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我做了個夢》【夏日談】（下）

　　「燦爛的煙火，仍不如妳的笑靨絢爛，幸福的時光，比任何氣味都更加宜人。」

　　午後，靠海的村落上空，壟罩著光照無法穿透的厚重積雨雲，整個海岸如臨大敵，吹來的黏稠海風，此刻就如已經凝固的死亡預告，攀附在人們的每吋肌膚上，令人不適，難以呼吸。

　　終於，在烏雲吞噬了藍天二十分鐘後，豆大的雨滴如宣洩般的傾注而下，整片大地充滿泥土和海水的氣息，煩悶的空氣變得涼爽，童心未泯的孩童在雨中起舞，而仍在海上的漁民，只是輕輕一笑，在浪中習以為常地緩緩戴上漆黑的熊本笠。

　　坐在船屋的邊上，將腳泡在激盪的海水裡，已經習慣鄉下生活，剛泡完海水浴的芽依此刻正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在風鈴清脆的鈴聲中，一邊看著遠方在雨水中高高躍起的魚，一邊吃著手中冰鎮過的西瓜。

　　用海水洗去身上的濕黏後，我換上輕鬆的居家服，掛著毛巾來到客廳，坐在棉花已經塌掉的坐墊上喝著麥茶，靜靜地望著芽依放下手中的西瓜哼歌，快要十八歲的她簡直就跟幼時的我如出一轍，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喜歡跟姐姐一邊將腳泡在海水裡，一邊吃著冷卻過的西瓜，但我清楚記得，有一次我玩得太歡騰，結果沒平衡好身體掉到海裡，害我對水有一陣子的陰影。

　　「就算是夏天頭髮還是要吹乾喔。」

　　「喔！」

　　聽到我的提醒，芽依轉過頭來對我笑了出來，抵擋不住妹妹的撒嬌，我還是拿下脖子間的毛巾，走上前輕柔地幫她把頭髮擦乾。

　　鄉下的生活過得非常緩慢，鄉下的時間流動非常慢，這些流傳在都市人口中的謠言是對的，剛從繁榮的都市回到老家，我其實有些不習慣，不是說來到鄉下，秒針的走動就真的變得停滯，而是在這裡不會看到急忙闊步向前的人，不會看到擁擠的電車，也不會看到車水馬龍的大路，在這片與大海共存亡的村落中，我們彷彿與世隔絕，不用去遵守生活規範，也不用融入緊湊的人群跟時間安排之內，我們擁有自由，以及放逐的生活。

　　幫芽依擦乾頭髮後，我從桌上拿來自己隨身攜帶的雪茄包，跟著芽依把腳泡入海水，享受此刻吹拂在臉上的狂風暴雨，我特別喜歡雨中的雪茄，適當的濕度賦予菸草更加濃厚的風味和層次，而此時呼嘯的強風，也能讓煙氣迅速消散，飽受風吹雨打的生命，擁有更多不可告人卻耐人尋味的滋味。

　　「你真的很喜歡雪茄呢。」

　　「可別學我。」

　　「我負責聞就好啦。」

　　笑聲中，芽依冷不防地從水面中踢起腳，毫無防備的我就這樣被潑了一身海水，我抓起芽依的手小力地咬了一口，對於我們如此像家人的互動，我自己都感到困惑，原來家人真的不需要流著同樣的血脈，即便只是認識沒多久的陌生人，也是可能成為家人的。

　　看了看身上溼透的T-Shirt，我苦笑著脫下衣服，裸著上半身從RYJ標誌性的紅白鋁管中拿出Coronitas尺寸的No.3，這隻雪茄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它是我二十歲那年走入雪茄店的第一隻雪茄，也是我唯一幾個買了整箱放在家裡的雪茄，雖然對於古巴雪茄來說，RYJ No.3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初級半手工半機械雪茄，但它的香氣令我折服，過往第一次將這用菸草一層層包裹的農產品放在鼻腔旁時，我就被那帶著雪松木、泥土以及淡淡奶油、咖啡的香氣折服，這隻雪茄的氣味，跟我幼時所幻想的味道一模一樣，如出一轍。

　　從包包中拿出V剪剪下雪茄頭，我拿出打火機，在火焰下小心翼翼地旋轉雪茄，燒紅菸草，直到外側的整圈茄衣跟裡面的煙草都同等速率燃燒，才將其叼在口中，緩慢地吸了一口，RYJ特有的溫和、帶著少許辛辣的木頭、泥土和油脂的香氣，瀰漫在口中，放下手中的雪茄，吐出一口氣，冉冉上升的煙霧一瞬間就被強風吹散。

　　「說真的，雪茄抽起來是甚麼味道？」

　　「妳要試試看嗎？」

　　芽依知道我抽雪茄跟菸斗，甚至喝酒的習慣，雖然她並不在意我身上帶著菸草燃燒後的味道，但她從來都不會主動去接觸這些事物，我也有意不讓她去碰這些傷身的身體，雖然她有沒有偷偷拿我的雪茄來抽我就不知道了。

　　猶豫了半刻，再次吸了一口雪茄，我將煙灰敲入隨身攜帶的菸灰盒，接著將手中的雪茄遞給芽依，耳提面命地告訴她不要吸太快，而且絕對不可以吸入肺部，然後口水不要吞，直接吐掉，而看著我不停提醒的芽依只是無奈地笑了起來，叫我不要那麼緊張，接著才含住雪茄，緩慢地吸了一口，然後張開嘴，讓濃霧瀰漫在空中。

　　「可能多少知道你為甚麼喜歡這些東西了。」

　　「那可真是榮幸。」

　　接過芽依遞回來的雪茄，我看著飄落零散火花的雪茄，沉默了起來，說不定我是該戒掉這個嗜好，這對大家都好。

　　「芽依來換衣服喔！」

　　「知道了姐姐！那我先過去了喔。」

　　突然地，聽到姊姊的呼喚，為了晚上的廟會，沒有自己的浴衣的芽依用海水洗了個手，起身離開，準備上樓在姐姐跟母親的協助下換裝，而看到我裸著上半身在船邊抽雪茄，基於自己的立場，姊姊多少還是訓了我幾句，我則抬了抬頭，跟她說桌上那兩根RYJ No.3是給她的，看到我的賄賂，或許是定期供貨，姐姐聳了聳肩，拿走那兩根雪茄後就上樓了。

　　午後的雷陣雨總是短暫、可怖，來去自如的，降雨不知道有沒有半個鐘頭，手中的雪茄甚至沒還沒燒完，烏雲就已經逐漸驅散，與大海一般蔚藍的天空，在日光的照耀下再次展現在人們眼中。

　　放下滑到一半的手機，看著手上剩一節的雪茄，我將其放到菸灰缸中，自然熄滅，接著深了個懶腰，穿上還有點濕濡的T-Shirt，隨後，幾道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之後，日暮時分的蟬鳴，與西下的逆光模糊了我眼中的孩子。

　　「薰，這孩子果然很漂亮呢，穿甚麼都很適合。」

　　看著母親和姊姊拎著芽依走下樓，我站起身子，望著中間穿上古典白色浴衣的芽依，一時竟說不出話。

　　原本還沒完全乾的黑髮，此時已經仔細編織，用一朵香水百合裝飾，而皮膚原本就白皙的芽依，在姊姊和母親的化妝下，變得更加柔弱精緻，修長的眼睫毛，粉嫩的唇蜜，以及耳朵間垂下的耳飾，都讓我被芽依的轉變訝異，美麗是一種涵蓋很多許多方面的讚美，而此時的芽依，就如同純潔的代名詞一般。

　　「這是媽媽以前的浴衣吧？」

　　「有種復古的感覺，很不錯吧？」

　　「怎、怎麼樣呢？」

　　「很漂亮。」

　　是的，真的很漂亮，一身純白的浴衣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圖案花紋，只有白色的蕾絲做出層次和變化，母親以前非常喜歡大正時代的和洋兼併，所以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在這兩種風格中找到傳統和時代的平衡點，而芽依也恰恰能夠駕馭這種風格。

　　聽到我的讚美，終於放下懸著的心，芽依深深吐出一口氣，笑了起來，而站在身後，一樣身穿浴衣的姊姊跟母親則抬起頭看向穿著T-Shirt和九分褲的我，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就穿這樣？」

　　「嗯。」

　　「那好，時間不早了，出發吧。」

　　說完，母親招來了在外頭整理車子的父親，準備帶全家去參加廟會，而我在檢查包包裡重要的東西後，跟上了人群。

　　「好熱鬧！」

　　時間接近傍晚，將車子停放好後，我牽著芽依的手，跟著她爬上石造樓梯，來到掛滿紅燈籠的神社前，雖然夜晚尚未到來，但兩排的攤販、流動的人群，仍然讓我們感受到祭典的熱鬧。

　　我們的老家並不是一個很大的村落，但得益於此處的景色、特殊建築以及神社，每到寒暑假這片土地的觀光客也是居高不下，而到了人們最喜歡的廟會，就更是如此。

　　「妳想玩甚麼嗎？」

　　「我想打靶！」

　　跟父母、姐姐和姊夫揮了揮手暫時分離行動後，我牽著芽依的手深入廟會，我原本以為芽依最先會說想吃蘋果糖、章魚燒或是撈魚甚麼的，沒想到居然想玩軟木塞槍，雖然有些疑惑，不過基於最基本的尊重和溺愛，我還是帶著芽依在燒紅的夕陽下，艱難地尋找起可以玩軟木塞槍的攤位。

　　「三輪五百円，小哥要不要試試！」

　　「那就交給妳囉。」

　　來到軟木塞槍的攤位前，看著老闆賣力地招呼，我從零錢包中拿出硬幣交給老闆，接著在他的注視下，把芽依輕輕推了出去，而芽依也沒有辜負誰的期待，拿起軟木塞槍的她熟練地拉下槍栓，將軟木塞裝入槍口，接著夾緊槍托，將手肘抵在桌上，專心地瞄準，我從來沒看過如此專注的她，她現在根本聽不到我甚至外在的噪音，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眼中越過準心的目標。

　　波！

　　扣下板機，隨著壓縮的氣體釋放，軟木塞呈拋物線精準打中一個玩偶，接著摔了下來，不要說我了，就連還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老闆都感到訝異，要知道，軟木塞槍每一把的狀況都不一樣，每一個軟木塞的破損程度也不統一，要這樣一發就命中目標還打下來，要不是技術超群，就是運氣爆棚。

　　「我真沒想到妳這麼擅長軟木塞槍。」

　　「在進青樓前我可是有認真想過要去當自衛官的。」

　　笑著接過老闆遞來的玩偶，芽依再次拉下槍栓，將軟木塞填入槍口，瞄準下一個目標，之後，總計十發軟木塞，芽依打下了兩個玩偶和一個小皮夾，雖然不是甚麼特別名貴的東西，但在芽依眼裡看來，這些是她值得自誇，靠自己得來的東西吧。

　　將兩隻娃娃交給我保管，芽依在老闆的苦笑下拉著我奔走在廟會中，吃了剉冰，買了章魚燒跟炒麵，食量本來就不大的我們一下子就吃不下更多東西，但看著孩子依依不捨的眼神，我還是買下了她一直以來很想吃的東西，蘋果糖。

　　接過我遞來的蘋果糖，芽依用粉嫩的舌頭小口小口地舔了起來，但最後卻搞到整張臉都黏黏的，我拿出濕紙巾幫她把臉擦乾淨，告訴她蘋果糖是要咬開來吃的，不用怕自己的牙齒咬不動，之後，芽依才做了心理準備，咬下一口蘋果糖。

　　「好特別的味道。」

　　「其實就只是刷了一層糖蠟的蘋果啦。」

　　「齁，你這個人就是沒有浪漫的成分，給你一口。」

　　被芽依踢了一腳，我接過她遞來的蘋果糖咬了一口，接著還給她，味道跟小時候一點變化都沒有，一樣是糖蜜和蘋果混和再一起的奇特甜味，雖然不是很喜歡，但每年卻總是會在廟會上吃上一次，不過我記得姊姊跟母親還滿喜歡的，可能這是血液裡的熱愛吧。

　　吃完甜點，看了眼手腕上的手錶，時間接近晚上八點，煙火大會快要開始了，但我並不著急，我有自己私藏能夠看到煙火的地點，而且那裏鮮為人知。

　　「好痛！」

　　突然，牽著我手的芽依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芽依左腳的木屐綁帶斷裂了，可能是因為這裡氣候太潮濕，又很久沒人穿，沉睡在家中倉庫，這幾天才拿出來的木屐一下子無法負荷這麼大的運動量，蹲下身子看了看，確定基本上沒辦法當下修復木屐後，我托起芽依的腳。

　　「好癢！你在幹嘛啦！在人群中這樣很害羞欸！」

　　「妳腳破皮了。」

　　單膝跪在石板地上，我讓芽依踩在我大腿上，自己從斜背包中拿出創口貼，幫她保護被綁帶劃開的傷口，接著才轉過身，蹲在地上。

　　「你要幹嘛？」

　　「上來，煙火大會要開始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遭人群的視線，紅透了臉的芽依脫下另外一隻腳的木屐，放到我斜背包裡，接著才小心翼翼地扶上我的肩膀，雙手放到背後，支撐住芽依的大腿後我站了起來，我原本以為會很吃力，但芽依的體重實在是太輕了，雖然剛到家裡的時候比現在還要瘦弱，但現在體重大概還是只有四十出頭吧，實在是太輕了，一個正常的女性，不應該這麼輕才對。

　　「快看，薰哥哥你看，煙火！」

　　走在後山的登山道上，讓芽依拿著我的手機充當手電筒，不知何時，燦爛的花火自不遠的地面拖著長長的亮光打上天空，接著在黑暗的海面上，映出一輪華麗的火花，我停下了腳步，跟芽依一同看向了在海色中一輪又一輪的煙火。

　　加緊腳步，走完最後的幾步路，我帶著芽依來到半山腰的涼亭，這裡為了讓登山客能夠清楚看到大海，特地保留了一塊視野，而正是如此，在觀光客所不知道的這裡，無非是最能夠安靜享受煙火的地方

　　「玉屋！我很久以前就想這麼喊了！」

　　看著芽依朝著大海大喊，我不禁笑了起來，果然身為日本人就應該看著煙火大喊玉屋呢。

　　隨後，望著芽依被煙火映亮的笑靨，我在風聲中將手伸入斜背包中，摸了摸重要的東西，是不是確實有帶來，而感受到指尖觸碰到那堅硬的盒子後，我深呼吸，平定心中的悸動，抬起頭看向芽依，我必須給她一個答覆。

　　「關於之前的問題。」

　　「是？」

　　聽到我的聲音，芽依轉過頭看向我，露出疑惑的笑容。

　　「我仔細問過父母親的意見了，也徵詢過爺爺奶奶，甚至姐姐的意見了。」

　　「嗯。」

　　「其實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思考了非常久，我們認識不過才半年，甚至是以領養的名義和妳成為家人的，或許我對於道德的基本認知已經隨著時間慢慢崩壞，在與妳度過的時間裡我非常開心，無論是作為家人，還是將妳認為女性，都是如此。」

　　拿出斜背包中的盒子，我單膝跪在芽依面前，向她展示出手中盒子的內容物，訂婚戒指，在我們去玩飛行傘時她曾認真地跟我說，想要嫁給我，當然，我沒有把這話當作玩笑，因為我知道芽依並不是一個喜歡說謊的人，她對我的感情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曾跟她約定過，來到我家的她，會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

　　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雖然沉默許久，但如此被女性所喜歡、坦白，我不該繼續無視下去。

　　「浮所芽依，不，芳根芽依，妳願意與我成婚嗎？」

　　看到我手中的訂婚戒指，芽依睜大了雙眼，露出驚訝的神情，接著才闔起嘴巴，平緩了眉毛的線條，然後在一番思考後，露出了她平常掛在臉上的平穩笑容，但是此時的她，卻藏不住嘴角和眼神中的喜悅與溫柔。

　　「其實照理來說，應該是要我向你求婚的，薰，因為是我先喜歡上你，這世界上沒有男生向女生求婚的定理，所以呢。」

　　蹲在我身前，芽依拿起盒子中較大的那枚戒指，托起我的左手，將其戴在我的左手中指上，接著站起身，在煙火的燦爛下，向我笑了笑。

　　「浮所薰先生，您的答覆呢？」

　　看著那樣成熟的女孩，我拿起盒子中的戒指，托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戴在他的中指上，隨後，她抓住我的後頸，在我唇上留下了一個與過往意義都不同的吻，而我則在最後的一輪煙火下，用力地將芽依抱入懷中。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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