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或者八九年前，我曾在一篇文字中写道：“兴尽而事未竟，事成而人易散。”现在想来，再加上一句“已散又徒追忆”，就是人生三大常态了。

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一开始无论是谁都是兴致勃勃的。但除非形成某种坚定的习惯与信仰，不然大部分人都会逐渐进入一种“兴尽而事未竟”的状态。这是人生的常态，也是生而为人的恨事。

好不容易把事做成了，结果“事成而人易散”，一方面昔日的伙伴会各奔东西，另一方面自己也会变得散漫、心慢，开始走一段乏味的下坡路。喜欢公路片、日常片等作品的朋友一定深有体会，并不想看到主角团抵达目的地或者完成目标，宣告作品的完结，而是希望他们一直在路上。

像唐玄宗、乾隆等人，继位之初都是勤政的、一副雄心壮志的，可是都败给了时间这副麻药和阶段性的胜利，兴尽了，人散了，于是就是一段漫长的下坡路，带走了一个朝代的鼎盛。

最后，只有“已散又徒追忆”了。自己亲手作为时间的帮凶，给一段时光画上了句号，催促自己向前走，却又流连忘返，时常愐怀逝去的峥嵘岁月。然而，人只有从一程光阴中彻底走出来，才能全身心、心血、兴致地投入新的事业啊。

当然，也有心力强、有信仰的人，会“兴未尽而事已竟”。但这种人是闲不住的，最后还是会败给时间的尽头、生命的长度，变成“兴未尽而事未竟”，变成“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有“事成而人未散”的团队和个人，但终究会迎来个人的廉颇老矣，团队的青黄不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那一天，仍然逃不过“成住坏空”。也有不追忆往昔的人，但他会被别人追忆。——好在大部分人都一事无成，死后一百年大概就不会被广为追思了吧。

说到记忆、后世，前段时间忽然想到，女人的虚荣大抵现实具体，男人的虚荣大抵宏大虚无，甚至开个玩笑，大概是一种“位列仙班的诱惑”——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挂在嘴上的，是不想断了祖先和自己的“香火”；渴望获得晚辈的敬畏，亦如同神灵不想断了自己的香火；喜欢研究历史、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或者文艺、科技的，或许是想青史留名，或许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变成名讳、敏感词；研究养生或修仙的，也是想位列仙班，至少位列个长寿榜；即便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也是想自己的善意、仁心、恩泽遗惠后世。总之就是“位列仙班的诱惑”啦。至于说很多人不择手段，沾染了风尘俗臭，又甚或三观已然扭曲，则又是别的话题了。

所以说，我喜欢涓涓的细流、含苞的花朵、未熟的果实很奇怪吗？我只是贪恋那稚嫩、胆怯、善良、认真、优美雅致的未成、未尽、未散之时罢了（熊孩子已经散漫了，所以不在此列）。我喜欢春光明媚的眼眸、超凡脱俗的神采很奇怪吗？我只是贪恋那一口仙气罢了。要是这世间没有这口仙气，全都是“死鱼眼珠”（贾宝玉语），那我可能早就不活了。

2023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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