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将军走到女祭司的桌旁，抽出那上面的一支莎草纸卷，打开，大声念了出来：

“她穿戴得真漂亮

她的双脚，隐藏在

绣花凉鞋的条带中——”

“还给我！而且你念错了，是绦带！”女祭司伸手想要抢回来。

将军把那张纸拿得更远，讨价还价：“你教我念你们的诗就还给你。”

既然抢不到，她只好作罢，坐回椅子里，耐着性子问：“你学这个干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年轻人想了想，“修身养性？”

这当然是借口。他是希望多了解她——知晓她的喜好、揣摩她的心思、破解她的谜语。她断不会轻易给出答案，如同阅读诗篇，需慢慢品味每一组词句隐含的微妙，在细节中寻找她真实的模样。

“你又不是不识字。”祭司反驳，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先别提这借口有多敷衍，就是和她以前的学生比起来，眼前的家伙也不像是个认真好学的。

“这是外语啊，你还嘲笑我念错字。”将军说，“而且…你不喜欢我在床上讲诨话，那我念情诗总可以了吧？”

女主人瞪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愈发厚脸皮了。

将军留心对方的反应，收敛了些许：“怎么样？我可是真心在请教你。”

祭司点头表示同意，但是附加了一个条件：“将来我要向你索取一件东西。”她也懂得讨价还价。

“好啊，礼尚往来嘛。”他笑眯眯地回答。

*

女祭司逐个展开桌上的纸卷，选出一些诗——有她从各地收罗的，也有因她喜爱而默写下的。

她在正宅有专门的房间存放那些诗歌箴言，别邸内只有少量的收藏，其中一部分随同行李携带而来，绝大部分则是她在这个夏天凭借记忆抄录的，这些文本大多堆叠在她的书桌上。

她挑了一首，作为开场：

“大海总被风搅得波涛汹涌，

如果没有任何风的推动，

万物之中乃是它最为公平。”

将军跟着念了一遍，然后评论道：“有点道理。”

“你应该会喜欢这首。”她说，摊开纸卷，与他并排坐着。

她念，他重复：

“我不会纪念，也不会去叙述这种人，

尽管他有赛跑的本领，摔跤的能力，

尽管他比巨人更孔武有力，比北风飞驰得更迅速，

尽管他长相英俊，能言善辩，

一切名望他都有，只差战斗的勇气。

假如他从未亲身见过杀人流血的场面，

没有站在那儿从近处刺死过敌人，

一个人是决不会成为疆场上的勇士的。

英勇才是优秀品质，才是世间最好的奖品，

青年人应当努力去争取。

如果谁能始终坚持站在战斗最前线，

将可耻的临阵脱逃全都抛在脑后，

心灵始终坚定不移与敌抗衡，

并用话鼓励自己身旁站着的伙伴，

这样的人才是战斗中的好汉。”

将军有点惊讶。她选了主题围绕英勇、战斗和男子汉气概的诗。

“你喜欢这样的诗？”他问道。

“勇气是优秀的品质，不是吗？”

“那当然。”他骄傲地回答。诗里赞赏的美好品质，他可一项都不缺。她挑了这样的内容，是在表明认可他的优点吗？将军心底欢喜，期待女人继续夸赞。

“倒不是说所有的男儿都应当战死沙场，但是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态度至关重要。”她补充，不禁想起前任大祭司赴死时的情景，心中感慨。

女人侧过头，却意外地看到年轻人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这诗是她节选的内容，后面未抄录的部分赞颂了英雄们保家卫国的壮举，而这侵略者竟自以为是，真乃厚颜无耻！何况他那时放任士兵大肆洗劫神庙，利用神庙的财富笼络下属，更是罪加一等。即使他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也算不得真正的英雄。

祭司顿感扫兴，可事已至此，谴责也无济于事。况且将军从未读过后半段，自然无法体会她此刻的心境。她稍作停顿，继续担起导师的责任，说：“除了勇气，诗人也强调内在品质，包括坚定、激励他人和对初衷的忠诚。”

将军点头表示同意：“是的，内在的品质同样能展现一个人真正的价值。不仅要有胆量去面对危险，还要有不可撼动的决心和对自己信念的坚守。”

“你还想学哪些诗？”她想换个主题。

“自然是——”他的声音拉得老长，“情——诗——”

“蔷薇花盛开只是暂时，

过后去寻访，不见蔷薇只有刺了。”她讥讽道。

“那看来我应该在爱情凋零前收获它。”

“你要学就认真学，别动手动脚！”她喝止。

“不然要怎么样？”

“像你这般顽劣的学生，要被罚抄诗集二十遍，晚上没有饭吃。”

“你这么严厉？”他发笑。

“今天就到这里罢。”她没有正面回答。

“等等，”男人稍作挽留，“我想学你喜欢的诗。”他强调。

“那么明天傍晚，在庭院的树下等我。”

*

当祭司抱着里拉琴走向庭院的时候，将军早早便在树下备好了一切。

他倒是殷勤。她想，坐进椅子里与他面对面。

女祭司拨动琴弦，轻声吟唱。

她喜爱的诗都铭记于心，闭上双眼也能倾诉出每一个音符。她的歌声如同诗的灵魂，从心底奔涌而出，柔和悠扬。

起初，将军浏览着手中的诗稿，后来索性扔在一边，也闭了眼靠在椅子里。她天生有一副好嗓音，聆听她歌唱则是一种享受。

她唱到：

“黄昏的星，

是众星中最美的星。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到母亲身边。”

又或者：

“在春天的薄暮

在满月盈盈的光辉下

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

她们应声起舞，

好像从前海岛的姑娘们

用温柔的脚步

在开花的柔滑草地上

围绕着爱的祭坛

跳起环舞。”

那一晚，他情绪高涨。

因为她躺在床上说：

“我有一个小女儿，

她像一朵黄金的花，

为了她

我宁愿不要整个王国，外加爱情。”

于是他答道：“那你首先得拥有一位黄金般的女儿。”

房间里衣物散落，七弦琴静卧床底。

她的呻吟宛如倒映在水面的破碎银河。

*

他们找到了生活中新的乐趣——在清晨或傍晚时分，在树下一同用餐、分享诗文，接着展开畅谈，侃天说地。后来，将军意外地发现了一些对方不愿意让他知晓的诗篇——她悄悄在纸卷的背面做了标记，仔细地珍藏着——那些分明是音韵隽永的情诗。

于是这天，女祭司注意到年轻人眼底深藏的狡黠，嘴角勾出诡谲的弧度，仿佛他的阴谋得逞，却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

他们刚在树下用过晚餐，这会儿正懒散地倚着靠枕斜坐在地毯上。祭司被对面的人盯得不自在，以为是自己哪里裸露了出来，不禁收拢了腿。

好像他在乎我穿着得体似的，不知廉耻的人分明是他。她想。

‘你一丝不挂更美。’或者‘炎炎夏日，你要不要试试露胸的衣服，毕竟在这里，大多数女士都这么打扮。’男人的下流说辞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挺直了身体，不太友善地评价：“你今天可不大对劲，像只诡计多端的狐狸。”

将军笑出了声，似乎正等着她发难。他不慌不忙地从靠垫下面取出几张纸稿，在女人面前晃了晃，说道：“我发现了你藏着的好东西，一叠情诗呢！”

他寻到了一座宝库，有备而来。

祭司面露不悦，斥道：“你真是没有规矩，快还给我。”

“那可不行，不是约好了要教我你喜欢的诗吗？这些情诗再适合不过。”男人理直气壮。

女人欲言又止，然而在将军眼中，似乎只是因为她收藏了一些充满爱意的文字而感到害羞罢了。

他一边翻阅一边评价：“这首不错。”说罢盘腿坐起来，清了清嗓子。

他朗诵出声，稍显生涩：

“假如你记不得，

我愿意提醒你，

我们从前相处的日子是多么美好。

多少回，你用蔷薇

和紫罗兰编成花冠

戴着它，坐在我身边，

多少回，你将百花

织成项链，围在你那

纤细柔嫩的脖子上，

多少回，你在我面前，

用贵重的宫廷香脂

涂抹你年轻细腻的皮肤。

躺在柔软华美的床上，

从那些温良的侍女手中

得到娇贵人所向往的一切。

从未有过一座小山，

一处圣林，一条溪流，

我们没有一同走过，

从未有过哪个春天的树林，

在夜莺合唱的时候，

我们不曾一同漫步。”

“这诗写得真是细腻。”他赞叹。诗人用温柔的笔触描绘出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通过无数的细节表达内心浓烈的爱意和眷恋之情，仿佛每一段回忆都是情感的递进与升华。

“因为是位女诗人。”祭司说。

“一位女士？”将军若有所思，“等等……所以她喜欢女人？！”他惊讶地问。

“是啊。”她答道，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他连忙再次默读，又扫了几眼其它的诗，似乎领悟了什么，结论是——

“你不会也喜欢女人吧？”他怪叫，莫名地感到一丝危机。

“谁不喜欢聪慧漂亮的女孩子呢？她们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她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同时带着一点戏谑。

他气得牙痒痒，心有不甘地反驳：“强壮坚毅的男子才更好。”

她忍俊不禁。恰是这样一句不满的话，不知怎地彻底逗乐了她，竟然叫她开怀不已。笑声不断在空气中荡漾，宛如一支欢快的曲子。

“你这坏女人，笑得没心没肺。”他推了她一把，将她放倒在软垫之间。

她“哎哟”了一声，平躺在树下，依旧笑个不停。

将军凑近，在她正上方怔怔地看着她。或许是连续数日被诗情陶冶，让他突然想起一段描写夜空女王的诗句——

她纵声大笑，从聪明人的沉思里，从愚昧者的空虚里，摘取他们的心灵，并且用她漫不经意的手，把心灵像种子一样撒在三月放肆的风里，撒在五月繁花竞发的疯狂里。

“你是否也会像诗篇里的女子那样，陷入爱情的甜蜜陷阱？”他轻抚她的发丝，问。

祭司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女人不经意间的泪水，永远是那最锋利的武器，扎进男人藏匿的柔软心房。世界仿佛在那颗晶莹的泪珠里流转，映照着无尽的情感与记忆。他的心难以名状。她设下思维的迷宫，如今出口在他的面前隐现。他即将解开那道谜题。

他有很多的困惑渴望得到答案，但是都抵不过内心最坦诚的疑问。“你想要什么？”他诚恳地问。

她凝视他的眼睛，伸出双手拥他入怀。

她想在那消亡的世界里用舞蹈诠释哀思，她想在暴风骤雨里感受浓郁的夏之芬芳，她想用他的生命去祭奠自己爱过的女孩，她想踏上祭坛在烈焰中焚毁自己的身躯，她想在盛喜狂欲中抛掷一切信仰与誓言。

她想告诉对方“我要的，你给不了。”

然而她只是叹息：“你还太年轻，并不懂得。欢愉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享乐，心灵上的满足更重要。爱，既不是索取，也不是占有。”

他再度被她拒绝，但并不气馁。

“明天还继续吗？”他站起来，拉她起身。

“当然。”她微笑。他就像那位永不知疲倦的太阳。厄夜杀死他，同时深爱他。

*

注释：

1. “她穿戴得真漂亮” 是萨福的诗，出自《萨福抒情诗集》 罗洛 译

2. “大海总被风搅得波涛汹涌” 是梭伦的诗，出自《古希腊抒情诗集》第一卷 王扬 译

3. “我不会纪念，也不会去叙述这种人” 节选自提尔泰奥斯的《赞勇士》，略有改动。出自《古希腊抒情诗选》水建馥 译

4. “蔷薇花盛开只是暂时” 是周作人译的希腊古诗，无名氏。出自《周作人译文全集》

5. “黄昏的星” 是萨福的诗，出自《萨福抒情诗集》 罗洛 译。做了改动，衔接了本不相连的诗文。

6. “在春天的薄暮” 是萨福的诗，出自《萨福抒情诗集》 罗洛 译。做了改动，衔接了本不相连的诗文，并参考了《古希腊抒情诗集》第三卷 王扬 所译的内容。

7. “我有一个小女儿” 是萨福的诗，略有改动，出自《萨福抒情诗集》 罗洛 译

8. “假如你记不得” 是萨福的诗，因为原文有缺损，所以好几个中、英的译本都不知所云。再加上原诗没有题目，不同的译本各自命名，读起来让人以为是不同的诗。小说里采用的版本是我在读过八个不同的译本后，参看了古希腊原本（虽然看不懂，但是能看明白哪里缺了），自己译的，不能说完全忠实原文，但起码是通顺的，能让人读懂诗人表达的意思。

9. “她纵声大笑” 是泰戈尔的诗，出自《泰戈尔散文诗全集》 译者不明，但我喜欢这个版本胜过 石真 的译本。

10. 所有的诗，在时间上其实都晚于小说里设定的年代，因为我真的找不到有4000年历史的诗歌箴言可以恰当地用在小说里。反正是架空就随意啦。引用别人的诗比自己写更耗心耗时，光是选择就要读很多本诗集，甚至要自己搞翻译。

11. 里拉琴 和 七弦琴 都是指 Lyre，有些早期的翻译译作七弦琴。

12. 太阳与厄夜 参考 以身侍魔 前传 第十五章

13. 最后的最后，女祭司曾经富可敌国，直到被将军抄了家……然而他似乎也没什么愧疚。

小说相关章节：以身侍魔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