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世界再度开始转动。

炮弹削去橡胶，乌云遮蔽太阳，狂风卷起风沙，子弹戳开天空，任由黑压压的空气，穿过缝隙渗下......

代表“军事理论课”的战场，就这样覆盖了原先的校园操场。映入眼前的景象，仍是先前所见那般：倒下的士兵与被追杀的懦夫。

“救命！救命啊！”

“别喊了！还是把力气都放在正事上！”

......

看来她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正事。

作为调试用实验设备，头顶的这台“曙光”，赋予了我能够涉足他人世界的能力。即便是面对已被上锁的私人空间，她也能轻易破开大门，让使用者迈入其中。

可进入是一码事，解决问题则是另一码事。

从目前情况来看，显然是一对多的劣势：士兵还有约莫40余人，武器仍是发射橡胶子弹的步枪与警棍。而当前可用战力仅有我一位。光是考虑到他们对我构成火力压制的情况，便已让人感到头疼。

除此之外，还有额外的限制条件。保护四个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人质，让她们不至成为那群士兵枪下的牺牲品......

情况最危急的当属快递员小姐：尽管士兵们已暂且判定她失去了抵抗能力，对其手下留情。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况且，蕴藏在她身体内的病痛可不会同士兵般仁慈......多耽搁一秒都是煎熬。她现在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让身体重回健康。

而那三个女孩的表现，则让我坚定信心，只得做最坏的打算：得靠自己与“曙光”，一个人将这里的压力悉数吃干抹净。她们能提供的唯一好处便是。只要脱离战斗，这三位绝不会重返战场搅局。

因此，粗略的计划草图已了然于胸——先想方设法让无关人士疏离冲突，随后，便让士兵们掉入我布置的包围圈，一举歼灭。

一份紧急护理，一个诱饵，一处陷阱，一位观察者。

正好在我手中，条件悉数齐全。

然而，并非万无一失——

诱饵、武器、陷阱，它们都能是虚拟的数据。毕竟，它们处理的对象本就是从虚空中来的士兵。

然而，护理却必须要真实可感的。注入快递员小姐血管内的药物，必须得是一种“真实”。

尽管在理论上，“曙光”已基本通过了“白鼠工厂”的最后检验，并被赋予了“点石成金”的能力：通过自带的3D打印机，以脑中的描摹为基础，实现对具体设备的再现。但......

我似乎仍能感受到，腕前平添的圆盾，在那时给我带来了何种味道的寒意：

“03号研究员。看样子，一切都已大功告成了呢！”

灰蒙蒙的一片，又化作了铺天盖地的白。不知何时，我回到了“白鼠工厂”试验区的礼堂中央。

“看到您手中的盾牌了吗？她，便是属于您的未来打字机！与打印机！”

和我同样裹在白西装与白大褂内的人，那些被黑眼圈与眼袋折磨的人，那些为开发染上了白发、颈椎病与精神不振的人。纷纷在同时，忘却了自己的病痛，起立鼓掌，鞠躬示意。

鏖战十余年，为的就是这天炼成“曙光”。

“那么，接下来。便是充分调动您的想象力。将理想给绘作现实的时刻！”

“想想您目前最期望，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从她的基础架构，材质构型，设计思路，一步步开始，一步步组装，用你的思维去填充它，去塞满它，最终，将其抽离虚空......”

是的，那时，我便如人所愿，然后得出了不遂人愿的结果：在颤栗了数秒，酝酿了数秒后，那面盾牌便彻底陷入了死寂。

同样陷入空虚的，还有人潮汹涌的观众席。

在此之后，她便成为了一面纯粹的盾牌。即便是向其发出打造一支钓竿，一枚乒乓球之类的小小要求。她都以沉默，叫人深深不安的沉默回应了我。甚至连那时的反应都......

为此，我的实验终端被暂时没收，自己也被带去进行隔离审查。可对这两者的“解剖”，也都未得出一个所以然。坠入失望的研究员们，也只能带着对我的斜视，对原定设计推翻重来......

如果，盾牌无法生成真正的，满载药物的无人机。那欧文......

“力量......咕～......”，不知是谁，发出了这阵微弱的呻吟，期间夹杂着艰难的吞咽声，光是将其压出喉咙，似乎便已竭尽全力。

只能咬牙上了。

框架，构型，描摹，填充，组装......

四扇叶，二正二反，长度均匀，搭载注射器与储量仓，可容纳R元素注射液与......

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绪飞舞，另一边则任由自己头顶的“曙光”，肆意改造这一世界——“曙光”悄然将“象牙塔”依托的服务器从艾德米亚硅区终端，重定向到了自身，这便是她能改组军事理论课的关键。

首先登场的，便是与士兵性质类似，但借用了我个人形象的数据人偶，她与她手中的灭火器与系在大腿处的多把飞刀，共同构成了同敌人周旋的诱饵。

其次，便是悄然埋下的封锁线。只要那三位女孩得以逃到特定的安全区，黄黑相间的柔韧丝带便能够将她们彻底阻隔在战场之外。

旋即，便是对人偶最后立足点的设计。它已落入了多处高压水枪的所构成的火力网，只要我一声令下，那群数据便会为削铁如泥的水流给冲入虚无。

最后，就差她了......

也就在艾丽人偶已三步并作两步，以一个漂亮的飞跃迈入战场的同时。丝丝负重感，忽地在我的左手前涌现。

它，那个在一年还未得到的答案，终于来了。

睁眼，便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四扇叶无人机，并配上空空如也，亟待填充的两处弹药仓。

于是，便干净利落地从口袋内摸出一抹金色与一丝透明。固定，注入，装载，三步一气呵成。完成之后，她便蓄势待发。

其一是R元素注射液，用于治疗肌体损伤，缓解精神负担，与阪口老师的社区乌托邦终端适配的万用药。

其二则是葡萄糖注射液，为人体直接了当地供给能量与所需物质的实用饮品。

也就在这只生命之翼起飞前，我顺势将早该给出的蝴蝶，郑重地安放在机舱之内。不久后，这台蝴蝶结形状的“曙光”，将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快递员小姐的额头上。发出属于她自己的点点光芒......

至于无人机的安全问题，实质上，无需担心。数据毕竟无法理解现实，社区乌托邦之所以能对进入虚拟现实的人产生影响。也不过是因为后者实现了自身的部分数据化。对无人机来说，战场不过是被蒙上了一层画布的操场。

而前线，那抹干粉构成的云雾，成为了最前方士兵所能见到的最后景象。只能听懂劈砍响声与枪声轰鸣的他们，最终也纷纷毙命于飞刀之下。

云雾褪去之后，便是一切如计划般进行。我的人偶以接连不断的大跳取代奔跑，迅速地同后方的大部队拉开数十米的距离，在她的腿间，容纳刀片的系带早已是空空如也。现在的她，只能靠这一双腿同敌人的子弹周旋。不久后，她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他们一并在水花中溶解殆尽。

而那三位，如今已在警戒线划定的范围中。纷纷躺倒歇息，先前的仓皇逃窜，几近耗尽了她们的大半气力。不过，在远处似乎，仍能看到她们对原先寄托“厚望”的女孩指指点点，与从嘴内脱口而出的蛮横抱怨。

再度确认士兵都已去追逐那道幻影后，我便紧追无人机的轨迹，朝着巨剑瘫倒的方向奔去。

当然，还是无人机先到一步：她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女孩的眼前，摄像头与蓝瞳孔面面相觑，旋即，无人机便托举起天蓝色的蝴蝶，将她稳稳当当地嵌到那抹两眼的金色当中。

开启，唤醒，闪烁。原本那抹靓丽的天蓝，此时已坠入浑浊的血红，暗色的颗粒则在其中酝酿——这既是“曙光”主权移交的证明，也是一份鲜明警告：肌体受伤，意识迷糊，身体濒临崩溃......必须对症下药，立即开始治疗。

于是，无人机便稍稍为她翻了个身，并旋转至女孩身后。机械臂一手微微松开卫衣，一手则将女孩的白内衫稍稍褪下，湿漉发烫的脖颈便显现在了手术者面前。

尽管R元素注射液的用法多样，可口服，可外敷，但对于她目前的情况。还是得选择注射——且得寻得，相对不易引起不良反应的，更容易将药物输送至全身的入口。

固定，按压，消毒，然后便是......

“呜呃～......”

女孩的喘息，随针尖的插入变得更为剧烈。她条件反射似地闭上双眼，点点泪滴就此落下。那纤细的脖颈也在刺激中微微颤栗，显得可怜兮兮。而唇齿之间顺流而下的，不只有无奈的呻吟，同时，丝丝粘稠的唾沫早已无法止住，随着突如其来的痛苦，悄然溢出嘴旁。

金色的液体就这样滋养着金发下的生命，在化作她体内一部分元素的同时，正将“曙光”内的污浊逐步洗净。女孩的挣扎与呼吸，也渐趋在药物的注入内找到了自己的节律。

当两罐药品都已空空如也时，“曙光”的颜色便已从暗淡浑浊的静脉血色，化作了明亮干净的烛红——这预示着少女的精神状况得到了根本好转，然而，距她彻底恢复健康，还得走一段路。至少，重返前线已是不可能。

针管抽离，棉签固定。简易的治疗完毕后，我便跪坐下来，将躺倒的少女稍稍扶起，让她躺在自己怀中。

“快递员小姐！请睁开眼睛！”

擦去眼角的泪滴，面颊的汗液与嘴边残存的唾沫时。我才得以借着微光，看清那稚嫩容颜背后的实质，以及，看到自己——

这是一张属于童子军的脸，是承载了太多来自“聪明人”各式期待的，不得不被卷入生活，涉足战斗中的人的脸。只有在需要被征召时，她才会被想起，而她也会自然而然地，点头接受......

加速前往I.W.Y.是这样，立足此地战斗是这样，昨夜那份卑微的幕后真意也是这样......

即便是我来到这里，来寻找她的原初目的，也是......“解救她，然后，把‘曙光’带给她，修补社区乌托邦终端的错误”。

是的，我期待从她身上找到些东西。

“解救”。那么，我想，这兴许就是命运罢。

恰恰是她这样的女孩，这样的，在现实当中几乎一无所有的女孩。便是社区乌托邦所要达成的目的，也是，我竭力追寻的意义。

而与此同时，我，也要将自己所能，系数都......毕竟，我不能和那些家伙一样，做一个只知索取，而不回报的......

也就在冥冥之中，我的脖颈感受到了一阵温暖，自己的身体，似乎也陷在了类似的感觉之中。随后便是对脊背的安抚，自己的胸口也同一处柔软轻贴在了一起。

涌入鼻腔的，是一阵更浓郁的柑橘味香气。不知是来自她的金发，还是她本身独有的味道。

我能听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心跳。而她们足以替代千言万语。

最后，便是为故事画上休止符的水花。喷薄而出的源泉，如强劲的吸尘器般，将士兵与人偶在人间的痕迹给悉数吞噬殆尽。连同肃杀的战场本身，也被咬啮蚕食。

至此，夜幕彻底取代了乌云。就在闪烁着点点微光的路灯微光下，我和安德莉亚二人，紧紧相拥一致。各自头顶的两台“曙光”，似乎也在拥抱中实现了某种亲密接触。

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逐步接近的掌声、嘘声与脚步声在耳边喧嚷。那三个被隔离在外的身影，终于在黑夜内获得了自由。现在，趁着校园已来到她的修整期，“朋友们”也得以抽身，方便与童子军，和我，算算总账了。

可从她们的神情来看，兴许，真正要遭大麻烦的，只有她一人。

“谢谢！谢谢！多亏了有您出手相助，我们才不至于被......被那群士兵给料理。不知同学您叫......”，领头的斯通冲上前来，边走还边探出只手，一脸毕恭毕敬的模样。

很显然，叫人想吐。

在意识到我不能也不想空出手，回应所谓的殷勤时。她便将目光瞥向了怀中的娇弱女孩，那带刺视线顺安德莉亚的战栗与不稳定心跳，一直传导到我身前。

为此，我只能轻拍她的背部，抚摸她的头发，尝试安抚那躁动的心灵。手臂自然也夹地更近，无非是向抛出她们这样一句最后通牒：

“我不打算跟你们嘻嘻哈哈，也不打算把她交给你们。你们从哪来，就回哪去！”

无人机已将安德莉亚头上的“象牙塔”杂物清理完毕，这些不属于她的负担，如今均被并排放在斯通的跟前。显然，这是在另一方面对她们下达的逐客令。

“算了，反正主要目的也达成了.......”，似乎意识到僵持不过是浪费时间，三位女孩捡起了那堆“象牙塔”，一股脑地将其塞入包中。旋即，便向灯光下的我们抛下了这样一句话，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嫉妒。

“安德莉亚，你就是这样交朋友的吗？一不感谢别人的救命之恩，二不在自己的故交与新知间牵线搭桥！你，可真是让你的朋友们，感到失望啊！”

宛如火星一般，它彻底引爆了那颗躁动的心。原本还在怀抱内蜷缩的女孩，忽地挣脱了我的怀抱，不顾自己还有一只鞋尚未系上的事实，任由洁白的脚丫没入灰尘当中，在水泥地上一磕一绊，直冲斯通而来。额头上的“曙光”，不知是在夜幕的背景下，还是她激烈的思绪影响，又开始陷入昏暗。

“不！不是的！......我......我没有......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暂且.......暂且......还有些......咳咳......”

“不......不是......”

一抹微笑忽地涌现在斯通的面庞。

“嗯哼，安德莉亚，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嘛。我们嘛，也不是那样的绝情之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断绝与你的朋友关系呢？”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看来，今夜沸腾的不只有她的内心。

“救命恩人，别这么着急嘛......”斯通不紧不慢地说，顺带从包内向我抛出根巧克力棒，继续打所谓的感情牌。“认识一下，熟络人脉，交个朋友，不也很好吗？”

“抱歉，我同你们不合拍。”

“安德莉亚，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可是......可是......”

在那股恶意的影响下，“曙光”内的污浊正越积越深......

“可是什么？”

“我......我......咳咳......”

原先的烛红，正渐变为宛如熟透樱桃似的红黑似色调。

“我觉得......至少也得尊重......尊重......对方的意愿......如果对方......对方不想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拒绝帮这个忙？！”

“我没有......”

又一块污黑砸在她的胸前，染在蝴蝶结内的曙光中。

“别找借口！”

“呜～”

黑暗已将触须越加伸向蝴蝶的正中央。

可恶，再这样下去的话，她的理智，不，连她的身体都会......为此，当然值得做一次弥撒！

“等等，我改主......”

“再也不见！安德莉亚！”

“不！......”

或许是出于希望，或许是出于绝望。快步奔向对方的安德莉亚，兴许是为了抓住本就不存在的朋友。终于还是牵住了对方那毫无温度的，冷冰冰的手腕。

也就在此时，木已成舟。

第一个被打垮的，是双腿。

然后，便是身体无力的前倾。

“冷～心，唔～好冷......”，试着牵起他人的手，最终还是缩回到自己身前，紧紧地抱在她那单薄的胸前。可即便是这样，也无助于为自己提供些许温暖。

额头前的那抹曙光，也已堕回了初见时的模样，甚至更糟：浑浊的，污黑的漩涡搅在一块，然后，便是大片大片的猩红......

“她又在搞什么名堂？”

“不知道，说不定是晚上着凉了。”

“看这架势可不好，我们还是快走罢！”

“斯通大姐，记得走后赶快洗手，说不定，是感染了什么感冒呢......”

“你说的对，走吧走吧，事情闹大了可就遭了。”

于是，她们纷纷后退，借着阴影的掩护消失不见。

而当我再度抱起安德莉亚时，她所给予我的印象则不再是初见时的那般：温暖，拥抱，轻贴，纷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冷的体温，无力的哀求，诡异而又浓郁的青涩橘香，与一只艰难抬起，亟待呼救的手......

“心......咳咳～......”

“不要......不要......”

“我......又做错了吗......”

“请，至少再给我一次......”

随着她的双眼再度紧闭，今夜也随之落下了属于她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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