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内的气氛冷得像是医院的太平间一般，刀叉与餐具碰撞的声音相当响亮。坐在饭桌跟前的是卡尔斯兰帝国皇帝威廉三世，他的三位私人秘书，还有信任的帝国总理府办公厅安保处长诺艾尔·冯·赫特少校。几人都沉默不语，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共同进餐。

当盘中的食物尽数吃完后，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然而因为颤抖不止的左手使得餐具碰得叮当作响。他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强行将刀叉摆好，拿起餐巾擦过嘴角的酱汁，用沙哑却真诚的嗓音说道：

“谢谢，这味道好极了，曼齐雅丽女士。”

随后，皇帝用止不住晃动的左手将身后的椅子推了一点，右手扶着餐桌，颤颤巍巍地试图站起来，诺艾尔正要放下刀叉去帮他，却被摇手拒绝了。他还是固执地听从自己的想法，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脆弱到路都走不稳了，仍然要靠自己站起来。

“就这样吧......都结束了。”

淡淡地丢下这两句话后，皇帝扶着墙走出了餐厅，剩下的四人依然坐在原地，盘中的美食瞬间变得味同嚼蜡，没有人再有吃下去的胃口。

“我，我去抽根烟。”

格尔达女士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离开了这个逼仄的空间。不久，荣格女士也不辞而别，只留下曼齐雅丽和诺艾尔二人。见状，二人一起收拾起餐具。

“那个，可能有些冒昧，赫特少校，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没有跟凯特尔元帅一起离开呢？”

或许是想要缓解一下当下尴尬的气氛，曼齐雅丽主动开口，诺艾尔沉默片刻后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就算离开了柏林，也只会钻进下一个包围圈；柯莉萝丝殿下不在这里了，作为她的副官，我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帮她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将餐具收拾好后，诺艾尔正要离开餐厅，临走时被曼齐雅丽又提了一个问题。

“您害怕之后的事情吗？”

“怕，也不怕，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死亡，但或许对我而言，那是一种解脱。”

回到自己的房间，诺艾尔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枪身上雕刻着精美图案的PP手枪，又从抽屉边缘取出一个子弹盒，退出手枪弹匣，打开盒子，将一枚又一枚手枪子弹小心翼翼地压入弹匣内。

“......6......7......8......”

压满子弹后，弹匣重新装入，左手已经捏住了套筒，却始终没有拉下去，而是选择关闭了保险，将枪装入了枪套内。

诺艾尔从床下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装得尽是一些从柏林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她挑了半天，总算从一件旧军装下找到了一个用相框裱起来的照片，背景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人物是柯莉萝丝、梅莱尔、安柏还有自己。

盯着照片上的柯莉萝丝看了许久，那个神采飞扬的笑容印在诺艾尔的脑中难以忘却。那是她此生最敬仰的人，给了自己目标与方向，带领自己跨过一个又一个障碍与困难；可是同时，她也是自己最痛恨的人，因为正是她，自己放弃了美术，走上了她最不喜欢的军旅之途。

然而现在，纵使有再多的牢骚也发不出来了。有关柯莉萝丝殿下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五天前的，当天陛下准许第九集团军自行选择突围路线，在信息交流中，第九集团军司令部确认了一条讯息，即皇女殿下依然健在且无受伤。而自那以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假如说，奇迹真的发生了，施坦因纳真的率领部队南下支援柏林，和第九集团军汇合了呢？如果真的可以再次见到柯莉萝丝殿下，会对她说些什么呢？“您能突出重围真是莫大的幸运”、“上帝保佑卡尔斯兰”、“欢迎您的凯旋，皇女殿下”？

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诺艾尔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温热，她赶紧别过头，盯着煞白的天花板，深呼吸了几次后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她注意到了照片上柯莉萝丝右手边的人，梅莱尔·冯·凯瑟琳。

半个月前，自己还在措森的医院里做最后一期康复治疗，梅莱尔很自然地陪在柯莉萝丝殿下身边一起来看望自己。柯莉萝丝殿下没有留太久，只是简单地询问了状况，随后要求自己留在陆军总参谋部不必跟她一起回前线，再留下一些书面文件后就离开了。她们二人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视野里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

是啊，她没有资格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就连在心里说也是不被准许的，因为那是莫大的僭越。

皇帝的告别会很简短，到最后也没来得及跟诺艾尔完成那次没有结束的谈话。在目送皇帝只身进入书房，铁门被缓缓关上后，诺艾尔转身离开了走廊，来到地下掩体的公共食堂里。一群人正在此处喝酒作乐，手风琴拉出优美的歌曲，军官和士兵们勾肩搭背地跳起交际舞。

“同志们！你们听到了吗？柏林现在全城处于‘塔防’状态——刚‘塌’一座房，又‘塌’另一座！”

冷笑话逗得全场哈哈大笑，连诺艾尔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她拿起一瓶龙舌兰酒，拧开瓶塞后一股脑地给嘴里灌，引得周围的人连连拍手称赞。

“好样的！”

“有种！”

在吹瓶的余光中，诺艾尔看见了荣格夫人，似乎急匆匆地跑到厨房里取了些什么，又马上掉头离开了。诺艾尔将一整瓶酒全部灌进喉咙里，胃里烧得像是塞入了一块烙铁，她几乎要当场吐出来，却只得蹲坐在原地，还强行挤出笑容，跟大伙儿一起合唱《世界不会终结》。

“诸多苦难~通通抛之脑后~”

“纵使命运弄人~世界也不会因此终结~！”

“即使我们日渐苍老~世界也不会因此终结！”

当最后一句歌词唱完，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还有口哨声——然而在这其中，诺艾尔很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枪响，一声手枪的枪响，来自地下。

这声音让她立刻忘记了眩晕，马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回了书房门口，见到的只有一具被毛毯包裹的尸体，正由京舍中校和鲍曼主任一起往出抬。

诺艾尔突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瞬间瘫倒在墙边，旁边的人拉了她一把，却还是起不来；直到现场的人都走光了，她才一点点爬起，挣扎着向地堡外挪去。

地堡之外，天空被硝烟涂抹成了暗灰色，“喀秋莎”火箭炮的反射声已经相当接近，时不时落下的炮弹已经被众人所习惯。汽油倒进了被重炮砸出的大坑中，裹着毛毯的尸体被放入其中，而后又撒上半桶汽油。

京舍中校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空白的电文纸，众人纷纷退后。当火苗落入坑中后，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将这一刻照得尤为明亮。先是棉织物燃烧的气味，随后是脂肪、头发点燃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所有在场的人原地立正，统一抬起了右臂。炽热的火焰将那人的躯体化作灰烬，他的一生就此落下帷幕。

诺艾尔站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她是最后一个抬起右臂的人，望着眼前尸坑里烧得正旺的火种，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释压感。

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卡尔斯兰帝国在上一次大战后受尽了屈辱，因而必须用剑夺回属于我们的荣耀。这是诺艾尔等一批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内容。然而她的教育中，从来没有包括过对战俘、平民的屠戮，也不包括对特定族群的迫害。

可是她确实这么做了，而且做的非常出色与高效。在巴巴罗萨行动开始的第一个月内，她就代替柯莉萝丝殿下执行了两次枪决欧若西亚红军政治委员的行动。她还记得，那二位红军政治委员在临死之前都是沉默的，帮他们点上最后一根烟后，其中有一人还说了一句“谢谢”。之后的逮捕少数族群的行动，她更是一句话都没说，因为柯莉萝丝殿下没有提出过质疑。

在东欧的黑土地上，世代生活在那里的农民们被当成牲畜一样使用，供给粮食给庞大的卡尔斯兰战争机器使用。她亲眼见过被饿成骷髅般的幼童跪倒在路旁，然而没有人去理会，因为彼时卡尔斯兰军队正忙着撤退，所有的谷物被一车又一车运走，所有的农用机械被拆解带走或是就地破坏，公路和电线还有房屋被一处一处的爆破摧毁，化作一片又一片的人间地狱。

如今，这一切痛苦的缔造者，终于结束了他那并不平凡的一生，然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度走向最后一刻。

“去你*的。”

诺艾尔小声地骂了一句。

等诺艾尔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跟着以克莱勃斯将军为首的几人打着白旗靠近了欧若西亚红军的驻地附近。她本能地想要掏枪，又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周围的红军士兵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一行人，眼中吐出的怒火，仿佛恨不得要立刻扑上来将他们撕咬至死。

“希望欧若西亚人多少接受一两条。”

“天知道，待会儿就可以面对面谈了。”

在看清楚几人的军衔等级后，两名红军士兵将克莱勃斯上将和杜福文上校带进了一栋保存相对较好的建筑中。由于军衔太低，诺艾尔没有被允许入内，只得在外面等候。她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经是凌晨4点多了，城内的炮火声已经逐渐熄灭，只有零星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百般无聊的诺艾尔坐在一旁倒塌的石柱上，一名身着红军制服的女大尉坐在另一边。

“抽烟吗？”

“谢谢。”

她掏出打火机给二人都点着了烟，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对话。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诺艾尔·冯·赫特，你呢？。”

“奥罗拉·米哈伊洛娃。”

又是顿默了一会儿，才由奥罗拉牵起话头。

“战争就快结束了。”

“是啊，马上就要结束了。”

“可得小心点，在这会儿要是还送了命，可就太不值得了。”

“那是当然。”

奥罗拉大尉再猛吸了两口烟后，将烟头扔到地上，吐了口唾沫，用鞋底踩灭。

“说来，你有什么牵挂的人吗？”

“她在柏林城外呢，是生是死，我也不了解。”

“那就是还有希望了。”

“谁知道呢？希望只会带来绝望。”

“不，这么想是错的——”

大尉打断了诺艾尔的话，分享起自己的故事。她曾有一位恋人，四年前在布列斯特，倒在了冰冷的布格河中。即使最后，她逃了出来，重新加入了红军，却始终无法抚平那道伤口。

“你的希望，不是就此破灭了吗？”

“不，远远没有——因为我答应过她，我要把红旗插进柏林，在勃兰登堡门前踢正步，还要拍照......这些，都是我的希望。”

大尉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马上就该结束了，你也该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希望了。”

诺艾尔不知不觉地跪倒在地上，胃部的剧烈痉挛让她再也撑不住了，双手撑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眼泪也不知何时一并流出。

了结了一切后，克莱勃斯将军和杜福文上校也从建筑内走了出来，铁青的脸色似乎印证了最坏的打算。

“走吧，卡尔斯兰人，回去好好想想吧。”

奥罗拉大尉嘲讽般地丢下最后一句话，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走吧，该结束了。”

诺艾尔被一位士官扶起，一行人就这样灰溜溜地重新踏上回地堡的路。沿途上只有无尽的废墟，燃烧的建筑，陷入癫狂的醉酒人士，还有不时而至的流弹和弹片。

腥臭的地下室内，昏暗的灯光因为供电的不稳定而时不时熄灭一两秒，士兵和医护人员的身上都落满了灰。许多平民也躲藏在这里，儿童的哭泣声此起彼伏，然而都不及伤兵被截肢手术时发出的哀嚎声尖锐，听得人汗毛直立。

不知有多少人一起在此避难，原本还算宽阔的通道被挤得水泄不通，部分身着近卫军制服的人员在见到诺艾尔等一行人后依然起身敬礼，然而大部分人早已熟视无睹。平民在流泪，士兵在流血，军官在呻吟；护士在抽搐，医生在手术。这里的一切看似混乱不堪，却又有条不紊地进行。

诺艾尔站在总理府办公厅地堡的门口，望着墙上的帝国鹰徽，拿出手枪来，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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