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我只能用这样一个词形容自己的感受。但没过多久，它便被“极端完美主义”、“社交恐惧症”等专有名词给覆写，带有这几块标签的名片，牢牢地钉入我的大脑，也刻在她的骨髓上。

而原先还正同塔可饼鏖战的R.R.，也为那阵孱弱的声音所吸引，暂且停下了嘴边功夫，朝我也使了使眼色——毕竟，在她的潜意识中，仆从怎么可能代金主做决定......不过，显然，她已经竭力压住了对眼前这位少女犯嘀咕的情绪。

“谢谢，我们对您很满意，快递员小姐，能帮到，都已经帮到了，一切顺利呢。”，千言万语，最终还是简单地汇做一句感谢，以及一手递过的小费。这是她应得的。

至于进一步的寒暄，以及想委托给她的“曙光”。还是抛到明日再说——毕竟，快递员是靠同时间搏斗赚钱谋生的，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有更深刻的意义。

“冬琼”的电池储备则对此作了进一步佐证——仅达30%的电量，恰恰说明了其主人并没有过上为船随时充电，保持满状态运转的那种奢侈生活。与其说“冬琼”是R.R.口中的身份象征，不如说，她只是一辆装修够精美的人力囚笼。

于是，就这样，我暂且抛掉了疑问，忘却了任务，轻易地放跑了先前还在苦苦追击的她。

而欧文则以羞涩的微笑回应了我，她那句和声和气的“谢谢”溶解在柑橘味清香中，仍在今夜风中回荡。然后，那双早已湿润的丝袜便稳稳当当地骑上“冬琼”，在飞扬的尘土中，卷起些许浪花，融入到月光之下。

独留下我与手中的小费，乃至仍窝在车上的R.R.。在今夜的寂寞中飘荡。

R.R.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剩余的塔可饼。现在，她又从车厢内摸出“百奇烟”，伴着一阵可乐开封的声响，她再也止不住自己的话匣子。

“艾丽小姐，看样子，那老爷倒不像是‘真正的艾德米亚人’。倒是有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落魄贵族的味道。

“姿态卑微，但不至低贱；生活困窘，但不至憔悴。她不是一般的穷人——至少，从那艘‘冬琼’来看，从她的仪容仪表来看，她还不至于被枯燥的日常给拷打成活死人模样。一个词倒是更适合她......”

“什么？”，就着碳酸饮料下肚的声响。我不由得追问起R.R.。

“嘿嘿，暴发穷。艾丽小姐，我想，您同这样的一个冒牌老爷，或者说，前老爷打交道。想必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

就在此时，我才注意到。R.R.手中的丝丝皲裂，与那面颊泛起的微微皱纹。生活已经在她身上打下了印记。使她在所谓刚刚成年的人群中，就像中学的我在学校内。看似与环境完美契合，实则早已格格不入。

不知这具身体，又会在之后增添多少新伤疤呢？她还能等到属于自己的“社区乌托邦”吗？

“顺带，艾丽小姐。不要忘了那件事。照顾好那位老爷，那是你作为医生的本职......”

旋即，她干净利落的披上外套，又一次发动了那艘同她风雨兼程的小船。即便是在夜色之下，它也并不被称作是艘黑船——积年的沙尘压在船上，仿佛将其漂白。

“如果在日后还有什么委托的话，不妨瞧瞧这个。然后，再见啦。”

别离时，褐色的她递来张同样褐色的名片。不必想就知道，这些小卡片大都是高度凝练的自我推销广告。一般交代了各自的姓名、归属与联系方式之类。

显然，R.R.把我给当成了铁饭碗。或者说，她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

映入眼前的首先是字号出奇大的电话号码，它几近完全覆盖了名片的一面。翻过身来，兴许才能看到姓......代称，用水性笔书写的R.R.二字，空前的飘逸。

考虑到小社会也有它自己的规矩与等级制，乃至各种各样的经典“寻仇”情节。完全可以理解她为何不用真名用化名。

送别R.R.后，终于还是到了复盘今日流程的环节：今天倒没必要回家摆弄那些技术设备。在附近顺手找家旅馆住一夜。简单休息，重新梳理下欧文的已知线索，便已足够。

旅馆桌前，伴着昏黄灯光。当我按下耳机的按钮时，来自“白鼠工厂”的新讯息便映入眼前：

“肤色：白，身高1.68m，体重50kg，瑞维什学院大一新生，在I.W.Y.物流公司内兼职快递员，现居于伍德小区C栋......”

不过是些老生畅谈的讯息，只要有人使用过社区乌托邦终端，为了实现他们在虚拟现实内的“完美同步”，就必然要读取有关其体表状况与活动场域的信息。他们将被上传到主机网络内，并由主机网络为各自定制一套适应自身的虚拟现实场域。

“所持有的社区乌托邦终端版本为，公用版本1.8.0“象牙塔”（Ivory Tower）。其使用记录为......”

看来，即便是在企业中，社区乌托邦终端也没有实现完全推广吗？

如果哪怕是有一台“理想”（Ideal），兴许快递员小姐都不会显得那么......闷闷不乐罢。

不过也该说，至少在目前，幸好她没有一台独立终端，否则，衍生问题只会更严重。

随后，我自然而然地翻开了使用记录，这才是重头戏。也就在滚动的，运行的程序中，我们才能发现实践中可能酿成的错误，并将其进行修补。

我还记得那时的自己在看到录像后，所翻倒的水杯是什么样的款式，溅落的液体汇做了何种图案......

快递员小姐......她就仅在二人的旁观下，孤零零地站在学校操场中央，身穿那身厚厚的蓝卫衣，头顶“象牙塔”，双手则似支撑重物般踱步前进。而在与之匹配的虚拟现实空间内，她的手中则浮现出一把与其身材完全不匹配的巨剑，其剑面几乎覆盖了身体大半。她以剑为盾，在布满障碍、壕沟与地雷的空间内，抵御倾泻而下的枪林弹雨。

而阵线的对面，则是一个个面目狰狞，只知用步枪火舌回应少女的深肤色士兵。很难说，他们究竟是墨西哥人，还是亚洲人......

然后，便是短兵相接。在意识到射击巨剑毫无作用后，士兵们纷纷抛下步枪，换用警棍，试图以肉搏击溃步步走进的少女。

而她仍只是维持防御姿态，一面挥舞剑身，抵挡来自多方的锤击，一面则微咬嘴唇，似乎想同面前的士兵沟通。为此，她的动作几乎只有翻转，躲闪与后撤步。看不出分毫想施展劈砍，想要下死手的迹象。

时间就这样被拖的极长，她的头发越加凌乱，她的面颊越发通红，闷住双腿的连裤袜，汗渍形成的褶皱也正扩散。

不，做不到的，他们只是死程序罢了。社区乌托邦内可同人类沟通的ai，还没有生出来呢......

以及，为什么，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刚刚初入校园的大学生。安排如此艰难的考验？！

“这是教育局的指示哦。”

屏幕右下方，技术员米斯蒂（Misty）的面孔忽地浮现在眼前，她的眼神内满是戏谑，似乎正在以调笑的态度观望此次战斗。

“在人们还各自蜷缩在碉堡内度日的时代里，就已有对我国教育课程的各种抱怨了——形式主义弊病颇多，唯独少了务实精神。”

除却艰难的喘息外，屏幕内同时传来了一阵阵痛苦的咳嗽。

“此类指责尤其针对大学内的军训与‘军事理论课’，家长与学生们，能够难得地就上述两类训练达成统一战线。他们并不觉得只靠罚站与晒太阳，或是背诵军事法规，就能学到真正属于军人的那种‘精神’。”

欧文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迟缓。似乎对她来说，即使是支撑巨剑本身，都变得相当吃力。

“所以，教育局就这样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通过社区乌托邦终端，每个走入大学的孩子，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对口‘军事理论课’。他们每周都要在真正的战场上，拿着一杆步枪，一把匕首，同真正的敌人厮杀，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做。”

少女越来越难跟上士兵的攻势，她的眼前满是水波，汗与泪混杂在一起，形成复杂的神情。

“当然，03号研究员，您也许会问，属于这位患者的步枪与匕首，现在都在哪呢？”

“不！”

伴随着某位士兵对女孩双腿的猛踢，欧文重心不稳，一个踉跄便半跪在地。随后，便是更多的士兵围拢上来，以警棍死死抵住巨剑。

然而，米斯蒂依然风轻云淡地望向我，笑嘻嘻地说道：

“不过，03号研究员，你也不必担心。既然你能够看到这样一份录像，或者说，还有好几份类似的录像等着您瞧。就说明......”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变得严肃庄重，眼神也变得犀利。

“安德莉亚·欧文能够度过这样的一场，甚至可说，多场类似的战役——前提是，只要她想，她便能轻易横扫这群数据。”

然后，便是一声呐喊传来。忍着双腿的剧痛，少女竭尽全力，拼死将巨剑顶起。原先保持压制态势的士兵纷纷向后倒去，其警棍也飞向空中。

在这当中，正巧有个倒霉蛋中了头奖，警棍直冲冲砸在他的头上，冲击力粉碎他的颅骨，没多久，他便倒地毙命，化作一滩绿色的粒子消失了。

也就在此时，在战场上凌乱的少女才恍然大悟，一丝水滴从她的眼前漫下，留下了浅浅地水痕。她的手握紧了剑柄，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是的，03号研究员。在安德莉亚意识到面前的这些家伙并不是‘人’后，她才有挥剑战斗的勇气——然而，对于使用社区乌托邦的人来说，这本就应是项入门常识。”

“或者说，她本知道那只是片海市蜃楼。但自己的行动被所谓的‘良知’给羁绊住了。所以......破戒之后，就做事做彻底。”

擦去面颊上的丝丝汗滴，现在的我也只能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哪种更契合她的真实情况。旋即，我就将自己目前观察到的情况分享给总部与米斯蒂。

“那么现在看来，我们能够得知的情况如下：”

“一、她不能够正常的调用数据——原本，数据库应该分配给她枪与匕首，但投射出来的却是一把巨剑。”

“二、她似乎并没有独立判断各类物体与行为价值的能力，只有在借助参照物的情况下，才能对此下结论。”

“三、她的身体素质”，屏幕前的女性理了理衣领，提了提嗓音，显然在有意强调这点：“非同寻常，对此，不排除采取最坏情况——直接拘押收留的可能。对正常人来说，让她自由活动，是一个隐患。”

“而这就回到你，03号研究员。在已接触到目标的情况下，没有对其进行收容。这，就是个错误。”

“但是，根据指示，不是......”

“没有但是，03号研究员，你已经是有独立思想的大人了。你理应比那些还在大学内摸索人生的家伙更清楚，‘自由行动’是什么意思——我们自由，你们行动，就是这样。”

“可是！”

我能感受到自己心底的那股义气直冲自己的头脑，随后便牵拉着全身站起，手掌拍击桌子的声音，也变得分外响亮。

“米斯蒂小姐难道忘了阪口老师的理念吗？我们开发，我们推广社区乌托邦系统，为的不还是得让大家在自由的空间内，无拘无束的享受幸福吗！传统VR系统被我们否决，恰恰也就是因为，它只是一个封闭的监狱！我们怎么能够倒退回这呢！”

环境静的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跃，心脏的鼓动，似乎能感受到每一丝血液在大大小小的管道中，流动的声音。

“你说的对，03号研究员。”，面对我的明显失态，米斯蒂反倒显得更加游刃有余，她轻轻地扣下一处按钮，一副北美大陆的地图就在面前显现，上面弥散着大大小小的光点，构型类似于所谓的全球夜景灯光图。

“你看到了什么，环美明暗不均匀，对罢......”

“既然你提到了社区乌托邦系统的使命，那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社区乌托邦遭遇的现实——在它还没有实现真正全覆盖的基础上，我们，能如何行事呢？”

“当然，得按照这个世界既有的生存法则行事。其中也包括：总有些东西要为了公共的平等，公共的利益而牺牲。”，话音刚落，灯光图便随之彻底暗淡，米斯蒂也顺势顿入灰暗当中。

“你今天可真是让我失望，03号研究员。希望下次，我能在你这里看到更显著的进展。”

“时间可不等人，最好在明天，你就能将‘曙光’交给安德莉亚，让她老老实实地开始试验。”

我的语气也随越加昏暗的天色，一并低沉下来。随后，便是月光坠落，星辰升起。在纠结当中，我在床上跨越到了第二天。

显然，若要将“曙光”送到快递员小姐的手中，并开始试验。最好的方法就是她身边的一员：这样，才能实现密切观察对方身心状况的同时，把握她的病因。同时，她也会自然而然地配合起我的计划......

而据情报来看，能初步进入她社交圈的人，她的朋友也很少，目前看来也只有五位：

昨天与她一路同行的少女安蒂卡（Antika），白发少女，性格乖张，使用的终端也只限于“象牙塔”，其他具体信息依然不详。

与女孩同班的生活委员，典型的老好人，大忙人，使用的终端也只限于“象牙塔”。放学后便立即失踪的古怪人物。

剩余的三位，基本上可合并为一人。其他二人基本上围绕着某位绰号“斯通”（Stone）的女孩子活动，她们所使用的终端包括“象牙塔”与“理想”。据数据反映，她们经常访问“象牙塔”终端的相关内容，并......

在其中的“军事理论课”板块内，一呆就是接近一小时？！

只有她们才能访问“理想”，而她没有。

共用“象牙塔”，时长诡异......

“只要她想，她便能轻易横扫这群数据”

“她的身体素质......”

我忽然意识到，此时的艾德米亚已是秋天。而时针也已转了一个圈，从六点开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六点。

她往日的模样，又如走马灯般显现在我的眼前。

眼中隐藏的不只有委屈，同时还有一丝倦怠，乃至微微的黑眼圈。

潜藏在面颊上那片粉红下的，是缺乏血气的煞白。

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爬满了汗液......

即便是呼吸，也显得微弱缓和，不若正常人般稳定。

在此之前，她还卷入了那样的战斗。

在此之后，她还要完成公司的任务。

不知这具身体，又会在之后增添多少新伤疤呢？她还能等到属于自己的“社区乌托邦”吗？

停车场旁，“冬琼”还在。今天的白发少女则是一脸忧愁，她的影子被夕阳拉的极长，但缓解不了一个人的孤独......

于是，我能且只能三步并作两步，飞速向放学后早已空空如也的学校操场奔去。

希望还来得及，希望还能......

然后，也就在我面前，就在那三个“朋友”的视线之外，头顶多台“象牙塔”的女孩，宛如断线木偶一般，被战场给撕扯地，折磨地，“坏掉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论文有代写业务，考试也有代考业务。

而为了逃避所谓“军事理论课”的折磨，总有人会找到所谓的“代刷业务”。

于是，这就是所谓的“三个未知朋友”找上欧文的幕后原因。

原本化身盾牌的巨剑，也难以抵御增强数倍的枪弹侵蚀。剑身满是被子弹砸出的凹槽与磨损，而剑柄也无力地摊倒在地上，旁边则是苍白的，无力握拳，只能缓缓张开的手掌......

她的过膝袜随双腿一道痉挛，大片大片的水渍甚至浮现在了外侧的卫衣上，一只运动鞋也飞到了自己的几米开外，丝袜内每一根脚趾，都在为难以言状的痛苦而挣扎。

难以形容的绯红成为了她面颊上的主旋律，女孩呼吸不畅，几次沉重的鼻吸中，总会夹杂着嘶哑的咳嗽，以及吞咽唾沫的声响......那只灵动的蓝眼睛，如今也已失去光彩，随着睫毛的颤抖，有时会浸出丝丝泪花。

而在不远处，便是头上同样佩戴一个“象牙塔”，早早备好爆米花，悠哉游哉地坐在观众席上。宛如古罗马贵族般安逸，欣赏角斗士死战的所谓“朋友”。

“水平就这？唉，真是笑掉牙了。我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

“没想到老师居然会夸这样的一个家伙，说她在‘军事理论课’内表现优异......结果，只要把敌人的数量稍微加点，她就支撑不住了。”

“诶！安德莉亚！快站起来呐！我们可就指望你了呐！”

而快递员小姐，只能以口中越加微弱的呼吸回应这种请求。

“看样子，就她这情况，估计连自己的鞋子都穿不上。更别提什么继续战斗了。”

“那我们的合同怎么办？说好的，要在这周之内，把那些课都刷完，我们也是为此，找了代工的代工，就想顺势捞点.......”

“那我们就先把机子关上，等到明天，让她分批把这些家伙给刷干净。不就成了！”

不过，看起来，猛兽与贵族之间，并没有设置栅栏。或者说，倒下的少女本身，便是无法设置栅栏的关键。

“奇了怪了，怎么突然无法关机了。”

她们停下了享受油炸食品的口福，开始摆弄起象牙塔来。

“我试试......以前不都是能够保存进度，随时退出的吗？”

于是，情况变得越加焦灼起来。

“快关机啊，要知道，她的终端和我们之间的，可处于同步状态。如果那群蠢笨士兵意识到那家伙已经没有威胁的话，一定会来对付我们的！”

“即使是虚拟的感觉，即使是橡胶子弹，打在身上的痛觉也不是开玩笑的。”

随后，满载爆米花的筒子跌落在地。士兵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三人。

而领头的军官，则径直绕开瘫软在地上的女孩，以一句话回敬给场上众人。

“生命绝不原谅软弱！”

战斗就此结束，接下来，完全就是所谓的虐杀俘虏的环节......

而我则攥紧拳头，它似乎也爆发出相当的热量。

按下耳机，启动属于自己的“曙光”。

在夕阳下，我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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