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我做了個夢》【夏日談】（上）

　　「夏日的些許，即是生命的四分之一。」

　　夏日，是天藍和純白的畫布，如此燦爛的天空，就宛如每個孩子幼時夢中所想像的天國，純淨不帶一絲雲色，如大海一般蔚藍。

　　匡噹、匡噹，通往鄉下的古老列車，在不安穩的旅途上發出令人懷念的聲響，我們正背離都市的喧囂，回到過去的歷史之中。

　　時間是正午再往後一些，坐在古老的線織座位上，抱著使用許久的背包，我看著坐在身前的妹妹，聳肩用衣領抹去脖子上的汗水，此刻窗外的午後烈陽彷彿可以溶解金屬焊接而成的列車般，我只有瞇起畏光的雙眼，才能看清周遭的東西，而耳中低鳴的冷氣聲，始終無法吹散夏日的熱氣，整節車廂只能靠行駛間吹入窗戶的海風降溫，我已經好一陣子沒聞到屬於這片大海的氣味了，那是一種令人非常懷念，帶著土壤氣味的鹽腥味。

　　「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這樣穿很適合妳而已。」

　　注意到我的視線，身穿一身白色連身裙、短襪以及黑色珍瑪莉鞋，靠在窗邊看著閃閃發光的大海，以及寬廣無雲的天空的芽依一邊吃著Pocky一邊轉過頭看向我，眨了眨眼，實在是受不了了，戴上掛在頭上的太陽眼鏡，我將椅子上的草帽戴到她頭上。

　　八月初暑假開始了，依照慣例我跟家人要回到老家去，跟爺爺奶奶生活一段時間，雖然這次有想過要不要跟爸媽一起回去，但沒有事先溝通好，爸媽已經自行開車回去，就連姊姊跟她老公也開車回去了，所以最後變成我跟芽依兩人一起回去，而在出發前我也有想過要不要開車回去，比較方便，但鄉下的路況並不好，對車子的傷害滿大的，而且芽依說想要搭JR出遊看看，於是就成了現今的樣子。

　　「沒想到真正的老家在這麼鄉下啊......」

　　搭鐵路已經三個鐘頭過去了，我們旅行了相當遠的距離，我們老家是靠海的村子，不算小，旅遊期間人也滿多的，但老實說，我不常回來，雖然我很想念爺爺奶奶，但我對這裡的一切都有些陌生，我隱約記得我小時候在這裡跟姐姐有快樂的回憶和童年，但自我懂事起我就在都市讀書學習，只有每年暑假跟過年才會回到老家幾個禮拜，我對這片土地相當陌生，了解的不多。

　　收拾起背包，聽著列車即將到站的廣播，芽依看了看手中的紙盒，一次將好幾根Pocky塞到我嘴哩，我差點噎死在車上，只能慢慢地咬碎吞下去，從小到大我都滿喜歡Pocky的，我很訝異芽依也喜歡，小時候我總是喜歡跟姊姊分享一盒巧克力棒，或是在朋友面前當作香菸叼著耍帥，想了想自己的生命其實意外地幸福。

　　車門敞開，拉著行李箱走下小小的列車，步過烈陽高照的廊道，出示車票後，我們在漸遠的火車行駛聲中走出古老車站，孤單地在迎面而來的鹽腥味中，沉默前行。

　　走在熟悉的柏油路上，我想起小時候跟姐姐在這裡奔跑的回憶，剛上小學的我們回到老家總是會在蟬聲中跑去抓蟲子，然後跟朋友鬥獨角仙，除此之外我們也會在沒什麼車的馬路上玩耍，或是跟家人一起乘船出去捕魚，回憶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我能夠審視自己的成長，是的，我現在已經長大，而且有了新的家人，我活得遠比自己幼時所想像的還要精彩。

　　「太陽好大喔......」

　　「那就走在我的影子裡吧，小時候我姐姐也會讓我走在她影子後面。」

　　實在是受不了八月的高溫，我讓芽依走在我的影子下，我的身材比她更高大，至少能幫她抵擋一下陽光，至少在我還很淘氣的時候，姐姐也是這樣照顧我，輪到我當兄長後，我也應該這麼做。

　　停下腳步，在回家的路上看見每年都會光顧的雜貨店仍然矗立，我讓芽依坐在大樹的陰影下，逕自走進去跟年事已高、從小看我到大的老闆娘打了聲招呼，接著掏出錢包，從冰櫃拿出彈珠汽水跟冰棒，與老闆娘閒聊幾句，走出雜貨店，看著坐在長凳上，雙眼緊盯著碧綠色大海的芽依，我有些壞心眼地將手上的彈珠汽水靠上芽依毫無防備的脖子。

　　「好冰！」

　　看到芽依真實的驚嚇，我笑了起來，將手上的冰棒遞給她，接著坐在她一邊，跟著她看向眼前從未改變的大海，壓下彈珠，自顧自地喝起充滿氣泡的糖水，這裡的一切跟我小時候完全沒有半點改變，無論是景色、氣溫、氣味、食物甚至氛圍都是如此，彷彿這塊土地被定格在十年前一般，沒有任何改動。

　　「你要喝一口嗎？」

　　「謝啦。」

　　查覺到芽依一直盯著我手上的彈珠汽水，我拿過她手中的冰棒，把手上的彈珠汽水遞給了她。

　　「色鬼。」

　　吃了一口蘇打冰棒，我望著芽依拿起玻璃罐，用濕潤的嘴唇觸碰小巧的瓶口，抬起頭小口小口地喝著裡面的碳酸飲料，芽依的肌膚非常白皙，仰起的脖子在長髮間露出美麗的線條，而察覺到我盯著她，芽依有些難得地紅起了耳朵，她總不會現在才對間接接吻有牴觸吧？

　　老家離車站並不遠，在樹下看著海浪乘涼一會兒後，我們拿起行李箱，再次在樹陰下前行，因為是靠海的村落，我們家也毫不意外的是舟屋，到家門口前輕輕敲了敲拉門，打開門看見坐在客廳的姐姐和奶奶後，我們打了招呼，脫下鞋子走進室內，與奶奶正式問好。

　　「沒想到會有第二個孫女呢。」

　　戴上老花眼鏡，看著正坐在眼前的芽依，奶奶伸出斑駁的手輕輕地牽起芽依的手，接著挪動身子，溫柔地摸著芽依的臉，從小時候開始奶奶就很喜歡這樣子去認識家人，她說人是會長高、變胖變瘦的，但那都不是甚麼特別的事物，因為那都是生物正常的成長變化，所以只有真正摸到別人的手是否變得粗糙，臉的肌膚是不是變糟、變色，才知道這個人跟以往改變了哪些，又經歷了哪些。

　　「薰，芽依是個非常健康漂亮的孩子呢。」

　　「是的。」

　　「我代替老伴正式歡迎妳來到我們家，芽依。」

　　看著奶奶的笑靨，整理了裙襬，芽依往後挪動了一步，將雙手放在榻榻米上，低下了頭行禮，但很快就被奶奶拉起來，奶奶告訴她在這個家多餘的禮節是沒有必要的，畢竟家就是為了讓在社會上奔波的人有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才會存在，要是連在家都還要跟學校、公司一樣嚴謹嚴肅，那這個家就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看著姊姊從廚房拿來麥茶，我跟芽依將行李拿到樓上以前我使用的房間後，便再次下到客廳與奶奶聊天，將自己兩場音樂會的DVD交給她，並在閒聊中得知了爸媽開車去買些東西，爺爺還在魚市場的消息，難怪家裡這麼冷清，看來即便已經到了這個季節，人們還是非常忙碌了，只有學生才有放長假休息的特權，這也是我倒數的幾個假日了。

　　「我想搭小船看看。」

　　看著奶奶拿出來屬於我小時候的相簿，芽依在奶奶肩邊憐愛地翻閱紙頁，小心翼翼地撫上裡頭我幼時與家人的相片，坐在一旁看著他人這樣赤裸裸地審視自己的一生，還是令人莫名地不好意思，而就在裡面翻到我跟姐姐划船的照片後，芽依突然抬起頭環視了家裡一圈，並朝我拋出了想搭船的想法。

　　船不是我的，而是爺爺的，被突然點到想要坐船，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奶奶，而那個慈愛的家人，只是溫柔地笑了起來。

　　「薰你就帶芽依去吧。」

　　「我知道了。」

　　上樓拿來防曬乳液幫自己跟芽依塗抹身上會照射到陽光的地方後，我帶著芽依來到停船屋，讓她牽著自己的手慢慢踏上搖晃的小船，船屋是很特殊的建築，一樓有一半在水裡，專門停船，而樓上才是真正居住的地方，或許是因為以前爺爺跟奶奶真的非常拚，我們家在船屋之中也算是比較大的，所以玩耍起來還是滿開心的。

　　解開綁在樹墩上的麻繩，我用船槳將小船撐出船屋，慢悠悠地划了起來，我很享受划船的時光，無論是Debussy、Ravel還是遠在北邊凍土的Rachmaninoff，曾都用美麗的音符描繪了水的姿態、美麗以及不可捉摸，每當自己看著木槳翻騰出亮麗的水花，遠處的大海一波一波地朝自己潮湧，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因為午後的烈陽實在是太過曬人，我沒有帶芽依划到大海之間，只是在沿岸的陰影中感受大海的樣貌，在樹下看著染上海水餘光的樹葉，芽依拿出了不知何時帶來的泡泡水，童趣地玩了起來，而那些從她手中飄揚的七彩泡泡中所映出的，是只屬於芽依天真、可愛的虹色，我不禁為此刻翻覆的夢幻感到訝異。

　　將最後的泡泡送往天際的遠端，將泡泡水的瓶子蓋好後，芽依將手放到海面上感受溫和的海浪，以及小船晃動的漣漪，接著伸了個懶腰，放鬆身體躺在我腿上，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小船激烈地晃動了起來，但隨後就再次恢復安寧。

　　「好熱，別抱著我！」

　　「因為很無聊嘛......」

　　看著洋流的方向，確定船隻不會漂流到奇怪的地方後我收起木槳，將抱著我的芽依的雙手掰開，而就是這時我才發現芽依臉有點紅。

　　「妳臉好紅，感冒了嗎？」

　　「臉紅？錯覺吧？應該是天氣太熱了。」

　　我湊近身子摸了摸芽依的額頭，有點燙，而且這麼熱的狀況下她都沒出汗，可能是中暑了，這可真是糟糕。

　　「妳沒流汗，妳中暑了，我們回去吧。」

　　「沒事的。」

　　「不行，我們回去吧。」

　　或許是被我有些強硬的態度嚇到，芽依的雙眼睜得很大，接著才回歸平常的神情，沒有喜悅，沒有憤怒，沒有害怕也沒有哀傷，只是一層輕薄、不食人間煙火的微笑，為此我嘆了口氣，向她解釋，我作為她的兄長有必要讓她遠離病痛，如果只是海或划船的話，之後要來都很方便，但搞壞身體賠上的就是一輩子。

　　而聽到我的這番言論，芽依也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子，握住我划著槳的雙手，輕輕在我唇上留下一個帶著大海味道的吻。

　　「說好了喔，之後可要再帶我來這片美麗的家鄉划船！」

　　愣了一會兒，雖然芽依輕吻自己已經剩日常了，但在燦爛的海色中，我還是被嚇得不清。

　　花了點時間回過神，我溫柔地摸了摸芽依的頭，接著翻起槳葉往家的方向划去，差不多該煮晚餐了，今天的夜晚一定會很熱鬧。

　　「嗯，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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