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昏黄。

我甩掉手中铁条上沾染的血迹，又顺手在尸体的衣服上蹭了蹭——几分钟前他还是个地下市场里倒卖军火的黑道商人。将铁条插回手杖的空壳后，我环顾四周，殷红的血洒在发黑的墙上，浓重的血味扑面而来。我摇了摇头，借着灯光找到从地下向上的台阶，慢慢地走上地面。外界的空气和室内的血气微妙地混合着，潮湿的味道一点点钻进我的鼻腔。推开二十三阶楼梯尽头的腐朽木门，玻利瓦尔的雨景映入眼帘。

我看着地上从四面八方聚集又向四面八方流开的雨水，暗自在回头找伞和冒雨离开中快速权衡，最终得出在这种贫民窟中不宜久留的浅显结论。

啪嗒，啪嗒。

方才走出六七步，在身后的巷口处传来的急促脚步与我的脚步重合，再拐入这条不宽的小巷。我不自觉地握了握手杖，转头将眼睛往后一瞥，一个少年奔跑在前，三个拿着棍棒的青年紧随其后。现在跑回那道门前为时已晚不说，相向而迎的举动更显得引人注目，于是我紧紧地贴着巷子的石壁，希求这场风波不要波及到我。

但事实往往与愿望相违背。

为首的少年经过我时精确地拽住我的大衣，将我拉到道路中央再逃之夭夭，只留下我面对身前凶神恶煞的三人，我正想侧身让路，却发现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

显然他们在追人和打劫中选择了后者。

“喂，看你这身，好东西不少吧。”面前的混混不怀好意地笑着说着，用手里的钢管戳着我的风衣。“追不着她了，你就给她垫着！”

我环顾四周，认命似的叹气，把手杖交给他们。一人接过手杖，兴奋地掂量几下，和同伴说：“这值不少钱的。”

“那可不。”我紧了紧大衣，接过话头。“值不少条命呢。”

话没说完，我猛地钳住面前人的手腕，巧妙地移动重心，将他摔倒另一个人的身上，接着夺过手杖一扫，把第三个人打晕过去，最后再把在地上准备挣扎起身的两个人打晕，巷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我把三个人拖到垃圾箱旁边，敷衍地找块塑料布盖在他们身上，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直逼而来，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滚去。

一块尖利的玻璃贴着我的肋部划过，刺啦一声划破填绒的大衣，带出一串血珠，我调整自己的姿态，抬起头，和一双灰色的眼睛对上视线，是刚才的那个少年……或者说少女。

蓝灰色的头发在身后打结，脸庞上沾染着污垢与尘灰，但隐约能看出肮脏下掩藏的白皙面容和姣好五官。她身上穿着用粗布草草缝制的衣服，在这玻利瓦尔的早春料峭中显得单薄。手脚细长，身材纤瘦，如果忽略手上死死攥着的狭长玻璃片和沿其边缘滚下的血，想必是个美人胚子。

“小孩，你找死啊。”我气笑道，双眼却不敢离开眼前的少女一秒。过度明确的目标和干脆利落的手法让我不禁后怕。在越下越大的雨中，我和她死死僵持着。似乎知道拖延下去对自己绝无利好，少女突然扑来，手中的凶器直指我的脖颈，我一脚向她的腰间扫去，却被轻巧的避开，又顺势将玻璃往前一送，若非我突然向后一仰，刚才的一击绝对足够剖开我的喉头。

她是个杀手。

我捏住少女的手臂向后拉，错过我的喉咙，再向前将她压在墙上，毫不怜香惜玉地按住她的锁骨，接着反手将她手中握着的玻璃打掉。无暇顾及对待少女的粗暴，我缓缓提出我的问题，语气冰冷：“你是哪家的？”

少女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深灰的眸子表面上仿佛亘古不变的井水，不起波澜而又深不见底，令人感觉仿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目光的主人都不会有任何情感，但在眼底又有些隐晦不明的恐惧。

她轻微地挣扎着。

“我再问一遍，你是哪个组织的？为什么要杀我？”

淅淅沥沥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洒在两侧的房顶，雨水汇聚着，在檐角挂出绵延的水珠，像是嘲笑着巷中的两人。少女的眼神依旧一成不变，只是挣扎几下，然后销声匿迹。

“杀了我吧。我不想回去。”

少女低垂着头，声如蚊呐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吐出一口气，努力地将浑浊的气体全部挤出体内，再将外界潮湿的空气吸满肺部。“苦肉计吗，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所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我都有办法从你的嘴里撬出来。”

“……”少女的眼中第一次泛出感情的色彩，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手突然间又猛烈地摆动，挣扎，绝望地试图逃离不可视的恐惧。

我从口袋中摸出刚才用剩的塑料捆扎绳，快速地禁锢住少女的手腕。粗糙的工业品在洁白的手腕刮出血痕，染红了我的手和她的手。

“现在不演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啊！”

少女呐喊着，脏污的眼泪布满脸庞，我看着眼前的人，回想起旧日的争斗，悲戚的荒凉的感情从心底浮现。我死死地盯着少女，试图无视她的哀求，但终究无法消饵自己的过去在她身上的共鸣与投射。

“跟我走。”我叹了口气，强硬地命令着，接着用大衣盖在她身上，遮住手上的血迹，遮住视线，遮住伤痕。“我得带你去见其他人，然后才能决定你的下场。你大可以试着在路上逃跑、反抗、引起骚乱，但你应该知道每一个行动都会决定你的死活。现在，跟我走。”

我们拐出狭小的巷弄，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快步前行，玻利瓦尔四月的雨水有着不知觉间透骨的冷意，但也有春季的独有温和，像是热恋之中阴晴不定的女孩，矛盾的感觉令当地人避之不及，但另一方面，贫民窟的混乱又令三流九教的人趋之若鹜。

一路上身旁的少女都没有挣扎，只是乖顺地紧跟在我身后，使我产生了一丝先前的那场刺杀是否只是一场错觉的疑惑，可无论是大衣上的裂痕还是身上的伤口，都确确实实地向我印证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拐过路口，我带着身后的“囚犯”从大路回到小巷，轻车熟路地在交叉处穿行，又从小巷走出到一条石路，最终在路边一扇生锈的铜门前停下，“售书”的字样在墙边毫无生机地挂着。我推动门扉，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后面通往室内的小道。穿过玄关，经过柜台和一面又一面足人高的书柜，再从显露雨景的窗前走过，带着少女来到通向地下的另一扇门。

“Mus，开门。”我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能透过门扉。

地下逐渐传来脚步声，一步步地走到一门之隔的后方。

“——外面是谁呢？是远方而来的客人，还是……”

“开门，我带了人。”

锈蚀的门被猛地拉开，露出后方男人一张笑眯眯的脸，笑容和煦得像春日的太阳。“原来是我们的Doc先生啊。跟在身后的这位小姐又是谁呢？……哎呀，看来受到了Doc不太温柔地对待呢。在此我先向您道歉啦。”

“别废话，快点进去。”我推着Mus走下长阶，少女默默地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那是谁？”Mus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询问，我微微侧过身子，露出肋部划出的伤口，这时我才发现伤口被背心闷着，血液凝结出一层脆弱的暗红色固体。好在伤的并不深，Mus看到我的伤口，细长的眼睛眯了眯，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少女，再把目光投向我。我点头回答他的猜测，走出这条几十上百级的楼梯。

地下的空间被划分出数个区域，是在选定据点后开拓的真正活动空间。有几人温和地向我们打招呼，也有人不加掩饰地打量跟在身后的少女，露出或猜测或疑惑的目光。我走进类似审讯室的房间，随手搬来两张马扎，招呼Mus坐下，再拿掉盖在少女身上的大衣。

“说吧。”我低声地说，像是压抑我的怒火。少女的目光扫视一周，表露出对陌生墙壁和墙上铁窗的恐惧。惺惺作态的少女终于引燃我的情绪，令我大喊而出：“说啊，说！是谁派你来的，你又来自哪里？”

“这可不行，Doc，她在害怕。”Mus抬了抬手制止我，走到少女身边，缓和地说：“首先，我表达对于Doc粗鲁言行的歉意，毕竟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希望没有因为他而令你留下不好的回忆。”

“你们……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样的！”

Mus在一时之间也哑口无言，他将我拉到一边，注视着我。

我沉默了一会，给出模棱两可的答复：“我确定她一定是……干我们这行的人，但是我和她发生冲突时，她表露出了恐惧，也许是因为她所属的组织，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不过这都可能是她的伪装。Mus，这方面你很在行，她就交给你了。将她抛弃，杀死，榨取价值，还是留下，都交给你。”

“你还真是会给我找烂摊子，Doc。”Mus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回到少女身边。他说：“小姑娘，要不这样吧，我们也不追问你是从哪来的了，但是现在你人在这，就姑且听听我们的话如何？”

“看看你以前的组织吧，我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肯定是又暴力又血腥，机械地扭转人的根性，搞不好还经常上演自相残杀的戏码，对吧。但是你现在不用担心了，因为你到了这里，到了个和他们截然不同的避风港。”

“其他的组织想来都是为了钱卖命，我们的理由比较高尚——只是相对他们来说，我们是为相当伟大的事业奋斗的。”

温和的话语从Mus的嘴中吐出，又温和地绕进少女的耳畔，受惊的兽沉寂下来。

“我们呢，”Mus边说边思索，“虽然也不是什么合法机构，但是我们对员工的福利还是很好的，既可以提供人身安全保障，又可以管好吃住，入职门槛也比较低……”

“都是空头支票……”少女撇过头去，冷冷地说，但游移的眼神诚实地出卖了她隐约动摇的内心。

“但是你别无选择，不是么，我相信你心里也很清楚，到了这里，你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帮我们干活，是对你我最好的选择。”Mus的语气陡然加重，铿锵的语调令少女的睫毛猛地一颤。

“我向来都对女性绅士，但对敌人不是。留给你思考的时间不太多，小姑娘。”

Mus轻巧地绕着少女走了两圈，将一旁桌上的沙漏翻转，不祥的沙砾缓慢而确实地漏下。

“在所有沙子落到底部前，我希望听到你的答案。”

站在一旁的我用手敲击着铁质的桌面，嗒，嗒，清脆的响声同时敲在少女的鼓膜和心里，细密的汗珠缓缓渗在洁白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她肯定想了很多。她会想到自己的过去吗？会猜测自己的未来吗？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只是端详着精致的脸庞，注视着她嗫嚅着却又毫无声息的嘴唇，霎时我想到了同样苦痛的过去，回想起曾经做过的与她同等甚至比她如今更残忍的选择。

……

“你来选，你去杀了她，或者我杀了你。”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求求你……”我跪在地上，大理石的寒意像湿滑的蛇，从我的膝盖爬向四肢百骸，我用尽全身力气，从肺里挤出一句话，一句哀求，一句认输的宣言。

“恶灵，你没得选。同意，还是不同意？简单的一句话，你这样的人不该讲不出来。”

沙子流下，越来越小的声音在我的耳中却越来越大，我死死地攥住拳头，却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没时间了，巴别塔的恶灵。”

“——三。”

“二。”

“一。”

“——我同意。”

突如其来的细微女声和记忆重合，令我的意识从遥远历史中的一隅回到现在，我突然发觉，我和少女的头上都出满了冷汗，Mus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我，显得疑惑不解。

我甩了甩头，从粘腻的梦魇中脱身而出，走向呆立不动的少女。“……很好。”我检阅几乎空白的大脑，终于在混沌里面扯出思路。“你起个代号吧，以后就在这里打杂好了。Mus，交给你了。”

我快速地走远，像要逃开久远的记忆创伤般，只留下身后不明所以的两人。

身后，Mus疑惑地说：“在表达欢迎之前，我得先问问你把他怎么了。”

少女似乎还有点不太适应，僵硬地摇了摇头，蓝灰色的海洋荡漾开来。“也许，”她思索了一下，“我要杀他。”

“这大概不是什么大事吧，Doc这个人不太记没必要记的仇。”Mus说，“只要你是我们的人。虽然不知道你是真心投靠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我们现在应该是同事了。你以前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只有……”少女小声地说，“1437。”

“好吧。”Mus装模做样地扶了扶额头，然后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孩了，反正你也不用出去干活，不起正经代号也没什么。”

“小孩，吗？”少女沉思着，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太久没有听到过的称呼，当然先前那个叫Doc的男人喊叫的那次不算，有多长时间自己没有被当成小孩了？“无所谓。”

少女微微抿了抿嘴唇，单薄的唇压出平直的线条。

或许加入这里也不坏。

悠扬的笛声飘荡着。

我站在书店的落地窗前，黄铜的长笛凑在嘴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我开始新一首曲目的吹奏。

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无需回头，我就能猜到是那个小孩。她总是有点畏缩又有点好奇地看我和Mus，无论在做什么。也许是看书，也许是演奏乐器，也许是别的什么。在这段时间我也想教她一些谋生的技能，让她从玻利瓦尔的暗面脱离，但她永远只同意去学杀人的技巧。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表演，分明的乐章从长笛中流淌而出。一曲终了，我回过头去，看见低我半个头的少女在一边盯着我。

确切的说是盯着我的长笛。

我笑了笑，“小孩，你想要啊。”

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摇头拒绝，形式上地问过之后就准备将笛子收好，余光却惊讶地瞥见她极微弱地点了点头。我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然后转身走向下面的仓库。

不多时，我拿着几样乐器回到少女面前，将物品摆在柜台上，然后打量着少女，说：“你想学什么？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这些玩意儿难学，又没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去学怎么杀人呢。”

少女只是无声地打量桌子上默默躺着的各种乐器，小竖琴、提琴、长笛，目光快速地扫过，又忽然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看向少女停留目光的方向，那是一把木质的口琴，但内部的构造却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伸手拿起那把口琴，掀动侧边的按键，锋利细短的刀片从中弹出。

“你要这个？”

我收起刀片，然后将手里的口琴抛给少女，她接住后用手指轻轻地摩挲，观察着表面斑驳的木痕，接着凑近嘴边，开始吹奏。

这把口琴是高音口琴，圆润婉转的韵律从少女嘴边流淌而出，萦绕着下午三时无人的书店，簧片的振动裹挟着优美且忧郁地乐章，阐述着少女的心绪。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少女站在落地的大窗旁，细细的雨在窗外柔和地飘落。

乐曲缓缓地停止了，标志着演出的结束。我不禁出声：“看来你还是个行家。”

“……都是以前他们教的。”

“唉，”我叹一口气，不知道间杂着对少女的怜悯还是无奈，“他们要你学这个八成也是为了杀人吧。”

蓝灰发的黎博利轻轻地点头。

“改了吧，固然有的技能是用来杀人的，但也总要有些别的东西能让你从血腥里面抽身，让你不沦为只会杀人的工具。音乐，就当作艺术，别当作工具，好吧。”

“……”少女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走出柜台，凑近她精致的脸庞，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双眸，她的瞳孔中流转着不解和疑惑，微微抬头，女性的气息微弱但毫无保留地打在我的脸上，微甘的味道沁人心脾，无名的温度爬上我的脸颊。

我快速转过头，不让少女看到我的窘态，然后加重语气重复刚才的问题：“好，还是不好？”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出气声，又将目光移向少女，我惊讶地瞥见少女嘴角稍纵即逝的弧度。

“好的，Doc先生。”黎博利的眼中终于有了些生气，继续观察着手中的口琴。

“哦，对了，”我端详着少女的神态，看她像小孩拿到玩具时极力掩饰般露出的极浅的微笑，“这个送你了，剩下还想要什么乐器你就自己拿，反正我们两个一般也不用。”

“——好的。”

我一言不发地看少女玩弄着口琴，心底又浮现一个想法。

“以后你的代号是晓歌，Cantabile，如歌的。既然音乐是你唯一一个正常爱好的话，就好好地感受和运用它吧。”

看着少女微微展露的笑颜，我感觉到因曾经被逼迫着杀死了特蕾西亚而早就已经死去的内心，又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两年后。

“这次任务还是有点麻烦，毕竟咱就两个人，就只好都摊多一点活了。”

我放下手上的笔，扫视一圈，老旧的电灯泡在头上不时地闪烁，昏暗的白照着墙上的图纸和桌旁的Mus。

计划中是一如以往的，潜入、刺杀、接应，撤离，后勤。将任务简要地说明，将角色分配，又一条性命在暗中被标好了终止的时刻。忽然，一丝蓝灰色的头发从门框后滑出来，我看向躲在门后的晓歌冷声说：“你听了多久了？”

晓歌从门后走出来，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但那灰色的眼珠又似乎有着什么话憋在里面。

“小孩，想说话赶紧说。”我有点不耐烦。

话音落下，晓歌又沉默几秒，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我可以帮忙。”

“哈哈。”我干笑几声，“你就给我留在这里，别去添乱，好不好？”

晓歌静静地注视着我，刚从眼底升起的一丝温度又降了回去。她落寞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逼仄的房间。看少女走远，我回头对Mus说：“待会走的时候留心把门关上，别放她出来了。”

“Doc，我理解你不想让她再掺和到这些脏活里面，但你说的有点太过了。”桌边坐着的Mus说。

“——我没有这种想法，她只是个工具，但并不好用。我知道她会不少东西，甚至我和你也教过她很多，但是要和我们一起行动，她还是太弱了，可能会让行动失败，更可能会害死我们。”我回答Mus的话，心底有不自然的感觉浮起。

“哎，给我讲中了吧。”Mus朝我挑挑眉。

我盯着他，Mus在我的目光中摊摊手，走去自己的房间为我整理装备。

我走上阶梯，推开门迎接一如既往的潮湿空气。不经意地回头一眼，Mus在下面向我挥手，他身后是沉默不语的晓歌。我将目光回到前面，从窗子看向外面朦胧的雨幕，向Mus道别，“我先走了，记得关门。”

“好好好。”Mus一如既往地用戏谑的语调回答，“接应点见，Doc。”

我义无反顾地走进连绵的雨，感受着湿润的风裹挟着细雨吹在我的身上，细小的雨点敲在大衣上，溅不起一点水花就被纤维吸收，一如在这个时代里被卷挟被吞没的我们。靴子踩踏在坑洼的街道，不经意间惊扰着宁静的被灯光照的昏黄的街。

Mus还是会放晓歌出来的吧，我没来由地想。

穿过七弯八绕的小巷，横跨几乎整个贫民窟，我接近目标所在的小楼。潜行绕过情报里的暗哨，来到小楼对面的楼顶，我再一次也最后一次拿出资料，照片上的人脸显得谄媚而令人作呕。

一个地下的军火贩子，一个买卖感染者的败类。

特雷西斯的一条走狗。

从生锈的铁栏上一翻而过，我在夜幕中跃向对面散发着五颜六色光线的彩绘窗子。

“关灯了。”

我一翻而上，瞄准室内灯光的位置扔出小刀，精致但脆弱的琉璃猛地碎开，极尽彩色的玻璃霎时不约而同地变得苍白，只反射着窗外微薄的月光。室内的人猛地从桌前站起，快速地从抽屉里拿出什么东西。

混在纷纷扬扬闪烁着的玻璃渣子里，我快速地落地，再扑出，一口气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缩减为零，将手中的刀刃送进他的咽喉。

房门被粗暴地撞开，此时碎片落地的声响还在此起彼伏地奏响。

我把身前还在垂死挣扎的躯体踢向房门，回身从窗户一跃而下。

快速地，我从二楼的高度轻轻落地，沿着街边灯光的阴影滑动，向远处的路口赶去。

昏黄的灯光下，我远远看到遮掩在细碎雨粉中的，伞下模糊不清的黑影，在雨中定格着，突然的，伞从黑影旁边离开，随着风刮出老远，路灯的光照下，终于照出了黑影的全貌，身旁躺着的是前来接应的Mus。

显然他已经死了。

站着的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旋即回头冲来。就在这一瞬间，强烈的危险感才将我从战友死去的冲击中拉回，引领我逃离这里。几乎同时，我听到急促的脚步混杂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如催命的死神般向我逼近。

那是谁？

无数的疑问和怀疑从大脑里涌出，渐渐充盈我因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变得空白的大脑。我机械地沿着行动前设计好的路线逃窜，但一个令我惊恐不定的认知浮上心头，挤走了毫无意义的疑问：我甩不掉后面的人，哪怕我竭尽全力地四面奔逃，他仍然能紧紧地缀在我的后面。

我拐进狭窄的小巷，才恍然发现前面的路口右转就是那家书店，那个自己苦心打造的避风港。

我试图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身后的梦魇，但却无能为力，求生的本能令我继续狂奔着——Mus被杀死代表对方的水准并不比我差，而我的心气已经输了一分。

这是个死局。

在我的眼中看不到破局的生路，唯一的区别就是死在这里或死在那里。还有那个……小孩。如果前面换个路口转向的话说不定能拖久一点，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哧——

金属插入肉体的声响突兀响起，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我向前快速跑出几步，猛地转身。有人在我身前轻盈地落地，蓝灰色的河顺着昏暗的灯光流进我的眼睛，少女手中捏着几把小匕首，面向十数米外的人影，那人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前的人，粗哑的笑声一点点从雨衣底下泄出来。

“原来是你，叛徒。”男人把插在肩部的小刀拔出扔掉，“你还没死。”

少女的身体猛地绷直，她弓起身来，蓄势待发。

“小孩，站后面去。”小声说着，我想要上前把她挡在身后，少女却隐晦地用手后压示意我退后。

“虽然你从组织逃跑了——但没关系，你还有挽回的机会。你后面的人杀了我的雇主，现在，你杀了他，我们既往不咎，或者，”男人从雨衣下抽出一把刀来，“我来干掉你们。”

“在这之前，……老师，我学了很多……”少女缓缓地说，“比如用毒。”

“啧……小畜生。”面前的男人迟疑了一刻，揣度着少女话语的真假。

我适时地从怀里摸出短刀，接着猛地从晓歌身后窜向男人，只见得男人犹豫了刹那，向后快速退去，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什么扔过来。

剧烈的火光和烟雾从我们之间炸开，震动着小巷，发出巨大的震响，眼前的少女被吓到了似的身子一定，我连忙转头拉住少女的手，向路口的方向狂奔，幸运的是，身后并没有脚步声响起，当我回过头时，小巷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牵着少女拐过几个弯，跑向书店，打开锈蚀的铜门，然后拖着她进门。直到这时我才松开手，当她手腕柔软而温暖的触感离开时，忽然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底响动了一下，汇聚在我的胸口，如同火般烧着喉咙。

“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怒火中烧的话从口中喷出，无情地砍伐着面前少女脆弱的内心，与此同时地，莫名的痛楚也从我的心底生起，这句话也同时伤害着我，伤害着我因面前的少女而重新活泛的心。

“……但是，我不来的话，你会死。”

我嗤笑了一下，为她的天真想法感到无法理解，但又为辜负她的担忧而感到悲伤。“那又怎么样呢，小孩，”我找了处地板坐下，“Mus刚才死了，我也不在乎什么时候会死，我的命和要做的事情比起来，真的很一文不值。但你不是，你本来不该有这样的人生。你该走了，小孩，去你自己的生活吧。”

“你说……”少女蓦然间像灵魂被抽离了一点儿，半晌才从嘴里慢慢挤出一个字，“走？”

“小孩，这种事情我不喜欢说第二遍。”摸索着，我从雨衣里摸出半包湿透的烟卷，钢制的火机擦了几次也点不着火，也许是被雨水浸润了吧，我撒气地把火机扔到一边，恰好对上少女深灰色的眸子，和玻璃珠子一样澄净的眼珠。

我想了想，终于狠下心做出从刚才一直考虑的决定，我一边四下摸索找着其他点火的东西，一边说出另一件事。“你可以走了。”

站在门边的女孩向我走来，最终站在我的脚边，俯视着我，像是要看穿我的想法。“……什么？”

“你没有听我的命令，我已经不计较了。小孩，我让你走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护着你，今晚要是没能把他吓跑，死的就不止是我了。你再待在这里，迟早会被我害死。而且你也搭不上手，不是吗？”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搭在膝盖上的手忽然间受到湿热的刺激，透明的液体在我的手背上晕开。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俯下身注视我的少女，看着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胸前，看着泪水沿着脸颊流下再滴到我的手上，看着这个从来都不表现自己感情的木头人第一次这么伤心。

“是你们收留了我，但在这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我遇到你们，我的命是你们的，但现在Mus先生已经死了……我就只有您了。”

“Mus先生之前说过的……”少女用手抹了抹眼睛，“Mus先生说，他和我就是在这里最后能和您肩行走的人了。我真的可以帮到您…”

“我不想离开您……Doc先生。我愿意成为你的工具，愿意一直留在您的身边。”

“所以，请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突如其来的，像有一把重锤打在我的胸口。这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是对于自己出尔反尔的愤怒，还是自己始终不愿面对的，可能会在任务时害死自己的感情？

“你能帮我什么，小孩？如果你因为Mus死了就只会伤心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吧。”我缓缓地说。

少女在我的身旁坐下，略作思索，答道：“您没有教给我全部的技能，您说过还有些东西很有用……但不该由我去学。”

我顷刻间回想起她所指的东西是什么，然后略微将视线移开了一点儿，但被身旁人敏锐地察觉，“Doc先生，你知道那是什么。”

“……小孩，我有时很讨厌直觉太过敏锐的人。那种东西没必要去学，如果你想帮我的话，我之前教你的就已经够用了。你可以继续留下来帮我，我同意了。”

“但是可以让我更有用，对吧。请告诉我，Doc先生。”

“……”我沉默了，脸上开始汇聚起微弱但实在的热量，像是畏缩着逃避美杜莎的视线，我不敢与女孩直白的目光对视，快速地从嘴里滑出两个字来，“肉体。”

沉默。

然后是细细簌簌的爬行的声响，少女从我的旁边移到面前，目光有些躲闪地看我。月光从窗外穿入，混杂着蓝灰色的头发流泻一地，若隐若现的红攀上少女姣好且白皙的面颊。

直至此时，我才被迫端详起面前的身躯，被迫直视刻意忽略了两年的少女。

草草扎起的蓝灰色头发披散着，刘海里透出灰色的眸子，黎博利黑白色的细长耳羽翘立着，作深重色调中的精彩点缀。长发掩盖着自己细致的颈，目光向下，胸前隆起的幅度令人遐想，却又被粗糙的衣服覆着，令人感叹着如此美色竟为粗衣遮掩。

两年的时间让晓歌的身体脱去稚嫩，转而散发着饱满而诱人的韵味。

原来她早就不是个小孩了。

“只要能帮到Doc先生您……”

细软的嗓音将我从呆滞中扯会，晓歌用细长的手指捻起粗麻布的衣摆，迟疑地向上提起又停顿，像在做违心的天人之战。布料的界限逐渐上升，先是露出平坦的小腹，循序渐进地，步步显露着少女滑腻而雪白的肌肤，直至开始露出内衣包裹着的饱满弧度。

我猛地攥住眼前人的手，令她不能再向上提起衣物，“真的，晓歌，没必要这样的。”

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挣脱我的禁锢，将外衣脱掉，露出里面动人心魄的胴体。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