕩著，晃蕩著，穿過繁華濕潤的臨安，穿過夜晚紛紛的柳條，穿過西湖的上空，還有寧靜的山中，永遠無法落腳。我的耳邊已經聽不到音樂的聲響，因為我此刻太難過，太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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